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第 30 章
美術班宋老師是個小山羊鬍子, 年紀不小了,可性子皮。
他一貫把紀亦當成自己真傳弟子,認為搞藝術的就是要有他們這種「有趣的靈魂」。
眼下見到昔日得意門生了,他立刻放下手裡東西,將人迎了進來,然後一拍手。
「介紹一下啊,這是咱們班的優秀學員,以前作為咱興趣班的代表拿了不少獎項——你們的師姐桑苑, 還有師兄紀亦。」
少年宮雖說是「少年」宮, 可事實上, 興趣班裡參加培訓的可不僅僅是少年。
一眼看下去,大大小小的學生都有。
被年紀比自己大的人喊「師姐」,桑苑有點不好意思。
倒是紀亦坦然地把所有招呼都接受下來。
一張張畫架圍成個半圓。
大約考慮到桑苑並非職業模特,堅持長時間不動有些困難,宋老師安排她坐在椅子上, 抱著本書。
紀亦則在靠窗的位置站著。
學生們很快沉進繪畫的世界裡面。
宋老師也挑了個角度, 飛快在畫紙上畫了個草圖。
他畫的是桑苑。
底稿粗粗畫完后,他暫時把手上工作放下, 沿著教室走動檢查。
鉛筆筆尖觸著畫紙,發出沙沙的聲音。
這聲音讓人覺得安靜又舒服。
以前學畫畫的時候, 紀亦每堂課都會絞盡腦汁坐在她身邊。他畫草圖特別「粗」, 用宋老師的形容詞來說, 是「狂放」。
下筆速度很快, 沙沙沙的聲響就不停縈繞在耳邊。
像是羽毛在心臟上方輕輕拂動。
桑苑被他下筆聲音隱形催促著, 就會湊過去看一眼,然後一臉嫌棄:「你這畫的什麼?真丑。」
紀亦也會跟著她動作看看她的畫稿,接著傻笑誇她:「還是你畫得好看!」
有次宋老師帶了一大籃花,讓學生自由畫其中兩到三朵。
他紀亦一口氣畫了十朵。
桑苑則在別的學生挑著畫最美的花時,把被人嫌棄的蔫巴巴的花都畫了下來。
後來展示作品,她好巧不巧,排在紀亦後面。
剛剛才讚歎完紀亦畫功的孩子們,一看她畫兒上垂著腦袋沒精打採的東西,頓時發出一串笑聲。
就連宋老師都沒忍住,呵呵一陣,一時半會兒想不出評價。
紀亦卻難得沒笑。
他說:「我覺得桑苑畫得特別好,雖然不夠艷麗,但惹人憐愛!」
他眼睛閃閃發光。那陣雖然年紀小,但他已經會背著手假模假樣了:「只要是花就有不同的美,每一朵都獨一無二。桑苑有更能發現美的眼睛,把別人注意不到的都畫了下來!」
那次繪畫,她好像因為紀亦的胡謅,得了個最佳立意獎。
鬼知道她根本沒想那麼深,她只是犯懶了而已。
再後來初三,有首叫《世界上唯一的花》的歌橫空出世。
她那陣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和紀亦接觸了。
但看到歌詞的第一瞬間,她還是立刻想到了那傢伙,她簡直懷疑歌詞是那傢伙寫的。
***
畫室的安靜大概持續了十多分鐘,終於有人打破了安靜。
是個尚且一二年級的小男孩,一臉不諳世事。
他舉了舉手,用清脆的聲音問著:「師哥的眼睛到底是看窗外,還是看師姐?」
「看窗外。」宋老師說。
小男孩很懵:「可他一直在看師姐。」
年紀大一些的孩子發出心神領會的笑聲,窸窸窣窣的。
桑苑沒回頭:「紀亦!」
紀亦趕緊認錯:「對不起對不起,我現在看著窗外呢。」
