146.錯位人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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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和澤勾起一抹笑:「小霽。」
出乎他意料, 少年卻一點激動的反應也沒有,只是淡淡地注視著他,半晌之後,才倏忽勾起一個笑顏。
「杜哥。」
好學生的假總是請的很順利, 沒有任何多餘的懷疑。夏新霽坐在咖啡館中, 不緊不慢垂著眼攪動自己杯中的咖啡, 像是完全沒有覺察到男人投注到他身上的灼熱目光。
杜和澤說:「小霽, 你比之前更好看了。」
裊裊白霧翻卷著泛上來,夏新霽驀地抬眼看了一眼他,又低回去, 自嘲地笑了笑。
「好看又有什麼用?」他的聲音輕飄飄的, 「杜哥還不是這麼多天都沒來看過我?」
男人頓時急了:「哪裡是我不想,只是我腳受了傷, 沒法動,在床上躺了好幾天——」
他頓了頓, 又放低了姿態,低聲誘哄:「別生杜哥的氣了, 你看,杜哥這不是來了么?」
放在桌上的手向前伸了伸,眼看著便要觸碰上,夏新霽眉梢動了動,不動聲色撤回手, 換了個坐姿。
杜和澤一怔。
「可是杜哥不是和我那個好哥哥在一起么?」夏新霽微微張開嘴唇咬住攪拌勺柄, 沒多少血色的唇瓣被白汽沾濕了大半, 「怎麼還和我說這些話?」
杜和澤倒吸一口氣,為了討好這小美人,身子急忙向前側了側,以一種低微的姿勢再三發誓:「杜哥心裡只有你,真的!」
少年嗤笑了一聲。
杜和澤咬咬牙,瞧見小美人不相信的神色,乾脆一鼓作氣說出來:「你不知道,清然他因為他爸爸的原因,不怎麼喜歡床上那種事.……」
夏新霽的眼裡燃著冰冷的火焰,似笑非笑望了他一眼,「真的?」
「真的!」杜和澤急匆匆說,「這麼多年來,我、我們頂多就牽了個手!」
杜和澤自認是個正常男人。他所要的感情也絕不是這種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更別說他原本便沒付出多少感情。在這樣的前提下選擇另覓新歡,他絲毫也不覺得愧疚。
夏清然要做和尚,幹嘛要拉上自己?
別說他為自己做了多少——這幾年來自己陪他演這齣戲,光是片酬都不只他給的那些!
夏新霽似乎對這個答案無比滿意,聽著他喋喋不休的抱怨,蒼白纖細的手指在桌子上敲了好幾下,這才又抬起眼,望著他。
「杜哥,」他舌尖潤潤嘴唇,忽然輕輕笑起來,「要換個地方么?」
——
寇秋收到來自小孩的簡訊時,正在公司中幫著夏老爺子處理事務。他摸出口袋裡振動的手機,朝屏幕上瞥了一眼,緊接著神色便猛地大變。
【這什麼意思?】寇秋驚慌道,【他為什麼要說「救我?」】
他立刻打電話回撥,響鈴響了好久也沒有人接。寇秋咬著牙掛斷再打,這一次終於接通了,電話那端的小孩兒聲音里透著哭腔,怯怯道:「哥……」
「怎麼了?」寇秋緊張地問,「你在哪兒?」
「酒吧,哥,我害怕.……好奇怪嗚嗚,哥——杜哥他好奇怪,我不知道——」
通信中的聲音斷斷續續,寇秋的心像是打擺子的鞦韆,盪的一下比一下高,提高了聲音:「小霽!你在哪兒?」
電話猛地被中斷了,寇秋只能從掛斷前的幾個模糊單詞中分辨出一個「autumn」。他的神色前所未有地嚴峻起來,問一旁的營銷總監:「我們這兒有幾個名字裡帶autumn的酒吧?」
片刻后,寇秋一路飆車到了被定位出來離夏新霽的中學最近的酒吧,二話不說便向里沖。門口的保安阻攔不及,身後的司機已經上前說明了寇秋身份,因此得以一路暢通。經理殷勤地將他們引路到一間包房前,還沒來得及說些什麼,寇秋早已沉下臉,狠狠地一腳踹了過去。
