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二章 問君幾兩(上)
「噗。」
扈行舟忽地笑起來,像是聽見了什麼冷笑話,沒憋住。
厲九川皺眉道:「有什麼好笑的?」
「沒什麼,跟你沒關係。」扈掌柜乾咳兩聲,「我只是想到那個大人物的身份,就覺得可笑而已,祝家被這種人拉下馬,真是倒了天大的霉。」
厲九川瞅著他,孩童的小臉上就差寫著我想聽了。
「反正遲早要會接觸,跟你說了也無妨。」扈行舟清了清嗓子,眼神頗有些調笑意味,更準確說,應該是惡趣味。
「這個神靈,和所謂大人物,涉及兩件事,我先說第一個趣聞。
咱們西金都靈的母親大人,養了一個面首,叫燕柔歌,二十來歲長得那叫一個玉面秀美,天天都能哄得都靈之母心花怒放。
他原本是個凡人,在都靈母親耗費不知多少天材地寶改善體質后,終於成了一個傳承者。
對,就是你想的那樣,他是在蛟龍池成為了傳承奴,也叫寄奴。
而蛟龍池本叫小龜池,鎮神是食種旋龜,就是因為都靈母親覺得這名字太難聽,配不上她面首,才改名叫蛟龍池的。」
說到這,扈掌柜忍不住又笑出聲。
「咳咳,然後呢,這個天罪和凡人想要擁有傳承都只有一個法子,那就是和神靈定下奴契,成為依附神靈而生的寄奴,神靈生則奴生,神靈死則奴死。
一年前旋龜死了,面首也掛了,都靈母親悲痛欲絕,攪風弄雲,搞得西金不得安寧。
故事的最後,祝家就因為不詳的言論,加上中土有人插黑手,就被軟禁在虎都了。」
扈行舟說完長嘆口氣,也笑不起來了,沉默的面孔剋制不住地浮現幾分悲涼,是一種朝野將傾,同族危難般的悲涼。
白帝遲遲不出,麒麟虎視眈眈,區區一個女人面首就能搞得西金混亂,何其可笑!
鍾岳霆不承認他,但他骨子裡又何嘗不是西金人?
「還有件事呢?」厲九川對於某人母親的緋聞不感興趣,想必真正的度殷也不會在乎,頂多覺得噁心。
「剩下的事就跟督神府有關了,成為寄奴的人不在少數,甚至有很多身居要職,只是不全在一個地方得到傳承。
有蛟龍池,就有蛟龍河,蛟龍山,蛟龍海……寄奴越多,這方大地實力就越弱,而督神府就是引渡,監察乃至保衛這些神靈,避免引起大人們慘死的地方。
老西金人都很討厭這東西,就好像一個把娘們變成爺們的邪物,一群偽爺們走上街頭吆三喝四,背地裡跟神靈擱一起就是條狗,實力比狗還弱……哦哦,我不是在說你,小公子,你畢竟還沒得到傳承,也受神靈眷顧,這是不一樣的。
但祝家和督神府看不對眼就是這麼來的,直到祝安臨的小兒子出生,身為老西金人的標榜之一,他跟督神府想搞好關係,背後也挨了不少罵呢。」
厲九川覺得這話聽起來很是耳熟,苗姜當初就說過,沒有繭谷也有繭山,繭河,繭海……原來真是如此,世事何等黑暗,何等不堪。
待到有機會,都殺了罷。
「唉,我今日真是說多了,可看見小公子就覺得親切,心中鬱結不吐不快,讓小公子見笑了。」
不知不覺中,扈行舟幾乎將面前的孩子當成一個可以傾訴對象,隱約有種都靈親至的錯覺,似乎他就是可以信任,甚至可以改變什麼的存在。
但,怎麼可能呢?他還只是一個孩子呀,只能說虎父無犬子,度殷也許生來就有種領袖氣質。
可惜,就算是都靈本人,也無法對現在的西金做出太大的改變了,除非白帝出世,西金人必將以死赴帝命!
