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第 81 章
旭日東升, 在一望無垠的沙漠上鋪開陣陣金色光芒,七匹駱駝組成駝隊, 沿著沙丘緩緩前行。
唐湖騎在最後一匹灰毛駱駝上, 遙遙望著最前方領隊嚮導的身影, 嬌氣的咬著嘴唇開始發脾氣:「都已經走多長時間了怎麼還不停下?你剛才不是說過一個小時后就休息嗎, 我累了, 走不動了。」
「才過了半個小時,不服氣可以自己離開隊伍去休息,反正我不會管你的。」
蔣天光沒有回頭,語氣中滿是鄙夷。
唐湖臉色尷尬地僵了僵, 趴在駱駝背上開始鬧騰:「是我出錢把你雇來的,有你這麼跟老闆說話的嗎!我走不動了, 你們愛去哪去哪兒,但把我扔在這裡,我保證你一分錢都別想拿到。」
「阿扎提嚮導,你就讓她休息一下吧, 我們可以先走。」一個光頭戴闊邊帽的男人看似貼心地為她說話, 眼睛卻閃爍著狡猾的精光。
這是一支民間尋寶隊,目的是找到藏在沙海中古麋國的寶藏,據說寶藏之中還有一個黃金鑄就嵌滿寶石的黃金杯, 拿到以後這輩子都不愁吃喝,所以曾兩次深入沙漠腹地尋寶。
然而結果卻不容樂觀, 甚至一度以為古麋國根本就不存在。
直到不久以前, 唐湖扮演的女主角拿著兩張像素模糊看起來像某個古國遺址的照片, 找上這支隊伍,商量共同尋找寶藏。
如果古麋國寶藏真的存在,分贓時的人數自然越少越好,所以探險隊的其他人從唐湖那裡騙出了遺址的大致方向,便想扔下她。
「……哼!」
唐湖憤恨地皺起眉頭盯著嚮導,半晌后見眾人並不停留,才不甘心地驅使駱駝跟上去。
她的確被太陽曬得夠嗆,牽著韁繩的手開始哆嗦,不一會兒便不自覺閉起眼睛,一頭向下栽進沙子里!
「砰……」
蔣天光聽見沉悶的聲音,回頭髮現她摔下駱駝,一張痞帥痞帥的男人臉無奈皺眉,讓整支隊伍停下。
他從駱駝背上跳下來,將她扛到駱駝身軀投出的陰影里,拍了拍她的臉頰,灌下兩口水:「喂,醒醒。」
唐湖迷茫地睜開眼睛,聲音虛弱而委屈:「你不是不管我嗎?有種把我扔在沙漠里,讓狼把我吃了……」
「你還能走嗎?」蔣天光單刀直入地提問,不聽她抱怨。
唐湖恨恨扭頭:「不能了!」
「你也太嬌氣了吧……」
「這樣下去什麼時候找到東西?要不季小姐先回去歇著,等找到東西我們通知你。」
唐湖兇巴巴的眼神挨個看過眾人,冷冷笑道:「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安的什麼心思嗎?真要有古麋國的寶藏,你們能好心到給我留著?」
「都別吵了,先休息十分鐘。」蔣天光從背後的雙肩包里拿出地圖攤開,「我也需要重新規劃一下路線。」
他是隊伍里唯一的嚮導,曾經橫穿過整個沙漠,這次去找古國寶藏還得靠他辨途識路的本事,所以話語權不小。
探險隊的其他人看了唐湖一眼,藏住神情中的鄙夷,圍在嚮導身邊看地圖。
而在所有人留意不到的地方,唐湖悄悄將水囊傾斜過來,任由珍貴的水滲進沙子里,又灌進去半袋子沙粒。
「嘶……」
唐湖靜靜地看著水分蒸發,眼底劃過殘酷而暢快的笑意。
撒嬌任性都只是障眼法,她的目的,是一點點耗盡所有人的生存資源。
……
「卡!」
監控器后,導演木遠抬臂做了個收束的手勢。
唐湖趕緊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呼,沒想到我人生第一次忍不住齣戲是因為地上太燙。」
取景地點雖然不在沙漠腹地,但也在塔克拉瑪干邊緣,這裡是華夏最大沙漠,世界第二大流動性沙漠,地表最高溫可達70℃。
劇組在天剛蒙蒙亮時便出來拍戲,現在雖然是四五月的天氣,但太陽一出來,體感溫度就跟穿著衣服泡熱水澡一樣,在地上扔塊石板都可以直接煎雞蛋。
「姐,來擦擦汗。」助理抽了張濕巾給她。
唐湖擺手拒絕:「不了,擦乾淨以後不能化妝。」
這話說的新鮮,難道化妝不需要把臉弄乾凈嗎?
