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悲情誓言
此刻,雲清正心急如焚地徘徊在皇上的修養處。她翹首以待,等禦醫診斷出來,這樣便可以知道皇上近況的第一手資料。
不知過了多久,門開了,隨行禦醫神情疲憊的走了出來。接到她詢問的目光後,他甚是平靜,搖了搖頭,“不見起色。”
“禦醫可還有良方?”雲清故意擠了擠眼,憋出了幾滴淚水,迅速偽裝成可憐模樣,期期艾艾的問。
隨行禦醫素來坦蕩,此時卻有些遲疑,疑惑地盯著比自己矮一個頭的她好一陣兒,才說,“皇上看似身強體壯,實則不然。皇上素來有服用丹藥的習慣,長年下來,五髒六腑均有損傷,因而毒素擴散比尋常人快得多。這毒太過霸道,我也隻能用針灸壓製毒性發作,不過這也是治標不治本。劉總管已經快馬加鞭去請宮中禦醫一同會診,明日一早便能到潞州,也隻有寄希望於那些老禦醫了。”
雲清的臉上剛浮現起欣喜的光暈,便猝然停止,臉色大變,因為她…..她看到了被穀天祈身後一瘸一拐的茯苓正怒目圓睜的看著她,眼中殺氣重重。
“抓住那個假公主,快!”一路上,武明德大致向他們說了發生過的事,距離皇上養病的地方還有一段距離,他已瞧見立在門口的雲清,尖聲對身後跟隨的幾名護院高手喊道。
雲清已有警覺,剛要運起輕功逃脫,已被四名高手團團圍住,打鬥開始。四名護院本就是虯髯大漢,使起招數來遒勁有力,毫不留情,招招致命。雲清體態輕盈,擅長輕功躲閃,短時間尚可保命,時間一久,體力耗損些,便沒了優勢。
穀天祈和陸英見情形如此,均要上前幫忙,被茯苓連連拽住。茯苓與穀天祈對視了一會兒,走近些,無奈地吩咐道,“要活捉,不要傷她!”
茯苓心中一陣悲哀,縱使雲清害死了自己的娘親,穀天祈還是依然不顧命的要救她,在他心中,孰輕孰重已然分曉。
不消片刻,雲清已落下風,動作越來越慢。一名護院腳下一個掃蕩,她硬生生被摔倒,四件兵器直挺挺的架在她的脖子上。
雲清被扭送至茯苓麵前,嘴角依然上揚,眉宇中透出一股計謀得逞的靈光。
“江湖中人大氣豪邁,你身為江湖之人,怎麽對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垂死之人下此毒手?”茯苓死灰的臉上冰冷,不帶一絲溫度。
雲清仰天長嘯,笑得極為輕蔑,道,“手無縛雞之力的垂死之人就一定可憐、就一定沒有殺人之心嗎?有些人看似無害,實則殺人於無形,比明刀明槍更令人防不勝防。當年若不是你那手無縛雞之力的娘親蛇蠍心腸的陷害,穀府一門怎會枉死?當年我娘親懷了孩子,手無縛雞之力,你爹派出去的殺手不也是一樣毫不留情嗎?天祈哥哥,你說我錯了嗎?”
感受到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穀天祈微微一愣神,“雲清,你真傻,縱使你大仇得報,你又如何脫身?”