「無妨,近些日子上水渡還有發生什麼大事嗎?」厲九川又問道。
「有是有,不過我知道的也不全。小公子想聽,我自然都說,不過在下還有一事相求。」
「說來聽聽。」
這成熟的口吻……扈行舟神情複雜地看著面容冷靜的孩童,只覺得是自己瘋了。
他居然有一瞬間覺得度殷不太像都靈,更像是被他背掛在牆上,日日參拜的白帝像。
「嗯……我以為小公子非為庸碌之人,日後必定有所成就,待到那時,希望小公子能看在今日的份上,給在下一個人情。」
厲九川頓時就明白了扈掌柜的意思,無非是奇貨可居,提前投資。
哪怕是私生子,也是虎都都靈的兒子,萬一他日後真成了都靈,此時的恩惠就遠超彼時的人情了。
「好啊,我答應你。」厲九川點點頭,「以白帝之名起誓,等你需要的時候可以向我提出一個條件,最大的限度是,一條人命。」
扈行舟搓了搓手,不知為何覺得有些尷尬,一條人命這話怎麼聽怎麼奇怪,人命有時候可以大於天,有時候賤如草芥,他想要的可不是這個。
但不愧是都靈之子,區區一點情報消息,根本沒法真正打動他。
扈行舟一咬牙,又道:「小公子不是想帶著那個凡人上雲鯨嗎?這錢我可以替公子出。」
「哦,你也知道他只是個凡人,頂多有幾分小聰明,像這樣的人遍地都是,扈掌柜為他出遺玉,連我都會心疼的。」厲九川不動聲色地道。
好生狡猾,一旦涉及到承諾之類的東西,姓度的是從骨子裡都在極力避免吧?自己不該小看這孩子,怎麼剛剛對他就放鬆警惕了呢?
扈行舟心中腹誹,面上卻是笑道:「那小公子如何才肯答應我的請求?」
「首先,說清楚你的請求是究竟何事,其次,派一個你自認為絕對可靠的人護送我去虎都,既然想謀得將來,那得肯下本錢才行啊,扈掌柜。」
聽著如此熟絡的口氣,扈行舟後悔得心中打跌,這哪是個孩子啊,分明也是常年手握重權的上位者。
可事到臨頭,也容不得他悔改,現在放棄容易被記恨,還不如認栽,謀一把試試。
「我的請求……天下人熙熙攘攘往來皆為利,在下也不外乎如此,具體是什麼,也得等公子手握大權的時候再做衡量,鄙人總不能讓您去做辦不到的事吧?」
扈掌柜一邊謹慎思量,一邊接著道,「至於護送您去虎都,也是可以的,我會安排人跟您前去,但即使我再怎麼信任他,您也得注意保護自己,人心是會變的。」
「我明白。」
「那麼,您打算什麼時候去虎都呢?」
「今日天色已晚,明天一早出發。」
「好,一夜時間給扈某準備,也算足夠了。」
「那還請扈掌柜講講,上水渡近些年發生的大事吧。」
「這個好說,一個是黃天上帝下神旨,要選拔除白帝以外的三方帝子,一個是冥淵復辟,稱玄天上帝將臨現世,水德種屬們都瘋了,要知道玄天早就在萬年前的大戰中跌落帝位,身死魂滅,傳承種消失不見,冥淵也被徹底推倒,再也沒了神座,但現在水德們又開始重建冥淵冥宮……」
這一說就是兩個時辰,天都黑了,扈行舟講得口乾舌燥方才被放走。
拜別了扈掌柜,鍾氏夫婦也進來告辭,聽聞他次日就要去虎都,鍾夫人還是忍不住勸他再三小心,厲九川謝過後親自送二人離開。
直到這時,炎琥才焉頭耷腦地進了院子,鍾氏夫婦一頓好問,恨不得把他底褲都扯了看!
他知道當時大概發生了什麼,也能猜到祝涅為何不與這二人相認,但編故事還是廢了他不少力氣。
有意思的是,祝家小公子在這方面似乎非常信任自己,一點都不怕他會說出實情。
深究下來,炎琥發現祝涅對人的揣摩和拿捏完全不比自己差,處理這些交談瑣事,大抵就是他認為自己價值所在了吧。
當炎琥聽聞第二天就要繼續出發時,他對祝涅的評價又上了一層。
能心無旁騖地做該做的事,不留戀於財帛勝景,哪怕身邊人有所勸阻,也不能使他心意動搖。
他把權力和主見都捏在手裡,讓所有人隨著他的行動而行動,不接受任何外物的干涉。
這般冷酷無情的作為在常人眼裡就是不通人情世故,但放在權貴之家就應該是刻在骨子裡的。
很難想象,祝涅出生之後在家裡經歷了什麼,他來的時候才兩歲啊!