對《風沙》劇組來說還真不用,為了凸顯角色在沙漠探險的疲累狀態,所有演員連身上的戲服都是穿過不洗的,如果不夠臟,導演還會讓化妝師就地抓把沙子塗在臉上。
然而就是這樣拍出來的效果,才顯得最真實。
比如《權x的遊戲》,幾乎沒有演員能光鮮亮麗的出鏡,盔甲道具全部做舊,而不走心的國產劇里演員在泥潭滾完一圈,出來以後頭臉還是乾乾淨淨的,哪怕剛打完仗,皮甲上連個刀砍斧劈的痕迹都沒有,象徵性的往臉上抹點假血就算完事。
但觀眾想看的不是精緻漂亮,而是「真實」。
唐湖來之前就做好了被殘酷大自然瘋狂蹂躪的準備,不過若說甘之如飴也不實際。
幸好這半個月把所有在沙漠的實景鏡頭拍完,剩下的就可以轉布景了,一天天數著日子,也不難熬過去。
劇組要在正午高溫襲來前找個陰涼地紮營,傍晚時再拍場夜戲,今天才算收工。
唐湖終於能歇口氣,臉頰熱得發燙,坐在車裡吹空調還覺得不過癮,用手扇著扇子期待趕緊降溫。
蔣天光打開車門,拍著身上的土鑽進車廂里:「辛苦了,等一下咱們就開車回最近的綠洲,你趕緊休息一會兒,拍夜戲指不定到幾點呢。」
演技才是一個演員的最佳人設。
經過這幾天的拍攝,連導演都必須承認,楚鶴找她來做女主角是有道理的,本來騎駱駝的那場遠景戲可以用替身,沒想到她直接就真人上陣了,說是之前學過。
「那我先睡了,到地方以後叫我。」唐湖疲憊地點點頭,靠在椅背上閉起眼睛。
《風沙》是部群像劇,每個人都有一段重要劇情,但她今天的戲份比較多,所以起得最早,又在太陽底下折騰半天,已經累得只想昏過去。
六輛越野車改裝了沙地專用輪胎緩緩開動,幾匹駱駝跟在最後,不知過了多久,突然停下來。
唐湖還沒睡熟,於是睜開眼睛:「這麼快就到了?」
車廂外傳來猶如嗚咽的幽長聲音,似乎是起了風。
「不是,你看天色。」蔣天光憂心重重的凝視玻璃窗外的景象,「剛開出去沒多久就颳風,現在連太陽都看不見了。」
沙漠的危險不光有狼,光是瞬息萬變的天氣就足夠冒險者喝一壺的,車隊離開取景地后還沒駛上公路,四野便起了大風。
唐湖聞言望去,立刻蹙起眉頭。
不知何時,晴朗的天空昏黃一片,隱隱透著不祥,被吹起的黃沙遮天蔽日,光看天色說是傍晚也不為過。
導演木遠坐在副駕駛位,拿起對講機和其他車上的人聊了幾句,扭過頭:「看來要刮大風,司機都不建議繼續往前開,說是等風停了再說。」
蔣天光將車窗搖下一條小小的縫隙,狂風立刻卷了不少沙子進來,又趕緊將車窗升上去:「早晨出來的時候不是還挺晴的嘛,天氣預報也沒說今天會有大風。」
「天氣預報還有不準的時候,況且這裡的氣候本來就多變,算今天趕上了吧。」木遠放下對講機,通過後視鏡吃力地辨認後面的車隊,「你不用怕,這還不算大沙暴,不會把我們活埋了的。」
他是個資深驢友,戶外經驗充足,看一眼天色就判斷出不能冒進,但這輛越野車上坐著的都是男人,就唐湖一個女演員。
所以這句話是在安慰誰,再清楚不過。
「木導,我又沒說害怕,你不會是自己怕了又不好意思求安慰,所以拉我出來擋槍吧?」唐湖意味深長地抱著手臂,「反正我累極了在哪兒都能睡,先休息一會兒。」
木遠拍攝作品都以西北風貌為主,是個硬漢派導演,而硬漢,往往跟大男子主義脫不開關係。
然而在飛機上八卦別人的是他,現在要不是木遠提醒,她都想不起來害怕,所以有意無意就要頂回來一句。
大自然再可怕,能有以前擔心前男友會甩了她所以不斷討好來的可怕嗎?