「砰!」房門應聲大開,裡面的情景讓寇秋一下子瞳孔緊縮。
酒吧包房有床,小孩在床上。
他的臉上全是不正常的緋紅,平日里蒼白的唇瓣這會兒燒紅的如同烙鐵,只縮在床角緊緊地抱著枕頭,做出抵禦戒備的姿勢——而杜和澤就在他面前,正劈手要去奪他懷中的東西。
這個場景.……
連繫統也倒吸了一口冷氣,不敢相通道:【夏新霽可才剛成年!】
寇秋早已經什麼也聽不見了。他的眼睛里泛起赤紅的顏色,大步走上前,一下子將目瞪口呆的杜和澤從床上掀翻到地——緊接著他猛地提起拳頭,毫不留情地一拳打到杜和澤鼻子上,打的他痛呼一聲,癱軟在地。
被堵在床角的小白兔瞧見寇秋來,早已一把扔掉被子,抖動嘴唇軟綿綿叫了聲哥,隨即便猛地哭著一頭扎進他懷裡。寇秋摸著他的頭,整個人都在剋制不住地顫抖,只會反反覆復地說:「沒事了,沒事了。」
他的手穿過夏新霽凌亂的髮絲,一下又一下撫弄著。
「哥在這裡。」
再多的話他都已經說不出,嗓子被種莫名的情緒堵著,墜得他生疼——寇秋用力閉了閉眼,低聲道,「哥在這裡。」
杜和澤像是終於從這捉-奸似的一幕中反應過來,猛地叫道:「不是這樣!小霽,小霽是自願——」
可寇秋早已經完全聽不見。
他從沒如此生氣,鼓膜一個勁兒地躁動著,他的耳廓中滿是轟轟的低鳴;寇秋望著杜和澤,一字一頓道:「你活著,真是浪費生命。」
根據寇老幹部的原始屬性,這已是他所能說出的最狠毒的話。
夏新霽被送到醫院,通過輸液緩解了目前渾身滾燙的藥性;連夏老爺子也被驚動了,從自己孫子口中聽到這個消息時,滿臉都是不可置信。
「杜家那個小子,給那孩子下了葯?」他拐杖用力在地上杵了杵,怒道,「這都是怎麼教育的!杜家人呢?」
杜父杜母都早已到了醫院,臉上全是誠惶誠恐的表情。說起來,兒子給人下藥,其實並不算是件大事;畢竟像他們這樣的身份,玩的開也是正常,圈中更荒唐的事也不是沒有過。
可葯下到了夏家人頭上,這問題就大了。
杜父杜母都只是杜家的旁支,身份本就不高,這麼多年也是憑藉著夏清然的提攜,才在上流社會裡佔據了一席之地。眼下卻偏偏得罪了金大腿,他們心裡都不安的很,立刻便帶著禮物去夏家大宅賠罪。
但令他們失望的是,寇秋連門也沒讓人給他們開。
更多的東西一一被查出來,下藥也是杜和澤常用的手段了,在酒吧泡的小男生個個兒水蔥似的清秀乾淨。而夏新霽則是個清清白白沒幹過任何壞事的高中生,這其中誰是誰非,旁人心中已是一清二楚。
甚至酒吧酒保也親口說,杜和澤曾經說過兩三次,要用他的葯讓那個病怏怏的小美人快活一下。
「我是說了,」杜和澤沖著父母吼道,「我是準備下,但是我這不是還沒動手么!」
他的嘴唇哆嗦著,高聲道:「他——他是故意的!」
「他自己下了葯,自己告了狀,自己提出的去酒吧.……」
可這一回,就連杜父杜母也不再相信他。
「他一個高中生,哪裡來的葯?」杜父皺眉,「這對他哪兒有什麼好處?」
杜和澤一下子卡了殼。
「他……他.……」
他的確想不到任何好處,可不知為何,他的眼前卻猛地浮現出了夏清然的臉,還有夏新霽說起這個哥哥時,瞳孔裡頭璀璨的光。
違和感猛地向上翻湧了下,還未等他抓住,便又匆匆消失不見了。最終,他無力地耷拉下肩膀,甚至自己也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不小心向酒保暗示了些什麼。
杜和澤被父母送到了國外,這也是杜家向夏家妥協的結果。
這件事對夏新霽並沒有太多的影響,硬要說起來,也只是讓他黏寇秋黏的更厲害了,夜間做了幾回噩夢。寇秋為了安撫他,便直接留在他房間里一起睡,晚上陪著他一同攻書。
等到六月來臨時,夏新霽發揮十分出色,以全省第二十一名的成績留在了本市的B大。
而寇秋的事業,也取得了長足性的進步。
對,是的,沒錯。
他,終於成功地成為了一名光榮而又偉大的公務員!
