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第 31 章
桑苑站在家門口, 裡面聲音清晰可聞。
不止是男聲,還有女人的聲音,小孩子的聲音。
陸之遙在她身後緊緊皺著眉。
桑苑有帶鑰匙,可裡面動靜太陌生了,她甚至懷疑這不是自己的家。
她遲疑著敲了敲門。
裡面安靜了一下。
她聽到她外婆揚起聲音問:「誰呀?」
桑苑答:「我。」
立刻有咚咚腳步響起,卻並不是一個老人該有的腳步。
她越來越忐忑。
聽到那腳步越是靠近門邊,就越是緩慢,彷彿近鄉情怯。
最後停了一下。
停滯的時間遠遠超過了握住門把開門的時間。
桑苑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
她很少會有不清醒理智的時間, 但現在腦子卻亂糟糟的。
直覺會有什麼事情等著她, 不知悲喜。
片刻后, 門終於吱呀一聲打開。
她抬起頭,想要檢視開門的究竟是什麼人物,卻根本來不及。手臂被猛然拉了一下,接下來她被緊緊抱住!
女人的聲音伴隨著香氣傳來,帶著哭腔。
「苑苑!」
桑苑有點懵。
她愣愣的, 覺得這懷抱熟悉又陌生。
她想問你是誰, 可到了嘴邊的話,像是本能一樣變了。
「——媽媽?」
女人鬆開手, 直起身來看她。
她眼眶通紅,眼淚在裡面晶瑩打轉, 眼睛下面有些細密的紋路。
那張臉和桑苑眉眼極為相似。
眼睛線條單薄, 弧度圓, 眼仁挺大。
眉頭略高於眉尾的位置, 嘴角稍下垂, 看起來總像是皺著眉一臉困惑。
她掉著眼淚,聲音哽咽:「苑苑這麼大了,大姑娘了。對不起,對不起。」
說明自己憑著本能喊出來的那一聲並沒猜錯?
桑苑安撫似的拍拍她。
她心情複雜,臉上沒什麼表情,還是天然的疑惑樣。
只是眼角也泛起抹紅色。
陸之遙垂手立於後面,嘴唇微微張開。
他怔忪著看完桑家人重逢相認,這才意識到,自己不應該杵在這裡的。
他轉過身。
對門兩母女沒注意到他動作,他安靜地打開門,又關上。
屋裡冷冷清清,他姑姑串親戚去了。
只能聽到對面熱切的聲音,說著:「瞧你娘倆激動的,快進屋快進屋。」
和他一開始所想的不一樣,他們是以和睦的姿態相處的。
他的擔心多餘了。
陸之遙心情複雜,不知道該慶幸還是失落。
他背靠著門,眸色晦澀。
陸之遙第一次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孤寂。
他記得他參加完父母葬禮返校時,桑苑說,我也是一個人走過來的,沒什麼過不了的坎兒,總有一天你會把這些事情都看淡了、放下去。
他和桑苑,是這世界上另一個自己。
但是他的另一個自己,卻漸漸走進了另一個世界。
***
桑苑走進屋裡,椅子上坐了個不認識的男人,儒雅溫和,抱著個孩子。
他對桑苑笑著,但表情有點忐忑。
桑母也不太自在,介紹一下:「抱歉,這是你鄭叔叔,這是……」
桑苑輕輕接過她的話,把尷尬化解開:「我妹妹?」
桑母點點頭:「叫鄭俊琪,小名俊俊。」
小姑娘棉襖下穿著毛茸茸的褲裙。胳膊和腿都圓圓的,看起來像是一團毛球兒。
等鄭斌說「喊姐姐」之後,毛球兒奶聲奶氣跟著說了句「喊姐姐」。
鄭斌慌忙糾正:「姐姐!」
毛球兒咬著手指,無意識答著:「欸。」
桑苑笑起來。
她外婆難得換了件新的羽絨服,顏色鮮艷。
老人家沒笑,綳著臉:「既然回來了,洗手吃飯吧。」
桑母立刻說:「不好意思,我來端菜。」
她每句話都帶著道歉,懷著莫大的愧疚。
桑苑聽出端倪了,卻不戳破,假裝自己什麼也不知道。
晚上吃湯圓。
她外婆說,是因為不知道會突然回來人,懶得做菜。