木遠輕聲讚歎:「夠舉重若輕的。」
笑意未斂,整輛越野車突然被狂風吹得重重抖了一下!
這輛車的後備箱沒載多少貨物,但是能將至少兩噸重的越野車吹動,外面的風到底有多大?
不過短短數秒的時間,風聲已經變得猛烈而尖銳,天邊彷彿盤旋著一條黃沙組成的蒼龍,張牙舞爪,散發著可怕怒氣。
唐湖感受到震動立刻睜開眼睛,神情凝重許多:「這輛車上沒載什麼貨物,要是風再大一點,估計就能把我們吹走了。」
木遠又看看天色,也是一臉嚴肅地符合:「的確有這種可能,我去後面的車裡搬點器材回來壓一壓,你就坐在車裡不要動。」
他開始沒把唐湖這種走關係進組的藝人當回事兒,但拋去那層偏見后,倒也不是故意討好才這麼說。
對這種男人而言,如此想法倒不一定是刻意歧視,是發自內心的覺得有些危險的事情不應該讓女性去做。
簡單來說可以,歸納為「女人不能幹這種事,我來干」,而不是「女人不能幹這種事,呵呵,廢物」。
這也是直男和直男癌的通用區分標準。
唐湖卻由衷的為直男的智商感到悲哀:「我也沒想幫忙啊,但是你為什麼不多叫幾個人坐進來呢?」
就她這個體重,在暴風天氣里離開車也得被吹跑,為什麼要想不開去搬貨物?萬一出事的話就不是幫忙,而是添亂了。
木遠:「……」
卧槽,真是有道理。
他剛才的思維跑偏,所以一時竟然沒想到這點,尷尬地抓起無線電對講機指揮:「咳咳,後面的車能聽見嗎?我這裡自重有點輕,來兩個人過來坐。還有那幾匹駱駝,比車還貴,必須看住了!」
隨著他的指揮,六輛越野車以極慢的速度開成一個包圍圈,將租來的駱駝圍在中間,靜靜等待這陣沙塵暴過去。
唐湖所在的車裡又坐了兩人,雖然顯得擁擠,不過比剛才穩多了。
窗外狂風呼嘯,兩三米外的地方便已經什麼都看不見了,沙粒無孔不入的從車門的縫隙里鑽出來,很快積了薄薄一層灰塵。
「閑著也是閑著,我給你們講個故事吧。」
木遠為了挽回自己剛才掉線的智商,輕咳一聲,主動開口打破空氣里的沉悶。
唐湖正拿了一張濕巾擦拭扶手上積灰的地方,正好有些睡不著,感興趣地抬頭:「木導說吧,也讓我們長長見識。」
劇組是最迷信的地方,開機時都要挑個良辰吉日上香祭祀,免得在拍攝過程中-出現什麼血光之災,僥倖平安地拍完戲份,又得擔心會不會在過審的環境上被卡。
木遠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便開口道:「我還是學生的那會兒去拍一部微電影當畢業作品,拍攝過程還算順利,但每天晚上檢查攝像機,都會發現一幀自己根本沒拍過的場景,場景里也沒有出現任何人。」
「後來等我拍完,嘗試著把所有的幀數剪在一起,才發現那是一個逐漸上移的第一視角,開始只是普通人眼睛的高度,最後高得像掉在房樑上,我才知道,那拍得是某個人上吊自殺看見的最後景象。」
這個恐怖故事剛說出來,車廂內悶熱的氣溫登時下降幾度,冷得徹骨。
「木導,我求求你閉嘴吧!」
蔣天光雙手合掌不斷哀求,為了適應角色而特意晒黑的臉都變得慘白。
他老家那邊從小就講究這些,說白了就是資深迷信世家,此刻被導演嚇得寒毛直豎。
「哈哈哈,我開個玩笑而已,別在意別在意。」木遠方正的臉上迅速揚起不正經的笑意,又去看唐湖的神色。
唐湖一臉冷漠,拉開防護衣的拉鏈,將裡面失效的降溫冰貼撕下來:「既然木導說到這個,我也突然想起自己曾經遇到過的一件事。」
車裡的人安靜下來,專註地聽她說話。
「我以前拍戲的時候住過一個很偏僻的酒店,你們都知道吧,有種說法是酒店走廊里最後一個房間不太吉利,大家都盡量避免入住在最後一間。」
唐湖的聲音不疾不徐,有種空靈感:「但我那時候還不夠出名,所以劇組就給我安排了最後那個沒人要的房間,其實真住進去了也沒什麼,只是屋子裡有個特別大的衣櫃,我在裡面睡的第一晚,便感覺有個人在衣櫃里拚命掙扎,不斷的喊著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木遠屏息等了半天,「然後呢?」
