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一章 聽音辨客(下)
「扈行舟,你真是記吃不記打!」
爽朗的笑聲衝進客棧,挽著髮髻的男人踏入門內,還不忘拉著自家夫人,「動不動就想賣弄自己那點三腳貓的技倆,踢上鐵板了吧?」
厲九川回頭,原來是剛剛在祝氏道兵門前遇見的兩人,他們不是去找什麼了嗎?怎麼又倒轉回來?
高大男人似是注意到孩童的眼神,笑吟吟地道:「原來是你啊,要住店嗎?」
見小童不答,他接著道:「這家掌柜的有個怪癖,就是愛聽音辨客,他有一門本事,可以叫你呼出一股真氣,他認為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真氣,氣流穿過嗓子,聲音就會產生變化,靠著這其中變化,他就能猜到你屬什麼傳承。」
「當然,這不夠准。」男人俯身,眼睛微眯,「所以我總笑他,他也愛用這個捉弄客人。」
「什麼叫捉弄,這是有真憑實據的!」扈掌柜看起來一下就生氣了,「朱雀聲暖,白虎聲銳,青龍聲柔,玄冥聲沉,麒麟聲正。他的聲音如同寒潭冷泉,是水德血脈極為深厚的表現。」
「怎麼可能?」被拉著的颯爽女子反駁道:「他方才真聲雄渾凶戾,氣若煉金擊鐵,吐字如劍鋒出鞘,銳不可當,分明是上正金德!」
高大男人補上一句,「而且只是被你點氣就有如此反應,絕無可能是玄冥,水德冷血,都有點懶。」
「呵,你們竟敢質疑我。」扈行舟哼聲道:「不若賭一把如何?我賭他肯定是水德!」
「賭注是什麼?」
「我贏了,你要想法子讓他鬆開我的煙斗。」
「……你輸了呢?」
「我輸了給三位賠禮道歉,免費讓你們住上等好房,包吃包玩。」
「再加兩枚棗玉。」
「好啊,鍾岳霆,那你輸了還得買我十罈子小雲釀。」
「你這傢伙!一壇就三十蓮玉,十壇就得三顆棗玉了,黑心掌柜,還讓不讓我走啦?」
「算你二十蓮玉,愛賭不賭!」
「賭!這孩子必定是金德傳承。」鍾岳霆說得斬釘截鐵,他夫人也堅信不疑。
厲九川見此,忽然明白兩人為什麼又回來了。
扈行舟笑道,「我賭他命定玄冥。」
幾雙眼珠子整齊地盯著厲九川,後者慢吞吞地道:「我能賭么?」
「你賭什麼?」鍾扈二人哭笑不得。
「我不知道什麼傳承什麼亂七八糟的,只是想住店而已。」厲九川認真道:「我以為自己並非仙客,也不屬五德,要是我贏了,掌柜的要讓我不掏錢也能住店。」
三人對視一眼,這孩子難道是什麼都不知道,沒有傳承,還能接住扈行舟的煙桿,能震懾眾人神魂?
扈行舟偷偷扯了扯自己的玉煙桿,見仍拔不出來,就彎下腰來笑道:「妥呀,我方才就答應你給上房,定然不會騙你,否則這位鍾大俠也不會放過我。」
「你要是贏了,扈掌柜的兩顆棗玉都給你。」鍾岳霆說完,得了扈行舟一記大白眼。
「合著死活都我出是吧?」
「這有什麼好計較的,跟小孩子爭什麼?」
「扯淡,您老人家也是孩子?」
眼看兩人又要嚷起來,鍾夫人一把推開他們,「都給我閉嘴!扈行舟,你輸了要給人家孩子包吃包住直到走,鍾岳霆,你輸了要掏兩枚棗玉。」
兩個大男人都乖乖住嘴,四顆眼珠子緊盯著孩童。
鍾夫人接著道:「小兄弟你既然這麼說,肯定是有所把握,不妨讓我們看看你用什麼來證明……」
厲九川不等她說完,從懷裡摸出來一片鱗甲,青灰泛藍。
「你們爭的,就是這個吧?」
「這,旋龜?」
「不會吧!」
鍾岳霆比輸了的扈掌柜還急,上前就拉住孩童手腕,雙目隱隱亮起金赤,試圖以自身靈源激出這孩子的傳承,但隨即就被鍾夫人一腳踹開。
「幹什麼?你這莽貨!」
她護住孩童,瞪著兩人道:「他若真沒有傳承,被你看一眼還能活?」