這邊炎琥在心裡使勁給祝涅加戲,另一邊厲九川轉身回了卧房。
鍾岳霆臨走時已經將約定的兩枚棗玉給了他,這遺玉的品質比在大樂看見的都要好,但沒有色彩只是純白。
也就是誕生這遺玉的存在,傳承度還未突破第一道門檻,但如果再給些時日,估計離突破也就不遠了。
厲九川捏著遺玉,如同拿著一顆夜明珠,光澤瑩潤,散發出淡淡香氣,極其誘人。
就像沒有生靈能剋制變強的慾望,也沒有生靈能抵擋遺玉的誘惑。
它不是對美食那種渴望,也不是佔有寶物的貪婪,而是源自靈魂深處,源自血脈骨髓里,對比自己更完美的高等存在的嚮往。
吃下它,脫離低劣的軀殼和族屬,變成高等生靈,如蝶破蛹,那種夢幻般的錯覺。
說是錯覺,就是因為沒幾個凡物能承受這樣的蛻變,要麼死,要麼變成沒有自我的怪物,除非找到正確的路,譬如傳承。
厲九川試圖吞噬遺玉來勾勒白帝,完成傳承的第一步。
然而他失敗了,他完全沒有感受到金德靈源的存在,自然也不能完成勾勒,但若讓帝種自己吞噬,得到進步的只會是傳承種,他早晚也會變成一個寄奴。
唯一能在冥想中感應到的,只有水德靈源的熒熒冷光,但他不願容納旋龜,也就沒有傳承可以修鍊。
人就像一團沒有形狀的軟泥,一旦選擇了傳承就會固定成某個形狀,後面再進行改換傳承,就需要打碎原本的形狀,又揉捏成軟泥,重新固定,其中面臨的風險不光是魂靈崩潰,還有兩種傳承近乎瘋狂的污穢。
誰願意一個陌生人跑進自己家,掀了桌椅打碎門牆,還要趕自己出去呢?
結束了冥想,厲九川陷入沉思。
此去虎都,第一件事就是要儘快找到合適的表傳承,沒有能穩定發揮的實力一切都免談。
當然,也可以考慮讓扈掌柜幫忙找找。
第二件事就是「認親」,藉助都靈的勢力查一下督神府,一方面看看祝家境況如何,一方面尋找金德神靈,最好還能找到帝種的修鍊方法。
之前的玄冥傳承一直是玄十一在把控,晉陞什麼的也都是順水推舟,厲九川並不清楚細節需要做到什麼程度。
無論表傳承是什麼,他終究還是要以帝種為主。
若能夠先「認親」,再由都靈提供表傳承,那也是很好的事,但太過想當然了。
私生子想成為都靈之子,正房不可能不動手腳,而且還有都靈作妖的母親,這女人恐怕不是省油的燈。
厲九川這一夜思考的事情很多,以至於天亮的時候,是炎琥來敲他的房門,他才反應過來。
扈行舟則早早等在庭院里,身後還站著個帶刀侍衛。
「這是丁展,我打算讓他護送你前去虎都,他人寡言少語,但辦事可靠,有什麼儘管安排他去做。」
厲九川打量這侍衛,只見他模樣高瘦,容貌端正,只是眼裡戒備很重,宛如砌了一堵鐵牆。
「扈掌柜安排的人,我自然放心,只是還有一事想問問掌柜的。」
「小公子但說無妨。」
「掌柜有沒有做傳承買賣,我缺個合適的水德。」
「這……雖然有所涉及,但在下這邊並沒有水德傳承,都是些金木火。」
扈掌柜知道他看不上旋龜,便又道:「待公子去了虎都再找更好,五方地域之人都在那裡交易往來,找個異種或者災種傳承,對小公子來說並非難事。」
「掌柜說的是,那咱們出發吧。」
既然知道沒有自己需要的,厲九川也不願再耽誤,跟著扈行舟就去了一片最高的樓閣,被稱之為雲鯨崖的地方。
路上邊走,扈行舟邊解釋道:「雲鯨叟不是天天都在,每次出發后,要隔三五日方才回來。
不過我已經替公子打聽了,雲鯨叟還沒有動身,現在去差不多也是他要出發的時候。
這雲鯨每次只能載人四十九,平日里人多可能還得排隊,不過祝氏道兵被封后,來往此地的人就少了很多,應該能坐上。」
正說著,一行人穿過高樓庭堂,面前山崖險峻如刀削,無邊無際的雲海充斥其中,冷風呼嘯,吹得人衣衫飛舞,絲髮飄搖。
正紅的朝霞從雲深處徐徐而起,將萬物都暈染得金赤璀璨。
「雲鯨出來了!」
有人指著金色霧海大喊,等候的人群聚集到一起,不時地發出感慨。
「終於等到了。」
「唉,這老頭越來越憊懶。」
「船價也變離譜了,這年頭能在他手上稱出五兩都算貴命。」
「可別提,前幾年我還有七兩命,上個月居然變四兩,這老頭差點氣死我!」
「唔,那仁兄你最近可得小心,命數削弱肯定事出有因。」
「嗚————」
嘈雜的交談聲突然被打斷,一道悠長寂寥的鯨鳴響徹天際。
雲層里浮出一點透明的影子來,一個戴著斗笠腰挎葫蘆的老叟懸在空中,緩緩靠近眾人。
但很快,厲九川就發現並非是老叟在懸浮,而是他座下有一隻幾乎隱身雲海的龐然大物。
它有著山般巍峨的輪廓,雲般飄渺的身姿,其呼嘯聲如海濤壯闊,徐徐擺尾之下,連漫天雲海都變得波瀾洶湧,成片地撲向崖邊眾人。
沐浴在滾滾「白浪」之中,孰不感慨這等仙獸英姿,奧妙造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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