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大夢一場
姜思依握著手術刀，長吸了一口氣，終於在胸骨正中切口后，依次切除左、右心房前壁，保留左、右心房後壁及部分房間隔用於吻合，再貼近半月瓣切斷主動脈及肺動脈。
葉清平體內的心臟被完整的取下，體外循環系統開始運作。
這時候，段啟已經換好了手術服站在姜思依的對面。
姜思依抬眸，看向段啟的眸體色里是鎮定自若，成竹在胸。她順著段啟的視線看過去，不遠處的人體器官運輸專用箱正安靜的擺放著。
「可以了嗎？」段啟用眼神無聲詢問。
姜思依眼角帶上笑意，微不可查的點了點頭。
在一眾目光的凝視下，姜思依接過心臟輕柔準確的放入。
緊接著，她用3-0Prolene線分別連續吻合左心房，右心房；再用4-0Prolene線連續端分別吻合主動脈，肺動脈，最終完成全部植入吻合。
當這一切完成，手術室內的音樂已經循環了一遍，再次回到了最初的那一曲。
「做得很好。」段啟不吝嗇的給了句誇獎。
心臟和人體機體共有五個吻合點相連，為了防止心臟復跳后發生滲漏，需千針萬線精準又精細的縫合。而由於人體組織又薄又脆，針線的走勢和力度的掌控都極具高標準的要求。
幾乎可以說，一針失誤，造成出血，那麼便是全盤皆輸。
而在長達數小時的縫合中，段啟作為專業的旁觀者親眼見證了姜思依和同事的完美配合。
「名師出高徒。」姜思依輕笑，又商業互吹一般誇了回去。
此刻縈繞在這塊狹小空間的氣氛，和諧舒適的讓人宛若置身於春意盎然的郊遊野外，而非生死一刻的手術室。
姜思依執著各種醫療器械的手，穩得也讓汪主任稍稍放下了心。
此刻，只待姜思依將主動脈阻斷夾鬆開，讓新移植的心臟重新獲得血供，如果恢復跳動，那麼則很大程度上意味著這次手術的成果。
手術室里的音樂暫停，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的注視著，靜的彷彿眾人的呼吸聲都幾乎消失。
姜思依望著自己手套上黏稠的血跡，十指在空中動了動，幾個小時內的所有動作浮光掠影的飛速在她腦海中閃現了一遍。
這大概是她從醫近十年內，做的最專心最順暢的一次手術了吧。
「小十一，動手吧。」段啟輕聲開口。
姜思依應聲而動，而後整個人的注意力都聚焦在了那比拳頭略大的心臟上。
跳吧。
我親手換上的心臟，跳動吧。
心頭的祈禱化為了姜思依緊握的雙拳，以及她逐漸加快的呼吸。
一秒后，三秒后……
那顆充盈著曼妙血色的心臟仍舊安靜著，彷彿被徹底冰凍過一般死寂。
姜思依回過神來，眸色不動，只伸手朝向主管器材的護士，「體內電除顫儀。」
隨著一次又一次的電擊除顫，那顆被完美縫合在葉清平身體循環系統上的心臟就是遲遲沒有任何跳動的跡象，實時心跳檢測也仍舊是一條平鋪的讓人心涼的直線。
段啟握住了姜思依的手，從她手裡抽出了除顫儀。
同一時間，手術室內響起接二連三壓抑著卻無奈的嘆息聲。
汪主任退了一步，褪下手套，抬頭看了一眼手術室內掛著的表，對著手術記錄護士低聲說，「死亡時間……」
他話尚未出口，便被姜思依粗暴的打斷。
「汪主任！」
「小姜，我知道你儘力了，大家都儘力了，但是……」
「沒有但是，我還沒有放棄他。」姜思依搖了搖頭，再一次說道，「我不會就這麼輕易的放棄他的。」
汪主任盯著姜思依執拗偏執的眼神，又回頭望向一旁站著的段啟，示意他勸解幾句。
與此同時，手術室的最邊緣其他輔助人員，也陸陸續續開始了結束手術的後續準備工作。
甚至連段啟，也後退一步準備脫掉胸前的手術服了。
姜思依鼻頭髮酸，整個人像是置身懸崖峭壁的邊緣瑟瑟發抖，但她的手還在葉清平的胸前不斷的輕按著。
作為手術的主刀，她站定不動，不宣布死亡，所有人也不得不堅守在原地。
各種藥劑在姜思依的吩咐下不斷被推入葉清平的靜脈里。
鴉雀無聲的手術室內，不斷回蕩著姜思依的低喃。
「葉清平，我都把心臟給你換上了，你怎麼就不跳呢。我警告你，我很沒有耐心，你再不跳我就不管你了。我不光你管你，等你涼透了，我就去大街上找隨便找一個男人結婚生孩子，我氣死你我……」
忽然間，姜思依的聲音戛然而止，她的手像是觸電一般猛地縮回了胸前。