「嘿嘿嘿……」
唐湖看著他笑了片刻,眼角藏著一抹陰毒的冷光:「我這不是出來了嗎?」
尾音突然拔高,帶著無盡的凄厲和憎恨。
車廂里的大老爺們瑟瑟發抖。
「木導,你渲染氣氛的能力雖然夠了,但演技還差點火候,營造的驚悚感流於表面,不夠立體。」她以過來人的經驗傳達教誨。
木遠輸人一籌,沉默片刻后非常誠懇地提醒:「唐湖,我講恐怖故事,是想讓你們害怕,而不是講一個更恐怖的嚇唬我。」
唐湖撩了把頭髮:「我從小看恐怖片就不眨眼,你找錯人了,去嚇唬蔣天光吧。」
笑話,她的盜版字典里就沒有「害怕」這兩個字。
蔣天光默默捂緊耳朵,用行為抗議他們欺負膽小者的可恥行徑。
不過有導演這麼打岔,窗外的沙暴倒不顯得可怕了,這場狂風來得快去得也快,過了半個小時就停下來。
唐湖等風停后打開車窗向下看了看,越野車的大半個車輪都埋在沙子里,還好情況並不嚴峻,在下面搭塊板子墊就能開出來。
車隊領著駱駝,慢吞吞的開向紮營地點,總算趕上了晚間的拍攝。
狂風洗禮后的天空格外乾淨,沒有一絲雲彩,天黑后群星璀璨,天際一道如夢似幻的銀河照亮沙丘,而內地入夜後往往燈火輝煌,絕對看不到這麼多星星。
工作人員在旁邊忙忙碌碌的布置片場。
綠洲比沙漠的其他地方環境好一些,空氣中沒那麼乾燥,白天的時候熱得要死要活,一旦太陽下山,又開始凍得讓人打哆嗦,但凍死也比熱死好受多了。
唐湖坐在劇組落腳的營地邊緣,拿著一塊壓縮餅乾慢慢啃,仰頭凝望無垠的星海,突然覺得不拍照發微博真是可惜。
——要麼說傳統文化的流失令人痛心呢,古代人心潮澎湃時能揮毫寫詩,放在現代人身上,就只會發微博以示激動了。
她從包里拿出手機拍了兩張,效果雖然不如專業相機,但足夠秒殺內地晚上的星星兩三顆,只是轉來轉去都沒找到信號,於是作罷。
不過包里還有一部衛星電話,她看了那塊板磚一樣的手機片刻,開機后輸入PIN碼,想了一會兒不知道該打給誰,於是找上李若川。
衛星電話在空曠的地方使用最好,沒過多久便接通。
「……喂,這麼晚找我幹什麼?」
聽筒那端傳來帶著濃濃睡意的聲音。
「我現在正在華夏最大的沙漠里,這裡的星星多得讓你想象不到,跟撒了鑽石一樣,回去給你看照片。」唐湖仰頭望了一眼,在靜謐壯闊的星空下,頓時覺得自己相當渺小。
瓊瑤阿姨親自蓋章,古今中外,最撩人的方式莫過於男女主角一起看雪看星星看月亮,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哲學。
唐湖一般只對哲♂學感興趣,詩詞歌賦的水平也相當一般,只好看看星星了,但李公子全身上下都是布爾喬亞的墮落氣息,估計會喜歡這種景象。
「現在是凌晨三點,三點!你特意打電話就是為了跟我說看到了星星?」李若川怨氣十足,完全沒有被她跨越半個華夏的電話感動到。
「……不好意思,我忘了有時差。」
唐湖終於想起來這裡比內地晚兩個小時,她下車后睡了一會兒精神還好,B市已是深夜,估計他早就睡著了。
——要是爾康凌晨三點拉著紫薇看什麼星星,估計現在墳頭草已經兩米高了。
「……」
李若川在電話里沉默片刻,神志一點點清醒起來:「怎麼有心情看星星,不拍戲了嗎,白天累嗎?」
「有一點,但也不是特別累,對了,今天我在去下一個片場的時候還遇到沙暴了,就跟災難電影里演的差不多。」唐湖興緻勃勃地跟他形容,咽下壓縮餅乾,又喝了兩口水。
「沙暴?!」李若川猛地坐起來,「你現在在哪兒?要不要我找救援隊?」
名偵探李柯南開始推理真相:唐湖不會大半夜無緣無故打電話過來,既然白天遇到沙暴,搞不好是被困在了哪裡,只是拉不下面子向他求救,才打電話說看星星。
真相肯定是這樣的!