畫室重歸安靜。
過了一會兒,童言無忌的小男孩再次指出:「師哥又在看師姐了。」
小男孩真的很嚴格。
整個畫室都充滿了快活的氣息。
雖然桑苑是當事人,但老實說,她也想笑。
嘆服於對方臉皮,又好氣又好笑。
宋老師撓了撓腦袋:「那……那紀亦你直接看桑苑吧。」
說著轉過頭來吩咐學生們:「已經畫了眼睛的不用改,沒畫的按照新的來。」
紀亦腦袋點得像是小雞啄米:「好嘞!謝謝宋老師!」
剛才的小插曲顯然讓一群青春期的少年少女們蠢蠢欲動起來。
氣氛活躍之後,又有個初中生模樣的孩子舉手。
「宋老師,師哥的眼神要怎麼畫,我感覺我畫不傳神!」
宋老師瞥一眼:「你們語文課教含情脈脈這個詞沒有?」
他手一指:「含情脈脈,含情脈脈!」
「哦——」
全班一起起鬨起來。
桑苑耳根些微發紅,她靜靜坐著,抿嘴露出一兩分笑意,很快又收斂回去。她沒開口。
***
直到第三節課下課,兩個人才得以活動。
有的學生講究速度,畫作基本成型,有的學生才畫了一小半,還在仔細揣摩。
他們稍微活動了一下筋骨,又在宋老師的要求下,幫著檢查學生作業。
紀亦就挑著畫桑苑的作品看。
先是誇一句:「畫得真好,繼續努力肯定能成大器。」
爾後又精細地指出來:「但是這裡還可以稍微改進一下。」
孩子們圍在他身邊,隨著他聲音連連點頭。
技巧上的錯誤挑完之後,他像是玩找茬一下,又檢查著肖像外貌上的不對。
紀亦聲音很認真。
「你們師姐眼睛還要大一點,睫毛特好看,眼仁佔比比較多,跟貓咪一樣。」
「下巴更細一些,讓人一看就想要保護她。」
「臉蛋還要更漂亮。而且是形容不出來的,讓人想要一看再看的美。」
看他躍躍欲試的,彷彿恨不得自己上陣畫一張似的。
一個八九歲的胖乎乎的男孩微張著嘴,想了半天他說的話,突然轉過臉。
他茫然:「師哥,師姐在你眼裡到底是什麼?」
他感覺他師哥口中的師姐,和他看到的師姐可能不一樣。
紀亦想也不想:「是仙女。」
大一點的孩子立刻「喲喲喲」著。
那男孩遲鈍地眨巴眨巴眼睛,轉回頭:「師姐是仙女,那你呢?」
紀亦燦然一笑,理所當然:「我是仙男啊。」
桑苑隔著半個教室往他那邊看了一眼,俯下身指導女學生的時候,在心裡學著李甘兄妹的模樣翻了個白眼。
——臭不要臉。
***
桑苑得回家吃晚飯,而紀亦一會兒有事,不能送她回家。
雖然只是短短一段路的時間,但是他卻露出損失慘重的鬱悶樣子。
他只能陪她走到十字路口。
桑苑問他:「你不回家?」
「暫時還不。」
他心不在焉地盯著地面,察覺到和她步伐居然不一致之後,立刻調整了步子,她邁出左腿,他也是。
紀亦拉了下背包帶子:「你說要給女孩送禮,送什麼好?」
桑苑頓頓,微擰眉:「給女孩送禮?」
「啊,不、不是。」他趕緊解釋,「是林澈,說要搞個什麼驚喜。」
林澈是他表哥,過年過節時會過去聚一聚。
小時候也曾和桑苑李甘等人玩在一起。
桑苑明白過來:「他和棠棠姐怎麼樣了?」
「如膠似漆著呢。」紀亦嗤一聲,竟然有點兒嫌棄,「你那是沒看到,他一見棠棠姐就邁不動腿,合不攏嘴。跟要搖尾巴似的,召之即來揮之即去,我看著都嫌丟臉。」
桑苑忍不住扭頭瞧他。
她臉上神情約莫是不可思議,以及……鄙夷?