鍾岳霆垂頭耷腦,嘴裡嚅囁道:「他,他真沒有……」
「不可能!」扈行舟把一雙丹鳳眼瞪成熊目,「剛剛絕對是上位傳承的威懾!」
鍾夫人也神情複雜地抬頭,「觸怒了神靈你還好意思說,他真不是……」
扈行舟聞言頓時傻了眼,如果沒有傳承,還能出現這等異象,只能證明此子乃神靈青睞之人,即上蒼鍾愛,天道垂憐,天選神子無疑。
這等人未踏入傳承之道,便有神靈庇佑,早晚會成為傳承者,且有成為司祭的資質。
可惜那鱗甲,只是食種旋龜所留……三人忽地想起最近發生的大事,眼神一番交錯,扈行舟先開了口。
「恕我眼拙,我認輸,這就給小公子安排上房。」
顧不得探查這孩童到底有沒有傳承,扈行舟隨即伸出胳膊示意,也不管其他客人望眼欲穿的模樣,很快將幾人帶到一座清雅小院,而炎琥居然就坐在院門口,已是等待多時了。
這廝原來從一開始就給倆孩子準備了居所,只是中途起了玩心,不曾暴露而已。
四人進了正廳,扈行舟放下一副黑布遮蓋的畫像,只見畫中儘是些繚亂刺目的線條,看久了便覺得眼睛生疼。
「你把帝君像背對著放,不怕天打雷劈嗎?」鍾岳霆一臉鄙夷。
扈行舟直搖頭,「沒頭腦的愣子,白帝無蹤,亦無顯跡,現在哪個西金人能到處掛像,讓那些瘋子們看見了又是打得昏天黑地。」
鍾岳霆哼了一聲,「你也不算西金人。」
「隨你怎麼講!」扈掌柜顯然有些生氣,「帝君像正對背對都可用,能隔絕天視地聽就行,除非白帝親眼看見了,否則也怪不到我頭上。」
「說正事。」鍾夫人聽得直扶額。
西金之人一直對白帝的消失耿耿於懷,當年赤帝青帝也都找不到,好歹也有個伴,然而現在青赤傳承都已經回來,卻獨獨不見白帝,更是讓他們大失所望。
尤其是西金人喜歡逞凶斗勇,少不得招惹是非,沒有帝君在背後撐腰,近些年來著實被欺負得厲害。
一部分人選擇低聲下氣保存實力,也任由他人囂張跋扈,一部分人則秉持傳統,方正不阿直言危行,但很快就被多方針對,殺得只剩下些遊俠兒了。
鍾家就是僅存的老西金人之一,對於扈掌柜這樣的保守派,自然是不肯承認他們。
「說正事之前,我還有問的。」鍾岳霆開口道:「小兄弟,能不能說說你姓誰名甚,家住何地?」
厲九川不假思索道:「姓度,度殷,原本住在蛟龍池,父親家在虎都。」
鍾岳霆二人面色微變,他們此番前來本是為了找尋故人之子,可不是為了摻合都靈大人的私事。
雖然早就聽聞都靈大人年少不羈時,欠下不少風情月債,但沒想到還真有個兒子被送到蛟龍池了。
確定了厲九川身世,鍾岳霆原本欲言又止的興奮勁全都消失了,比賭傳承還喪氣,唯獨扈行舟眼神微亮,彷彿看見了什麼好東西。
鍾夫人雖也難過,但很快就緩和了情緒,「聽說蛟龍池……出了大事,度殷你是如何逃出來的?路上風塵僕僕一定不容易,這會兒餓嗎?」
「不餓。」厲九川抬頭看著她,「我途中路過祝家莊子,見無人在內,便自作主張借了些衣衫吃食。」
鍾岳霆連忙問道:「那你有沒有見過一個三四歲的小孩,叫做祝涅的?」
「沒有,那時山崩地裂,情況危機,師長們帶著我逃出蛟龍池,並未帶著別人,院外那個傢伙說是自己從土坑裡逃出來,後面我倆才遇上的,除此之外,我再沒見過其他人。」
「你知道為什麼會出現這等動蕩嗎?」
「不知,但當日是池洗之日,說有神靈能為我們解開敕封,可還沒輪著我,怪事就發生了。先是有什麼東西在地下大吼,忽然洞窟就崩塌了,師長們最先帶著我離開,等地龍翻身結束,他們就莫名其妙變成了一堆灰,這鱗片也是從灰裡面找到的。」
鍾岳霆很是沮喪,他受好友之託來尋人,本以為找著了,誰知另有其人,聽這孩子描述的場景,他心裡更是咯噔一下。
侍奉神靈的祭師們全都化成了灰,看來傳聞是真的,有神靈死了啊!