「……你冷靜一下,真的已經過去了,劇組是出來拍戲又不是出來作死的,怎麼可能專往危險的地方跑。」
而且對於劇組其他人來說,白天最可怕的估計是她講的鬼故事,因為演技太好,到現在還有人以為她被什麼東西附身了。
「沒事就好。」
李若川完全清醒過來,裹著絲綢睡袍下床,突然心念一動,跑去陽台看星星。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此刻雖然沒有明月,但沙海也是海,兩人站在同一片星空下,到時候再來顆流星什麼的,那不就是《x的名字》嗎?
然而李若川站在陽台上望出去,卻只看見頭頂厚重的霧霾。
心情頓時沉重起來,忍不住想讓他問一句:……為什麼人類不肯好好保護環境啊!
唐湖尚且不知道李若川的思維已經跑偏到什麼地方,聽見不遠處場務在喊演員就位,急匆匆地對著電話:「劇組已經搭好景了,我先掛了,回見。」
「你——」
李若川一句話還沒說完,只聽見聽筒里的盲音。
你什麼時候回來?
……
回到塔克拉瑪干沙漠邊緣。
夜戲的布景已經完成,空曠平整的沙地上支起幾頂橘色帳篷,帳篷中央燃著一團篝火,片場外則是幾盞功率巨大的照明燈。
「action!」
唐湖還穿著白天那件髒兮兮的戶外衝鋒衣,慢慢走到篝火堆旁邊,對人物的體驗已經到了收放自如的狀態:「白天的事情多謝你了,要是沒有你,我可能就真的會死在沙漠里。」
這段戲接著白天拍的那場,在女主角的不斷任性下,探險隊一行人費了許多精力才來到沙漠腹地,尋找古麋國遺址。
「如果真的想感謝我就別這麼任性,其他人會有意見的,你上午明明沒事,為什麼還裝中暑?」蔣天光披著羊毛皮大衣,撥弄一下火堆,又添了幾根枯樹枝進去。
唐湖面色僵硬幾秒,活潑地坐在他身邊笑了笑:「那你會告訴其他人我是裝的嗎?」
「不會。」
蔣天光言簡意賅地回答:「我只是個帶路的,不管僱主裝不裝病。」
直到現在為止,她這個女主角都不是一個討喜的形象,雖然開頭有場街頭暴打小偷的打戲,但充其量只能算個嬌蠻任性的小丫頭,性格咋咋呼呼的。
而『阿扎提』這個角色,當年曾是本地最好的沙漠嚮導,卻在一次領隊中帶錯了路,本來不是多嚴重的問題,但隊伍中恰巧有人中暑,因為他的失誤而失去治療機會,死在路上。
所以非常愧疚,從此以後改了行當,在鎮上開家小商店維持生計。
唐湖在劇情開頭知道他隔三差五會去探望死者家屬,以此許諾大量金錢逼他重新出山,帶一行人走進沙漠。
兩個人的關係開始就矛盾重重。
但蔣天光的演技不算差,嚮導『阿扎提』雖然不苟言笑,這份面無表情卻和小鮮肉的面癱不同,冷得很有層次,望向女主角時眼底寫著一分柔情。
閱片無數的觀眾們一眼就能看出來:嗯,這倆人以後肯定得有一腿。
兩個人為感情戲鋪墊完畢,接下來的劇情才是整部戲最重要的衝突點。
唐湖深夜偷偷倒掉所有人的水,然後被探險隊的其他成員當場抓住,氣氛瞬間緊張極點!
