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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人間修羅道(三)

  那支玉鐲最後落到了我的手上。娘親這支鐲子她從就看著她的娘戴,外婆總是,等娘親以後嫁人了,這就是嫁妝。


  娘親被人牙子拐走之後,偶爾想起此事,隻覺得最後應該會傳給幾位嫂嫂,沒想到外婆一直珍藏著,等著娘親回來。


  起先爹爹是不同意給我的,尤其在他得知,這一支鐲子,能換下十五頭耕牛以後,就更不肯讓我戴著。


  他這一生,見過最值錢的事物,就是家裏那頭老牛。


  這頭牛,給他換了一個更加寶貝的媳婦兒。


  爹,一定要好好藏起來,以後給我換十五個媳婦兒。


  又,不對,給我換五個就行了,剩下的給叔叔再換十個。


  娘親又氣又笑,對著爹爹的後腦勺就拍了一巴掌,然後執意戴在我左手上。


  並跟我,左手養心,右手養顏,還能保平安。戴上玉鐲,以後就不是那拿苦力賺血汗錢的勞碌命,阿力以後要做個讀書的相公。


  爺爺死後,家裏就沒人再欺負娘親,爹爹和叔叔都很聽娘親的話,尤其是叔叔,隻要娘親開口,他從來不會拒絕。


  所以當娘親提出要離開此地,外出謀生時,全家都同意了。


  畢竟這是娘親長大的地方,總有人會認得出來,總有人會三道四。


  在叔叔這幾年積累的稀薄人脈幫助下,我們一家人,在我十歲那年,來到會稽郡下的歌潭城,從頭開始。


  父親在母親多年授業下,寫得一手還算工整的字,在街邊擺攤做起了替人寫家書的捉刀營生。會稽郡地處江南富饒處,又多出風流文士,但凡有個識文斷字的本事,都一心撲在功名上。畢竟隻要中了秀才,就有朝廷的俸祿供人讀書,哪還有讀書人願意做那販夫走卒的行當。所以捉刀這樣的賤業,在文風盛行的江南道,反而是個吃香的活計。


  父親很快有了積蓄,在城中置辦了一處三房院,雖然簡陋,終於也讓我們有了歸處。


  叔叔起先靠著伶牙俐齒給人擺攤算卦,雖然賺不了什麽錢但也能勉強養活自己。他自然是沒什麽真才實學,就是靠著些吉祥話,討個好彩頭,求幾分打賞。


  有一次城中大戶家祖病危,請了大夫都束手無策,隻是交代早早準備後事,便請叔叔去算個良辰“忌”日。


  老太爺一息尚存,看見叔叔一身道袍,竟然回光返照,起身吩咐人拿來狼毫,在叔叔手中寫下一個“活”字。


  叔叔坑蒙拐騙久了,就真以為自己冥冥之中有那神佛相助,又見老太爺麵色紅潤,便對那戶人家的家主:

  活字三點水,千口舌,隻要廣布稀粥,施足千人,老先生自然可續命。


  卻不知,他裝模作樣的神棍風采還沒好好顯擺,身後老人就已閉目長辭。雖然極力辯解都怨這戶人家動作慢了,沒來得及給老人多積福緣,卻還是被一通亂棍打了出去。


  道士的名聲臭了,叔叔就改行當和尚。修羅帝國尊佛抑道,佛教是國教,山間野廟都是香火鼎盛。


  會稽郡下有傳的修羅道場,修羅皇帝也要每隔三年過來此地盤陀山同濟寺上祭拜一次。


  幾番波折之下,叔叔終於想辦法混進同濟寺,出家做了和尚。


  從沙彌,到執事,靠著伶牙俐齒能會道,叔叔的“僧途”十分通暢。


  而我呢,在娘親的強烈要求下,上了私塾,在全家人的殷切期盼下,踏上求學之路。


  可是這一條路,行得十分艱澀。


  江南道的吳語,我總是聽不太懂。而我習以為常的晉語,也無人肯聽。我努力學習的吳語,每次出口,都被同窗嘲弄,稱之“邯鄲學步,東施效顰”。

  起初一些蒙讀書籍跟著先生朗誦總也是能學會,到了研習詩文時,晉語和吳語的字角韻律終於成了難以攻克的塹。


  無論我如何認真學習吳語,都會被同窗少年奚落,最後淪為笑柄。


  這樣的矛盾,如果隻是被譏諷嘲笑,縱然時值年少輕狂時,終究還是能忍得下來。


  於是我更努力的學習吳語,也更努力的背書讀書。家中沒錢買油燈,我就借著月光讀書。若是陰雨氣,我就去大戶人家門口的燈籠下讀書。江南冬季陰濕,不似北涼道的刀刮烈風,多穿幾件厚衣物就可抵禦,江南道的風,總是寒得入骨。好在,這樣的寒風,終究凍不死人,咬咬牙總能過去。


  隻是夜深回家的路,總是黑得可怕。


  憑著記憶和偶爾得見的點點微光,抹黑回家幾次,都摔得頭破血流,幹脆就不在家中過夜。遇到沒有月光的晚上,在豪府門前,看書看到燈籠裏的蠟燭燃燼,就躲在石獅子下麵睡去。


  夏有蚊蟲冬有雪,總算不是多麽孤單。


  因為我知道,過了院試,考上秀才,我就有了功名在身。再也不會有人看不起我,家裏也會好過一點。


  我就靠著這點希望,舉步維艱的努力前行。


  積年風餐露宿,夜不歸家,早上也隻是路過溪邊時簡單洗漱,身上的衣服總是髒兮兮的,總有人取笑我是北方蠻子,也渾然不在乎。


  隻要讀書,隻要再熬一熬,一切都會變好。


  那時先生見我蓬頭垢麵,還常常讓我去他家後院打水清洗。


  先生是除了母親之外,唯一讓我尊敬的人。


  直到有一日,先生不講課,和我們玩起了抓賊。


  他,私塾裏丟了東西,是劉家少爺的金鎖。


  劉家少爺,這是他出生時杭州府的貴人送給他的,純金打造,價值連城。


  先生,那一日有人看到是誰動了劉家少爺的書箱,現在自己交出來,抄二十遍《道德論》,這件事就過去了。如若心存僥幸,執迷不悟,我們就見官吧。有了劣跡在案,可就不是逐出書院這麽簡單。是要取消功名永不錄用的。


  在先生倒數三聲無人應答後,所有人都看向了我。


  我被同窗們扣押著,帶進了縣衙。


  沒有審訊,直接定罪。隻因為我著拗口的吳語,因為我是北涼道大山裏來的窮苦人,因為我配不上左手上的玉鐲。


  窮苦人家的孩子,怎麽可能有錢買這樣名貴的好玉。


  定然是偷了金鎖換來的。先生和同窗都這樣,縣令大人也這樣斷了案。


  我在獄中被關足了七日,叔叔通過同濟寺裏大和尚出麵遊,終於將我救了出來。


  這些年我遇到過最惡毒的歧視,並不是無知少年的惡語相向,而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爺,和我那位滿口仁義道德的教書先生。他們不會直接辱罵諷刺你什麽,他們隻是從心底裏,對我進行了劃分。對於他們而言,我品行如何,學識如何,都不重要。重要的在於,我和他們,不同屬於某一類人。於是對他們而言,我也就算不上是人了。


  所有的有教無類,一視同仁,都是他們的自我欣賞。他們對我,沒有身為人師的責任,隻有為自己的高風亮節錦上添花的憐憫。


  他們從來都看不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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