“我是傻,明知道你就是殺死我爹的凶手,還用各種理由騙自己你不是。明知道你不愛我,仍願意委身於你。我是傻,知道你下不了手,也放不下仇恨,才會想出這個辦法複仇。我知道我殺你最愛的人,你肯定不會原諒我。哀莫大於心死,與其讓你恨我一輩子,不如痛痛快快的死了。”雲清頷首垂眼,沉重的歎息。命運多舛,隻能怪蒼天捉弄。情結所在,傷心於此。
“你……你知道是我誤殺了楠叔?”穀天祈身子猛地一震,不可思議的顫聲問。
“可我寧願自己什麽都不知道。”雲清神情迷離,喃喃的說。她雙目緊閉,臉色因體力消耗過多而隱隱泛白,零星烏發散在臉龐,雖有些狼狽,依然難掩清麗之色。
“冤有頭債有主,誰對誰錯已經很難說清了。冤冤相報何時了,你又何必加害茯苓?”陸英知道她委屈,隻是寬心的話一說出口便變了味。
“天祈哥哥放不下仇恨,若是讓他與茯苓姐姐廝守,豈不是要他一生都受內心的折磨。再者,愛是自私的,我得不到的人和感情怎會甘心拱手讓給仇人之女?”雲清眼神中雖然透出冷冽嘲諷,卻仍對著茯苓燦然一笑,“茯苓姐姐,我有幾句話同你說,你可不可以過來一些?我保證不傷害你,如果你不放心,可以讓人點了我的穴道。”
茯苓與穀天祈交換了一下眼神,徑直走到她麵前蹲下說,“現在你可以說了。”
雲清搖頭,“你讓他們遠離一些,我不想他們打擾到我們的談話。”
茯苓揮手示意他們再退離一些,冷言對她說,“可以了。”
“對別人的仁慈就是對自己的殘忍,我當時確實不該有婦人之仁。若是親手殺了你,就不會出現今日之事了。”雲清歎息,心裏泛起酸澀,妒忌如蟲咬般撕咬著她的心,“茯苓姐姐,你看,天祈哥哥的視線從沒有離開過你的身上。將你扔到後山後,我以為你必死無疑。其實我想過一直假扮你,就這樣一輩子陪在他的身邊。可情愛中容不得瑕疵,我更是一個高傲之人,一刻也受不了,陪在他身邊的人是我,他卻牽腸掛肚日日對我喊著你的名字。”
茯苓無語,眼神中一片悲憫。捫心自問,對於雲清,她恨不起來。那樣一個明眸淺笑的女子心底竟壓抑著如此多的感情,素日那咯咯笑聲裏、歡喜容顏下到底隱藏了多少痛苦,無人知道。一場本該是她們母子三人的悲劇,毀了多少人的幸福?又釀成了多少人的悲劇?
雲清見她不說話,低頭湊近茯苓耳邊,若無其事的輕聲道:“如果你娘親刺殺了你爹,你爹又反掌打死了你娘,這個仇,茯苓姐姐,你準備如何報啊?你知不知道,你娘那個傻女人臨死前竟然恢複了理智,沒有補上一刀,否則狗皇帝早就見閻王了。蠢女人,狗皇帝根本不愛她,她到死也不願傷害他,拚死走出宴會廳,及時救了他一命。”
沉默是最無聲的抗議,茯苓依舊不說話,可她那淩厲的眼神始終沒離開過雲清的身上。
雲清接著道,“茯苓姐姐,我與天祈哥哥雲雨那晚,我知道你去過他的房間。親耳聽到心愛之人抱著別的女人顛龍倒鳳,你心裏有何感受?我很慶幸,我能做一回他的妻子,這恐怕將是你一輩子都難以做到的事情。”
“這麽做,你真的幸福嗎?”茯苓窘迫的撇開頭,視線晃過穀天祈,無意中接觸到他迎上來的關切目光,倏地又移開了。
雲清的手不由自主的撫摸著小腹,烏瞳黝黑忽閃著光彩,“我當然幸福了,我還有一個好消息呢,那日我偷偷服用了秘藥茁孕丸。茁孕丸萬無一失,必然有一個小生命在我腹中。今日我死了,你便是殺害他孩子的罪魁禍首。到時候,我同我的孩子這一輩子會在陰曹地府看著你,生生世世詛咒你同你的親人都不得好死。我雖然死了,至少我有孩子,我報了仇,已是無憾。而你呢,茯苓姐姐,你隻能品嚐著至親枉死的悲痛,對著殺母仇人強顏歡笑,與心愛的人生離死別的過一輩子,你說跟你相比,我不幸福嗎?”
被她說中心事,茯苓有些失神,略略聽出她言語中的決絕之意,不上心的隨口敷衍道,“你別做傻事,我會求皇上讓你誕下孩子再行發落。”
“茯苓姐姐,你頭上所帶的鏤金發簪是當日我送與你以祝福你與武明德大婚用的,怕是今日之後,你再也不屑於戴了,不如還給我吧。”雲清抬起頭,一臉的冷漠。
茯苓木然的取下發簪,緩緩的遞到她手上。
“你會後悔這個決定的。”雲清接過發簪,說完這句話,便出人意料的將發簪刺入自己的胸膛。黑血頓時從她的腹部、嘴邊汩汩溢出來,她抬起頭絕美的看向穀天祈,衝著他溫柔一笑,軟軟的說:“天祈哥哥,你沒做到的事情,我替你做到了。還記得我小時候你答應過我,不管我做錯什麽,你都能原諒我嗎?”