她站在人群包圍中,一臉桀驁地接受著隊員的質問。
「不就是白天說了你幾句,竟然要用這種手段報復,你瘋了嗎?!」
沙漠里的水比金子還貴,她這麼不知輕重,已經不能用嬌氣來形容了。
光頭男發現所有人的水囊都已經被倒空,目光盯著她手上的那壺水,蠻橫地伸手去搶,卻只倒出了一捧沙土。
唐湖被他推倒在地,坐在地上拍腿狂笑:「哈哈哈……沒想到吧?」
直到此刻,她偽裝出的那份天真徹底褪去,變得理智而成熟:「三年前也是在這裡,你們隊里失蹤的那個人……到底是怎麼死的?」
「聶……」
「聶領隊?」
唐湖又從背包里拿出一個稍小一些的水囊,在所有人痛惜渴望的注視下緩緩倒在地上:「他是我的父親。」
這是劇情的第一個反轉,嬌氣的大小姐一直以來都在偽裝,一切只是為了找出父親死亡的真=相,一下子調動起了觀眾的期待感。
——所有人都被困在沙漠里,沒有賴以為生的水源,那主角呢,她該怎麼出去?而且嚮導也夠倒霉的,無辜被牽連進來。
電影的核心是懸念,導演講故事的功力過關,所以拍得懸念重重,矛盾迭起。
唐湖作為劇情的引子,在開頭半個小時肩負著所有重要劇情,接下來基本都是她在說台詞。
「聶興邦是我的父親,長得一點也不像,對嗎?」她抬手摸了摸臉頰,「因為我不是他親生的,但他對我可比我的賭鬼親爹好多了,所以我來為他報仇,將你們一個個搜羅起來。還有,別想著去找什麼古麋國寶藏了,那張照片是我做的,假的。」
唐湖嘲弄地仰頭大笑,看著父親那些曾經的隊友絕望的跌倒在沙地上。
有人辯解:「聶領隊是自己去找水才失蹤的,我們已經跟警察解釋過了,連警察都相信,你為什麼不信?要是因為找到了值錢的東西殺人滅口,我們幹嘛還要第二次來這種鬼地方?」
「是啊,要是真的發財了,我們有必要再進一趟沙漠嗎?」
唐湖在眾人七嘴八舌的反駁下微微動容,表情卻很快凶厲起來:「都給我閉嘴!你們想活著出去就快點說實話,我提前來過這裡,事先在沙子底下埋了不少水囊,地面上留了只有我才能看懂的標記,只要你們說出真-相,我就告訴他水囊埋在哪裡,放他離開。」
此言一出,探險隊的其他人重新看到生機。
在生存面前,事實如何並不重要,哪怕女主角的父親真的是意外死亡,他們也會編造出一個令人滿意的謀殺故事,作為真-相。
人心從這一刻開始動搖渙散,由此轉為群像劇,每個人肩負著一條故事線,拼湊出三年前女主養父去找水的前因後果,互相指責,互相揭老底,爭先恐後地出賣對方。
每個人都有作案嫌疑,誰都不是清清白白的。
唐湖自然不肯輕信,就在這部電影逐漸轉為推理故事時,一場變故突然發生。
沙漠中起了可怕的風暴,一行人匆惶逃竄,居然真的逃竄到了古麋國的遺址里。
——傳說中的寶藏竟然是真的?!
剎那間所有人忘記爭執,盯著眼前的金山銀山發獃,尤其是那隻價值連城的黃金杯,炫目得奪走了所有人的理智。
隊伍中有人用黃金利誘女主角,許諾幫她帶大量寶藏出去,以此交換珍貴的水源。
——放在講究真善美的少年漫里,女主一定是抵死不從的。
但這是一部講人心的黑色幽默劇,唐湖可恥地動搖了,不再尋求父親死亡的真-相,而是變成爭奪寶藏的惡鬼。
所有人互相廝殺,互相欺騙,直到外面的風沙停歇,地下的爭鬥仍在持續。
直到隊伍中陸續死了三人,唐湖無意間說出了埋水囊地點的記號,失去利用價值被其他人綁起來打算殺死時,才幡然醒悟。
她意識到自己的扭曲,開始向男主角求救。
一行人之中只有嚮導『阿扎提』才知道該怎麼離開沙漠,哪怕其他人不想救唐湖,他也沒有放棄保護她,以至於傷了腿腳無法行走。
——放在愛情劇里,兩個人一定也是不離不棄,攜手闖過難關的。
但木導是個異類,讓唐湖從『阿扎提』口中套出離開的路線,拋下奄奄一息的男主角,拿著黃金杯逃出了地下遺址。
啥愛情不愛情的,老娘只想要錢!