在他提出這個想法時,夏老爺子已經從李媽那裡聽說了他和杜和澤的一腿,還以為他是被人渣打擊了,因此沒誠意地隨口應付:「要能考上,你就去。」
開玩笑,誰的孫子誰知道,寇秋壓根兒不是學習那塊料!
然而不幸的是,這個寇秋是換了瓤的——不僅考上了,甚至還憑藉著黨性滿滿的長篇大論當上了第一名,硬生生在兩百多進一的淘汰路中殺出了一條血路。
當他把通知給夏老爺子看時,老頭的眼角抽的如同篩子,心痛的幾乎不能呼吸。
呵呵。
這居然還真給他考上了?!!
怎麼可能!!!!!
跟他競爭同一個崗位的是都收了寇秋的錢么!
一個孫子已經頭也不回奔向了為人民服務的大道,夏老爺子只得忍著痛去培養另一個。夏新霽自大一起便常常來公司幫忙,他頭腦聰慧,極其擅長人際關係,漸漸接手了市場部的大半業務。
……
哇哦。
真是好激動人心啊,簡直想給他鼓鼓掌。
寇老幹部抱著話筒,還有點意猶未盡:「我再唱一首《黃河大合唱》?」
……
全場死一般的寂靜。
歌曲最後還是沒能再唱下去,酒保勉強地笑著把這位先生請下了台,立刻讓兩個跳鋼管舞的熱辣美女接手了舞台。隨著熱情奔放的舞姿,先前那種奇異的氣氛終於破碎了個一乾二淨,重回了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資本主義風氣。
寇秋還有點小失望。
就像剛才那麼正能量、那麼團結,多好?
他站起身去洗手間開閘放水,正在洗手池前沖手,卻意外地看見一個栗色長捲髮的姑娘立在他身後,笑吟吟望著他。她穿著時尚,明顯家境優良,塗了鮮紅蔻丹的手摸了摸垂下來的髮絲,輕聲問:「請問.……是夏新霽的哥哥么?」
寇秋甩甩手上的水珠兒,詫異地望著她。
「我叫陳婷婷,」小美女介紹道,「是夏新霽的高中同學。」
陳婷婷的性格很是熱情爽朗,充滿朝氣。寇老幹部也樂意和祖國的新一代多接觸接觸,笑道:「小同學好,你怎麼認識我?」
「那時候夏大哥總是在校門口接夏新霽放學,」陳婷婷抿了抿嘴唇,笑的落落大方,「恐怕,夏大哥是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看你吧?」
她至今仍記得一清二楚。
和校園裡那些乳臭未乾手裡點著煙的混小子完全不同,門口那人衣服總是乾乾淨淨的,不花哨,款式簡潔,脊始終挺得筆直。偶爾襯衫袖子鬆鬆捲起,露出一小截線條流暢的小臂,靠在樹下翻動著書頁。
就那一眼,就讓陳婷婷記了這兩年。
那是她忘不了的少女綺夢。也許到了今天,情愫已經被時間消磨的差不多了,可說起來時,仍舊代表著她的青春。
「那一年,我還託了夏新霽傳了情書給你,」少女輕笑,「可你沒有回我——我就知道,你是希望我好好學習的了。」
「情書?」
寇老幹部的眉頭蹙了蹙。
他頓了頓,隨即像是從久遠的回憶中挖出了什麼,道:「或許,是粉紅色的信封,上面還畫了顆心嗎?」
陳婷婷有些訝然,隨即心頭又控制不住地一陣歡喜。她沒再多說,眼睛隱隱有些發紅,只是簡單道:「.……你還記得。」
這樣就夠了。
足以成為她那段沒有勇氣親自說出口的暗戀的最終結局了。
寇秋輕輕笑了笑。他從紙巾機中抽出一張紙巾,遞給了看上去像是要哭出來的女孩子。
「在這之後.……」他緩緩說,「你總會找到自己想要的那個人。」
陳婷婷努力眨了眨眼,掩飾下淚光。
「那你呢?」
「我?」
寇老幹部的面容嚴肅了點。
女孩子屏息看著他。
「你想要的?」
系統再次重重嘆息了聲,想滄桑地抽根煙。
「首先,」寇秋莊嚴地說,「我想要成為一名黨員!」
女孩子:「.……啊?」
「然後,」寇秋慷慨激昂地說,「我要把我這有限的一生,投到無限的為人民服務之中!」