鄭斌馬上笑道:「湯圓好,團團圓圓。」
俊俊才兩歲,吃不了湯圓。老人家打了兩個蛋,多做了碗蒸蛋。
端過來時桑母就忙不迭接住。
鄭斌笑:「俊俊就喜歡吃蒸蛋,肯定高興壞了。」
說著低頭哄:「俊俊,謝謝外婆沒有?」
桑母跟著聲音直點頭:「外婆做的蒸蛋特好吃,特嫩,多吃點。」
鄭斌舀起一勺,吹冷了,喂到俊俊嘴裡。
俊俊小臉蛋上都是笑,細聲慢慢說:「謝謝外婆——」
桑母怕顧此失彼,冷落了大女兒,趕緊回過來:「苑苑多吃幾個湯圓,芝麻餡兒的,香著呢。」
桑苑「嗯」了聲,老人卻皺著眉:「你別給她挑,苑苑從小就不喜歡吃湯圓。」
桑苑一直不喜歡粘牙的食物。
桑母臉刷的紅起來,捏了下手指,像無措的孩子:「對不起,我都不知道。」
「沒事兒。」桑苑主動多舀一個,「也不是不喜歡,我能吃。」
***
老太太每天晚上九點半睡覺。
今天難得十點半才睡。
桑苑早早回了房間看書。
等老太太一回屋,就聽到外面窸窸窣窣聲音。
鄭斌說:「我來帶孩子,你和苑苑這麼多年沒見,你倆多說說話。」
桑母答應著,又事無巨細交代:「俊俊三點鐘要醒一次,你就給她喂點奶。我把奶粉灌瓶里了,你直接倒水。她晚上睡覺還打人的,你悠著點,別睡糊塗了把她撇開。」
「我知道我知道,你放心。」
接著,桑苑卧室門被敲了敲:「苑苑,今晚媽媽和你一起睡好不好?」
桑苑過去開了門。
桑母抱著枕頭和被子進來,見到床邊放著的書時,對她笑:「還在看書呢?我會不會影響到你?」
桑苑回答:「我在看閑書。」
桑苑卧室里是張一米二的單人床,桑母儘可能往床邊靠,不擠著她。實際上兩個人的空間都綽綽有餘。
她和她搭話:「我都不知道你們搬家了,我還先回了老廠區一趟。」
桑苑把書壓在枕頭下,不看了。
她媽媽又說:「老廠區變化真大,以前媽媽住過的宿舍樓已經拆了,新修了幾棟樓。其實你小時候,還跟媽媽一起住過宿舍樓,你記得嗎?」
桑苑沒說話。
她一點都不記得了。
她媽說:「就一個七八平的小房間,公共廁所公共灶台。媽媽那時候三班倒,特別擔心帶不好你,所以辭了工作在宿舍做租碟生意。」
她說的事情桑苑雖然沒印象,但這老宿舍樓她還記得。
在她幼兒園後面。
桑母吸了口氣,突然問:「苑苑,你恨不恨媽媽?」
桑苑說:「不恨。」
她記事起並沒有關於母親的記憶,恨意愛意無從而來。
桑母卻好像鬆了口氣,嘆息著:「你外婆是個女強人,總覺得媽媽是個廢物,每天都是苛責。那時候媽媽就想著,出去闖蕩一番,做出成績再回來讓她看看。」
「我那時候初生牛犢,揣著一百塊錢就不知天高地厚跑去沿海。被人騙過,也睡過天橋……苑苑你知道嗎,現實有時候比理想殘酷多了,不是你想怎樣就怎樣。」
「我一開始覺得,不出五年,我就能出人頭地。可實際上,我花了十五年。」
桑苑看著她:「你怪外婆嗎?」
桑母笑笑:「你外婆以前是書香門第大小姐,別人騎牛的時候,她已經坐著小轎車上下學了。後來被抄家,她一個大小姐成了被人欺負的對象,還必須咬著牙去跑平反。」
「她由里到外都是女強人做派,又心高氣傲。她想讓咱家變回書香門第,但我腦子笨,學不好,她就總是用激將法一套來刺激我。」
「可她不知道度,她那套非但激勵不了人,還逼得人想要遠離她。」
她說著,想起什麼:「苑苑,她是不是也這樣逼過你?」
桑苑微微一笑,不予回答。
桑母嘆息:「我以前其實怪過她。要不是她成天沒度數地逼我,說不定我也不會被消磨了積極性。我去了廣東后,一直想回家,特孤獨,但想到回家后又要被她打壓嘲諷,我憋著一股氣兒,再難受也沒回來。」
說到這裡,她又有點哽咽:「其實,你外婆刀子嘴豆腐心,她是愛我們的。」
