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十步殺一人(四)
七月廿四,距離迦樓刀斬長安的七月廿五不足一刻。
長安西市,已入深夜的街道再無白日喧囂,幾戶往日通宵達旦的酒樓也早早打烊。
這兩日長安有刺客進京行凶,殺人無忌,縱然長安不乏大隱高人在此,也不願節外生枝。
秋日深夜,落幕的鬧事與白日的喧囂宛如兩個世界。
唯有一對白衣男女,站在青石板路鋪就的街頭,相互對峙。
他們一路從普興坊奔襲至此,一個跑一個追,白衣女子眼見無法脫身,而那人追上自己後也不出手,幹脆停下來,看看他到底有何目的。
於是二人就在這深秋月下,四目相對。
良久。
白衣女子終究差了一番定力,忍不住開口道:“你到底是誰?”
白衣男子紙扇輕搖,一副風流才子做派,笑道:“姑娘真健忘,方才已告知,不才徐悲涼。”
白衣女子道:“你為何知道這首詩?”
白衣男子道:“生一路行來,詩不離口,不知姑娘問的是哪一首。”
白衣女子道:“十步一殺人,千裏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
她的師傅太白公子號稱“詩劍風流李謫仙”,比起高明的殺人手法,一生所著的萬千金言絕句更受世人青睞。可是這首《刺客行》,卻是她們組織內部的行事要則,並未流傳於世,這人如何知道,令她不解。
白衣男子道:“家師與太白先生有舊。”
“太白先生”,而非”太白公子”,是晚輩對長輩的尊稱。女子信了三分,又問道:“尊師何人?”
白衣男子道:“不可。”
女子又道:“既是舊識,為何壞我大事。”
白衣男子徐悲涼道:“生何時壞了姑娘的事。姑娘有事盡管去做,生絕不阻攔。”
白衣女子道:“既不阻攔,我要殺你,你為何不死。”
徐悲涼苦笑道:“家師亦有重托,不敢亂死。姑娘所願,恕難從命。”
白衣女子道:“那你去完成你的重托,我去完成我的重托。你別跟著我了。”
徐悲涼道:“家師所托,就是隨姑娘而行。”
白衣女子跺腳怒道:“你……你……我殺了你!”一言不合便要殺人,欺身靠近白衣徐悲涼,抬手曲掌作龍虎印,奔襲徐悲涼胸口。
徐悲涼處變不驚,身形亦不動,就連折扇搖動的幅度都不曾變化。
少女手掌逼近,正好擊在展開折扇上。她本想依著所修暗器之霸道,打穿折扇,一擊斃命,卻不想剛觸扇麵,就被手指與袖間的機關反震,令她掌心發麻。
虧得這一套暗器她從佩戴,修煉至今已逾十年,否則一個撤勢不及,手掌就要從中切斷。
“你!你究竟是何人!”白衣女子又驚又怕,這套暗器是她在世間行走唯一依仗,無往不利,從未失手。今日卻在這人麵前折戟兩次,還差點遭受反噬,令她初出師門的驕縱之心頗受打擊。
白衣男子搖扇依舊,道:“姑娘又忘了,我叫徐悲涼。”
白衣女子怒極,卻又不敢再出手,又在原地跺腳,來回幾次,引得徐悲涼不僅發笑:“仙人垂兩足,桂樹何團團。白兔搗藥成,問言與誰餐?”
白衣女子氣急,卻自知不敵,再無以力服人的心思,宛如受了委屈,話竟帶著哭腔:“不許你再念我師父的詩。”
徐悲涼道:“此處秋月下,姑娘如此跳脫,不正如詩中玉兔。”
白衣女子道:“你是在罵我?”
徐悲涼道:“我是在誇你。不過你再不行動,你師父就要罵你了。”
白衣女子道:“那你不要攔我。”
徐悲涼道:“可以。”
白衣女子道:“你也不要跟著我。”
徐悲涼道:“不行。”
女子又氣得跺腳,一雙繡花布鞋幾乎被她踩壞根底。
心知已在此耽誤的太久,也不再管這個身份不明的煩人精,朝著普興坊跑去。
路遇更夫,聽得幾近四更,子時將逾,不由得加快腳步。
七月廿五,子時七刻,修府大門外的街道上。
南宮四人已在暗處埋伏,按照馬豐濤吩咐,分別躲在四處陰氣至盛之地。馬豐濤,這樣的地方,陽間人會在己身不知的情況下,刻意回避,不往此處打量,是極好的藏身處。
四人蟄伏三刻後,心中估算離三更報更之聲已過去許久,馬上就要到四更醜時。
修顏涾心道:“難道是測算有誤,並非此時此地?”
南宮心道:“刺客知行蹤泄露,臨時改變計劃了嗎?”
馬豐濤心道:“醜時將近,刺客隻有最後一息機會,應該要來了。”
張初心心道:“好冷哦。早知應當多穿件衣服來。”
就在這時,夜空忽有嬰啼,撕裂長安的寂靜。南宮抬頭望去,竟又是那長角的蠱雕,隻是這一隻大的出奇,隔著夜色不知離著多遠,也能看清剪影之下還拖著一物。他隨即落子,隨著他手指間的動作,空中金光忽閃,一麵在黑夜裏格外顯眼的金色光壁當空落下,拍擊在蠱雕身上。
蠱雕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擊落,猝不及防之下,第二道金光又落下。它幹脆不再揮翅上升,而是展翅向下滑翔,欲要從廊間屋簷下逃離。
剛要急轉,又一麵無形光壁迎麵飛近,這一次並非由上落下,而是從正麵襲來。兩麵夾擊之下,空中無法立即轉向,碩大雕頭迎麵撞擊到光壁之上,一聲尖嘯後,巨大的身影飛速墜落,口中嘶吼如嬰孩啼哭,於這深夜間十分淒厲,恍如鬼嚎。
張初心不禁打了個冷顫,雙手抱臂從陰影中走出來。
馬豐濤手持黑色長矛從另一側走出來,對張初心道:“冷嗎?”
張初心道:“冷。”
馬豐濤道:“心裏冷還是身體冷。”
張初心道:“陰氣太重,應當是心裏冷。”
馬豐濤道:“你該不會是怕鬼吧?”
張初心反問道:“你不怕?”
馬豐濤道:“鬼怕我。”
話間,四人已圍上那隻恐有兩人身長的巨大蠱雕。
修顏涾道:“這麽大,該不會是太白公子本人的吧。”
南宮道:“不知道,你們知道嗎?”
“不知道。”左邊那人道。
“我也不知道。”右邊那人道。
“我知道。”身後那人道。
張初心忽然盯著他們,驚恐道:“我們……我們不是隻有四個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