女孩子望著他,再次陷入了「我真的存在在這個世界里嗎這發展怎麼和我想象的一點都不一樣」的恍惚,獃滯幾乎要從每個毛孔里透出來。系統望著這孩子三觀都被刷新的震驚模樣,只想嘆息著摸她的頭。
慢慢來,它悲哀地想,會習慣的。
畢竟……我就是這樣被教育到麻木的呢。
——
回到小孩身邊時,夏新霽已經站起了身準備去找他,看見他靠近,緊鎖著的眉頭這才鬆開了,自然地伸開雙臂扎進他懷裡。
「哥~怎麼去了這麼久?」
寇老幹部遲疑了下,緩緩道:「小霽?」
「嗯?」
「你……」
後面的話並未說完全,又被截斷了,「算了,沒事。」
小孩好奇地打量著他,眸色莫名,拉著他的袖子絮絮道:「說嘛,哥,怎麼了?說嘛,說嘛——」
「沒事,」寇秋縱容地拍了拍他的頭,「不重要了。」
他再沒有問起過這件事。
只是夜深人靜之時,系統幽幽道:【他跟你想象中的,恐怕並不相同。】
想的是朵單純黏人小白花,可如今這偽裝乍然被人扯下一點,後頭露出的顏色卻讓他們都為之一驚。
寇秋沒睡著,他躺在床上翻了個身,卻並沒有回答這話。
第二天,兩人外出遊玩的地址定在了博物館。然而他們安排的行程才去了一半,就接到了老宅中保姆打來的電話,立刻匆匆趕回了家。
夏老爺子病了。
他躺在病床上,深深陷在雪白的被褥里,臉色也同這床單一般灰敗慘白,直到瞧見了自己的大孫子,他才勉強動了動,讓人扶他坐起來。
「清然,」他疲乏地說,「你回來啦?」
寇秋看著他這樣垂暮的模樣,喉嚨不由得一梗,佯裝輕鬆坐在他身邊。
「對,我回來了。」
「爺爺。」
出了病房后,幾個醫生都在沖寇秋及夏新霽搖頭。
「按現在情況來看,恐怕只剩下三四個月了.……」
「平常操心操的太多,之前的囑咐也沒好好聽,情況實在不妙。」
「建議家屬早早做好準備.……」
這些話,寇秋一句也沒聽進腦子裡去。他的腦中彷彿有千萬隻蜜蜂在嗡嗡地鬧著,翻來覆去就重複著一句話。
爺爺要死了嗎?
怎麼可能呢.……明明是那樣中氣十足、理直氣壯偏愛自己的老人……
寇秋甚至做好了自己隨時離開這個世界的準備,可直到今天他才知曉,親人的死亡,這是遠比自己的死亡,更讓人難以接受的事。
身後有人附了上來,緩緩伸手環住他,低聲道:「哥?」
寇秋勉力笑了笑。
「沒事了,」他輕聲道,「走吧。」
夏老爺子一住院,公司里的事便通通堆積到了夏新霽的肩膀上,他開始頻繁地往來奔波於公司和醫院之間。偶爾風塵僕僕一推開門,便能看見寇秋和迴光返照的夏老爺子一同盤腿坐在病床頭盤核桃的情景。兩人坐的筆直,手上忙活著,眼睛卻牢牢地盯著電視上新聞。
寇秋:「這個核桃摸著不太順……」
夏老爺子點點頭,無比贊同:「我也覺得。」
於是直接扔回盒子里,翻騰來翻騰去,又慢吞吞從裡面翻出兩個,塞一個給孫子。
「來來來,試試盤盤這個。」
夏新霽瞧著這兩個姿勢完全相同的老幹部,不由得低低笑出了聲。
除了盤核桃,有時他還能撞見寇秋在老爺子的指導下練氣功的場景。健身氣功八段錦,左腳開步.……與肩同寬……屈膝下蹲……掌抱腹前……
第一回瞧見時,可把來掛吊針的小護士嚇得不輕。
好好的年輕人,二十啷噹歲,長的也一表人才,這生命才剛剛起步,怎麼就想不開過起老年人的廣場舞生活了呢?
但見得多了,她甚至對此感到麻木。再過一個月,她還幫著又找了套太極拳的教學視頻,為企圖通過氣功練出腹肌的寇老同志打開了嶄新的世界大門。
夏老爺子最終走的很安詳。
他死前拉著寇秋的手,握了又握,像是要把這個從小疼到大的孫子的面容刻進腦海里。他看了很久很久,這才安心地閉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