神都死了,更別想一個三四歲的孩子能平安無事,虧自己臨走時還拍胸脯保證,這下可難有交代了。
「你去院外問問另外一個小兄弟。」
鍾夫人看出丈夫情緒不好,乾脆將他支開,免得心思劇變下引起傳承動搖,傷到度殷。
她接著輕聲問道:「除了這些,你可還見過別的?譬如一些穿白衣服,戴面具的怪人?」
「不曾,師長們死後沒多久,我不知道為什麼就昏過去了,醒來的時候在山洞裡,就是院外那僕役找到我的。」
鍾夫人又問了幾個問題,厲九川答得就像個無知的世家公子,疑點全都甩到炎琥身上。
沒一會功夫,鍾夫人也出門去詢問炎琥去了,而且對度殷的態度也冷淡下來,尤其是他反覆說炎琥是個下人僕役,什麼都不懂的時候。
從厲九川變化成度殷來到小雲村的一刻起,他就必須是度殷,絕不能因為鍾氏夫婦而出現破綻。
一來避免五行泥這等道兵暴露,二來仍能以此身份獲得祝家的消息,還能不引起敵人關注。
光從祝氏道兵關門大吉以及監兵庄空空如也的景象,就能猜到祝家現在境遇十分險惡,而鍾氏夫婦的出現更印證了厲九川的猜想。
但凡祝安臨還有所餘力,來找自己的就應該是祝家人,而非什麼至交好友。
哪怕他們表現得再和善,再親近,朋友始終只是朋友,厲九川連血脈相連的親弟弟都不定信得過,更別說其他人了。
一旁的扈行舟不慌不忙地等他們說完,臉上也始終掛著笑眯眯的神情。
等鍾夫人出了門,他才緩緩開口,「度殷,你家住虎都的父親,是不是叫度長青啊?」
厲九川沉默不答,彷彿忽然間就變得倔強又孤僻。
扈行舟知道度殷是私生子,因為都靈明面上的兒子還在虎都求學呢。
「才剛接觸傳承不久吧?度殷,我和你父親有過幾面之緣,如今碰見,自然也會幫扶你一把,有什麼想問的嗎?」
扈掌柜把話遞到嘴邊,厲九川自然不會客氣,「我想知道如何去虎都,雲鯨該怎麼坐,大抵要花多少錢?」
他神情警惕中又帶著幾分焦急和渴望,將一個從小不受待見的私生子演繹得淋漓盡致。
「坐雲鯨,傳承者一般只需一顆棗玉,你贏了鍾岳霆,錢的事不用擔心。」
「棗玉是什麼?」
「嗯……你可知遺玉?」
「知道。」
「那就好說,遺玉分大小,黃豆大的純凈遺玉稱為豆玉,是做買賣最低的價,蓮子大小稱為蓮玉,紅棗大小即為棗玉,算是普通遺玉里價值最高的了。傳承者互相交易,無論吃穿住行都用遺玉,這就是我不收你們玉錢的原因。」
「我還有個凡人僕役。」
「凡人要上雲鯨,那可就貴了,沒有傳承的命是為蟲命,賤命,十顆棗玉起步。我勸你不要想,裸蟲遍地都是,你要喜歡可以到了地方再買。」
似是覺得尷尬,厲九川撇開頭望向窗外,「那兩人為何要找祝涅?」
「祝莊主是他們的好友,幫忙而已。」
「監兵庄發生了什麼事?」
「呵呵,虎都有位大人物暴死,督神府失職,一些人早就看不慣打鐵的,趁機找個由頭把他們全都軟禁在虎都,一半是立威,一半是另有原因。」
「什麼原因?」
「這裡面的故事可就多了。」扈行舟彎腰坐下,捋起長髯,「祝氏屬於老西金人,倔強好戰實力也強,中土麒麟一直想吞併西金的奇礦和道兵行當,祝家就首當其衝。
不過,好言好語和財帛傳承都沒能勸動打鐵的們,所以有些人就開始下黑手。
正巧祝安臨的小兒子是天罪,就有人提議要獻祭給白帝,祝家當然不同意,就送兒子去蛟龍池看看能不能打破敕封。
原本督神府和監兵庄一直在理念方面有所不合,但因為小兒子,祝安臨願意低頭,這事其實是個緩和雙方關係的契機,是好事,但壞就壞在祝安臨前腳送兒子過去,後腳蛟龍池的鎮神就死了。
於是就有人說祝家小兒子是災禍,罪孽,祝安臨明知道他不詳,還送去害死神靈,是故意為之,目的就是想殺虎都那位大人物。」
「等等。」
厲九川忍不住開口:「神靈死了,和虎都的大人物有什麼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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