隨之響起來的，是「嘀」的一聲。
心電監測儀上，心跳速率飛速飆升。
……
手術室內燈滅，吱呀一聲被推開。
姜思依面帶巧笑走了出來，眼裡卻是盛滿了水光。
喬妍心頭一跳，一時分不清姜思依臉上的情緒，她下意識地朝著姜思依走來，卻不防自己的懷裡倏地掉落了一個柔軟溫熱的身軀。
「喬喬……」
「嗯，我在我在。」
姜思依攥著喬妍的衣擺，輕聲道，「我成功了，我救了他。」
——
對於姜思依而言，這本該在飛往美國加州的航班上的商務艙好好休息的一晚。此刻，她卻因為一個人繼續留在了這片土地上，甚至完成了一場幾乎算是沒有準備的手術。
姜思依只覺得自己像是大夢了一場。
否則，大千世界，茫茫人海，怎麼會有如此虛幻巧合到不真實的事情發生在她身上呢。
當眼皮被溫暖和煦的陽光照的暖烘烘時，姜思依猛然從夢中驚醒。
入眼，是熟悉的醫院病房，清冽的鼻腔里是醫院特有的味道。
夢裡發生的事情，再一次閃現在姜思依腦海里。
細節清晰，觸感真實，姜思依回想著波動在正常範圍內的受體心率和血壓收縮壓數字，以及各項逐漸平穩正常的生命體征，嘴角溢出了久違的宛若竊喜的笑容。
「啊，姜姜你醒了。」
喬妍沖了過來，一把將姜思依抱在了懷裡。「姜姜，我……我真的，無話可說。你太棒了，你親手救了葉三的命。」
姜思依能感受喬妍的激動，因為她也同樣為此而遏制不住的激動。
但屋內出現另外一個女人卻讓姜思依目露疑惑。
尤其，她總感覺那個婦人看向她的目光里充滿了愧疚和歉意。
說真的，她非常不習慣，也非常不喜歡有人用這種目光看她，總讓她覺得自己又被人賣了。
「哦，對了，姜姜，有件事我受人囑託，要講給你聽。」
喬妍斂了神色，姿態端坐，用正經的不能再正經的語氣抬手向姜思依奉上一本泛黃的筆記本。
「什麼意思？」姜思依問。
她隱約記得，在機場碰到葉清平時，他手裡就握著這本看起來就很有年代感的筆記本。
「打開它。」
在喬妍灼灼的目光和另一人愧疚的神色下，姜思依終於緩緩的打開了筆記本。
可當筆記本上的字映入姜思依的視線時，她的眼淚猝不及防的就掉了下來。
姜思依滿臉的難以置信，雙手也肉眼可見的發抖。
她拭掉眼角的淚珠，嗓音哽咽，「這是……我哥哥的日記本？！」
當昨晚，姜思依親手從葉清平身體里摘下那顆原本屬於哥哥的心臟時，浮現在她心頭的是，哥哥真的死了。
而因為十幾年前就隨著大雪掩埋的破裂的家庭，除了她日漸模糊的記憶，這世上再也沒有哥哥存在過的痕迹和證明了。
她萬沒有想到，有朝一日會看到哥哥親筆寫下的日記。
即便隔著悠長的時光，隔著數不清的人和事，當曾經臨摹的筆跡再一次出現在眼前時，姜思依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姜姜，回頭你可以慢慢看前面的。現在，我希望你能想看一下最後一篇。」
——
那是寫在這個筆記本最中間的一頁。
字跡很虛浮，像是掙扎著寫下一般，但語氣卻仍舊是姜思依極為熟稔的。
「小十一，我好想你，本來想讓爸爸回去接你一起坐新車兜風，誰知道遇上了不好的事情。不過我真慶幸，你不在車上，所以沒有一起出事。但我還是好擔心你。」
「小十一，我最可愛最漂亮的妹妹。對不起，哥哥大概要離開了，答應帶你去遊樂園也要爽約了。我答應了把我的心臟捐贈給另一個男孩，因為這樣，我的心跳就會繼續存在，繼續跳動，這樣你就不會是一個人了。看，哥哥對你好吧？」
「小十一，你別怕，哥哥最喜歡你了，以後也會有更多人喜歡你的，你一定要，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幫我看看未來的世界是什麼樣子，好不好？」
「小十一，我好捨不得你，真的好捨不得捨不得你……」
……
姜思依眼裡的水光盈盈的閃動著，卻久久沒有落下來。混著嘴角漾起的乖巧溫柔的笑意，讓她整個人散發著柔軟的令人憐惜的氣息。
喬妍心頭微微後悔，她其實不該代替葉三來告知姜思依這件事。
但她更不願讓姜思依繼續懷著心結，她這樣美好的女人，值得被人溫柔的對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