紀亦有點慫:「怎麼了?」
「沒什麼。」桑苑回過頭,「我就覺得,你有時候挺沒自知之明的。」
紀亦慢下來一步,滿是不解。
「我怎麼了?」
等他重新跟上去的時候,桑苑已經岔開話題。
「就看用途了。喜歡浪漫的話,送一場煙花。喜歡紀念品的話,送項鏈一類的。對胃口的話,還可以送演唱會票。想要實用的……」
她聲音突然頓了一下,目光往他身上繞了繞,皺著眉移開。
她沉吟片刻:「手套,手賬本一類的,不都可以。」
紀亦關注著她一舉一動,想了想:「對。還是你主意多!」
他垂眸笑得跟大姑娘似的。
兩個人在十字路口分開。
等她徹底消失於下班的人群之中時,紀亦才轉過身,滿臉無意中窺破「天機」的愉快。
***
桑苑下午時接到過外婆的電話,叮囑她早點回家。
通話時她外婆身邊吵吵嚷嚷,能聽到有人大聲說話的聲音。
她只當老人家去了菜市場,沒放在心上,這會兒不緊不慢走進院子,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陸之遙。
他垂首站在梧桐樹下,手指彎曲,略微攥起,時不時舔一舔嘴唇,似乎有點心神不寧。
桑苑腳步不自覺就放輕許多。
她有意避開了他一段時間。
因為期末考試里她成績超過了陸之遙。
她這邊沉浸在歡天喜地氣氛中,陸之遙家裡卻傳來了女人撕心裂肺的叫罵。
有天晚上桑苑開窗透風,大晚上的,瞧見他一個人坐在石桌邊。
昏黃的燈光落在他身上,他手指插在頭髮之中,腦袋低垂。
桑苑心裡晃晃悠悠飄上來一個詞——困獸。
像是圍困的野獸,四面楚歌,冰冷絕望,又徒勞地昂著頭掙扎。
夜色披下來,那點燈光將明將滅,他彷彿快要融進黑暗之中。
這人自尊極高,桑苑不好和他搭話。
她成績高出來一截就是原罪,不管說什麼做什麼都會錯,索性就不接觸了。
更何況,她感覺陸之遙也在迴避著她。
有次她出去買墨水,他剛好回家。
一個巷子頭一個巷子尾,陸之遙應該有看到她,但是他卻垂下頭摸出了手機,手指按動著,似乎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手機上,滿是若無其事。
他倆擦肩而過。
她不是陸之遙的燈塔,許多事情要他自己想明白才行。
她連呼吸都快屏住了,想儘可能不驚動他走進樓里。
背後卻傳來聲音:「桑苑。」
陸之遙已經轉過身,面對著她。
他並沒看她眼睛,目光穿過她,不知道落在什麼地方。
桑苑點點頭,禮貌地打著招呼:「嗨。」
他神情緊繃著:「要一起出去吃飯嗎?」
這話冒出來顯得突兀,桑苑詫異之後,才平靜地回答:「我得回家吃。」
陸之遙捏了捏手,還是有些意難平的驕傲,連空氣都開始凝滯。
好半天,他才略吸了口氣,臉上沒有太多表情。
他說:「你以前對我說,人從無法選擇出生那一刻開始,就註定了不公平。當我們改變不了不公平的世界時,就只有盡量去適應它。」
這是她初中搬家后和陸之遙說的話。
桑苑挑了挑眉。
陸之遙走過來,終於看向她:「其實,還有很多意料之外的不公平,會讓人措手不及,根本來不及適應。」
桑苑想問他,是不是指成績的事情。
但她沒開口。
陸之遙已經走到她面前,問她:「那你又會怎麼做?」
她笑笑:「和以前一樣,改變不了的話,就既來之則安之。」
陸之遙神色極其複雜。
他抬了抬下巴:「我陪你上去吧。」
他態度莫名,桑苑猜不透他在想什麼。
老房子隔音不好,樓上傳來男人的笑聲。
越往上走,聲音就越是清晰。桑苑心臟突然跳得快起來——
那聲音的源頭在她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