劇情接近尾聲,最後一段戲里,女主角獨自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警察在旁邊做筆錄。
「你們一行七個人進入沙漠腹地,為什麼只有你一個人出來?中途到底發生了什麼?」
唐湖露出怔忪的眼神,木然地緩緩搖頭:「我不知道,進沙漠的第一天就起了大風暴,他們說要去找水,我和他們走散了,等了好幾天,才一個人摸索著走回來……」
——又是同樣的理由。
這跟她的父親死亡時,其他探險隊員的說辭一模一樣。
由於導演安排,主線劇情里唯一的女性就是唐湖,說的專業些,叫做以她的乾淨堅韌襯托出那些老油條的骯髒,是昏黃沙漠里唯一的那抹白色。
她執意為父親的死討個說法,不要錢,只要真-相。
但屠龍的勇士殺掉龍以後,坐在堆成山的財富上,慢慢長出了鱗片和利爪。
唐湖在沙漠中的戲份都是怎麼真實怎麼打扮,髒得連脖子都得特意抹上灰塵,但離開沙漠以後,她被導演要求換了身最純白的裙子,通體乾淨,眼神卻渾濁起來。
她糊弄完警察,走回小旅館里去拿自己藏在床底下的雙肩包,打算看一看那個黃金杯。
然而打開拉鏈,才發現千辛萬苦運出來的,根本不是什麼古麋國的寶藏。
背包里只有一捧沙土而已。
畫面閃回,重現在沙漠里的場景:探險隊的成員在爭執奪寶的時候,男主角早就偷偷的替換掉了背包里的東西。
「呵……」
唐湖對著鏡頭揚起唇角,表情既像哭又像笑,滿是絕望。
這場荒誕喜劇終於落下帷幕。
……
《風沙》的開頭結尾都是在新疆實景拍攝的,但沙漠里挖不出地下遺址,中間段的劇情在棚里搭景也輕鬆不到哪裡去。
但辛苦總是有回報。
《秦陵圖》上映后的宣傳聲勢浩大,首日票房接近七千萬,後期卻一路走低,連院線都懶得排片,而《風沙》開始不溫不火,一周后的票房卻越來越穩定。
這部電影還一舉拿下金烏獎的最佳編劇和最佳攝影獎,導演木遠鹹魚翻身,不用再看投資方的臉色選演員了。
唐湖終於跟著劇組離開除了老鼠啥都沒有的沙漠無人區,滿臉寫著滄桑從B市機場走出來時,面對繁華的大都市,心情感慨萬千,只想說一句——
「娘,孩兒終於從黑煤窯里逃回來了!」
……
薪月傳媒。
「明遠影業花高價簽下了喬樂儀,李公子手筆夠大的,這些天連續拉攏了不少人,看來要有什麼大動作。」
鄭山卿聽完秘書的彙報,輕笑:「投進去的錢還不一定能賺回來呢,喬樂儀自己沒什麼本事,全靠他的經紀人會打點,所有業務都在電影上,其他說得過去的資源一個沒有。」
電影的票房是門玄學,沒有定數,而喬樂儀的收入來源太看重這門玄學,萬一哪部片子撲了,明遠影業哭都來不及。
而他手上的兩部大項目陸續殺青,只待上映后收穫票房,不免有些愜意起來。
薪月這幾年的發展勢頭不錯,尤其是前兩年,票房成績高居國內榜首,光是去年八部電影就拿下了35億票房,隱隱壓了業內的扛把子大哥一頭,可謂順風順水。
所以為了擴大業務範圍,又注資發展互聯網娛樂和實景娛樂的業務,講風險分擔出去。
「老闆,但我查到那個圖南影視的註冊法人還有一個。」
鄭山卿在煙灰缸里掐滅煙頭:「是趙昊吧,他那個經紀人?」
公司的法人資料可以公開查詢,所以不算什麼秘密,股東基本都是自己人。
「……不,是唐湖。」
為什麼偏偏是她?她不是早把李若川得罪了,以明遠公子那個自尊心極強的二逼性格,怎麼可能還會被她糊弄住?
鄭山卿的臉色立刻僵住,拿出手機播她的號碼。
卻只聽見長長的忙音,許久無人接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