桑苑抿著嘴,別開臉。
「那我爸呢?」
「你爸重男輕女。我生你那天,他和我婆婆拎著營養品過來,一聽我生了個女兒,提著東西立刻打道回府。所以我一出月子,就和他離婚了。」
她輕描淡寫把更多不悅的過往揭過。
問:「你外婆沒和你說過這些?」
桑苑搖頭:「我外婆就說,我爸不要我,我媽也不要我,她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
桑母擦擦眼睛:「都怪我。怪我一直沒回來,你外婆是害怕,怕你和我一樣,把她一個人扔下。」
她又輕聲道:「她還怕我有了妹妹就不關心你了。今天回來的時候,她一個勁兒誇你,說你考了班上第一名。」
她笑了笑:「苑苑,外婆也好,媽媽也好,我們都很愛你。」
***
桑苑第二天還要繼續去美術班幫忙,換衣服的時候,她媽說想要和她一起去少年宮看看。
俊俊還在睡午覺,兩個人動作都十分輕巧。
等人走出來之後,桑苑又用鑰匙扭著門鎖,將門悄無聲息合上。
南方冬天晴天居少,大多數時候,天色都是陰沉沉的。
今天難得出了點太陽,彷彿將空氣中的濕氣吹散,落在身上又暖又懶。
從公交站下來,得走過一個十字路口才能抵達少年宮。
這十餘年間,城市變化著實巨大,桑母不停扭著頭看著,一會兒是新奇,一會兒又是懷念。
過紅綠燈的時候她才收回視線,找著話題。
「聽外婆說,你學了不少特長?都有些什麼?」
桑苑想想:「書法、民族舞、戲劇、繪畫、鋼琴……我學得挺多,但大多都是學個皮毛,精的只有那麼一兩個。」
「精的是哪個?」
「畫畫最擅長,鋼琴也還可以。但其它的早就還給老師了。」
家裡有好幾張獎狀,都和繪畫有關。桑母對這一特長並不意外,只是驚訝於另外一個。
「也學過鋼琴?那個學起來挺辛苦吧,畢竟家裡沒琴,練不了……」
桑苑搖頭:「也沒有,小時候練琴都是去同學家。他爸媽經常不在,我們三個朋友就趁他家裡沒人,去他家練琴。」
雖然大部分時間,練著練著就變成了玩紅白機。
桑苑微微抿起嘴角。
正說話間,背後傳來個喊聲:「桑桑!」
——那爸媽經常不在家的幼年玩伴來了。
紀亦從後面趕了過來,視線先在她身上轉了一圈,才看向旁邊,笑著:「這位是?」
「我媽媽。」
他彎著的眼睛因為錯愕睜開了些,很快卻又恢復到含笑的形狀。他站直身子,聲音爽朗熱情:「阿姨好!」
他做著自我介紹:「我是和桑苑兒一起來美術班幫忙的同學,我叫紀亦,遵紀守法的紀,不亦樂乎的亦。」
解釋得真詳細,桑苑看他一眼。
這男孩長相端正,一副精神奕奕的模樣,十足少年。
桑母笑著和他打個招呼,問桑苑:「你同班同學?」
桑苑搖頭:「不同班,他是一班的學生。」
哦——桑母明白過來:「尖子班的。」
老太太昨天表達了好幾次因為桑苑中考發揮失常,沒能進博喻尖子班的遺憾。
紀亦愣了半秒不到,就揣摩過來,立刻一笑:「其實都差不多。桑苑兒雖然不是尖子班,但她自制力好,又刻苦,成績比尖子班學生好得多。這次期末年級第二,可把尖子班學生都壓在下面了。」
桑母看看她:「年級第一呢,也不是尖子班的學生?」
桑苑指了指:「他就是第一。」
「.……」
紀亦不怕她戳穿自己,說話間露出一邊酒窩。
「我這年級第一的位置岌岌可危。桑苑分數和我不相上下,隨時都能超過我,她是我同學,也是我最大的競爭對手。」
他難得沒無腦吹她。
紀亦有點小心思。
又要誇她,又不能讓桑母認為他不思進取,不好好學習。
要讓別人覺得,他倆站在同等位置平分秋色,這樣才叫天生一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