一時之間,茯苓愣住了,目瞪口呆的望著她,似乎還沒弄清發生了什麽。
穀天祈最先反應過來,急匆匆地衝了過來,甚至將呆立著的茯苓撞了個趔趄,緊緊地抱住雲清問,“雲清,你為什麽這麽做?你放心,有我在,我不會讓你死的!”
“沒用的,天祈哥哥,茯苓姐姐給我的簪子上有你特製的無味斷腸散,我恐怕隻有片刻的命。能死在你的懷中我死而無憾,清兒求你答應我一件事,求你看在我爹的份上一定要答應我。”雲清的手輕輕撫上他的臉,溫柔的遊走,那般小心翼翼,仿佛撫摸的是一件珍寶。
世上最殘忍的毒藥便是這無味斷腸散,毒如其名,中毒之人不止腸穿肚爛而死,死後骨頭都是黑的,整個人像一具焦屍一樣難堪,還散發著惡臭。
“好,你說!”穀天祈急切的答應著,憤恨的目光投向呆若木雞的茯苓。他恨自己煉出這種詭譎的毒藥,毒發片刻,配置解藥卻異常艱辛複雜,也因此他出行並無攜帶解藥。
茯苓這從混沌的意識中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被人擺了一道。那鏤金發簪做工精致,素淨典雅,她甚是喜歡,每日都佩戴,何曾曉得那簪子上竟然塗有劇毒,倘若哪日不小心刺傷皮膚,恐怕她連怎麽死的也不知道?想不到這個看起來天真可愛的小姑娘,心機城府竟然如此之深!
“茯苓姐姐說,如果我不死,皇上必然會遷怒於你。清兒不怕死,隻是連累了我們的孩子。天祈哥哥,雖然你不愛我,可我不後悔那晚之事。那晚我偷偷服用了茁孕丸,我以為事成之後我可以帶著孩子遠走高飛,過一輩子。可與你的命相比,我和孩子的命都不重要。原諒我自私地帶走了我們的孩子。”一股毒氣翻滾而來,雲清連連吐出幾口黑血,“我不想讓我們的孩子死了也無名無分,臨死之前,請原諒清兒的自私。清兒求你答應……讓我做你……你唯一的妻子!否則,九泉之下,清兒、爹同孩子都難以瞑目。”
陸英見他有些猶豫,悲慟的說,“主子,我知道你心中猶豫,可你真的忍心清兒就這麽帶著遺憾離世嗎?”
穀天祈看向茯苓,又看向懷中的雲清,眉頭一緊,下定了決心,“好!我穀天祈今日對天發誓,今生今世,你雲清是我穀天祈唯一的發妻。”
茯苓聞言身子一軟,癱在地上。剛剛穀天祈投來的目光似乎帶著責難,他難道以為是她逼死了雲清?
雲清臉色突然紅暈了許多,似乎是回光返照,“有你這句話我死而無憾。不要怪茯苓姐姐,她逼我隻是想保護你。死亡是我自己選擇的,天祈哥哥,我殺了她娘親,她如此對我,我無絲毫怨言,人總要為自己所做的事情付出代價,隻是可憐了我們未成形的孩子。天祈哥哥,雖然你今生與它無緣,為他起個名字,好不好?”
“嗯…..憐清,就叫憐清吧。”穀天祈眼中滲出些許淚光,聲音暗啞低沉。
“憐清者,憐情也。真好,這個香囊是我親自繡製的,請你永遠佩戴著,千萬……千萬不要忘……忘了雲清。清兒真的…..真的好喜歡你,一直……一直都是……不要看我…..會很醜…..”雲清說話開始斷斷續續,用盡全身力氣想將他推開,手臂卻突然僵硬的垂了下來,竟然香消玉殞了。
茯苓駭然失色,怎麽會這樣?為何事情的演變到最後成了無法扭轉的地步?
經曆過心裏最殘酷的掙紮和磨煉後,茯苓漸漸變得成熟起來了,眼神變得更加沉穩,她卻不敢望向那黑漆漆的一團屍體。她似乎仍覺得還有怨毒的目光從那永遠合上的眼睛中散出,散發著一種懾人心魄極具殺傷力的眼神。一時間,她竟讀懂了雲清看過來的眼神,那個她離世前的最後一瞥。那眼神裏夾雜著驕傲、怨毒、不甘心還有嘲諷,道道目光仿佛尖銳的叫囂著,譏諷著大喊,他開始恨你了,我將是他惟一的妻子,而你什麽都不是。
句句話直刺心窩,震耳欲聾,茯苓下意識的擋住耳朵,那聲音仿佛又從身體裏鑽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