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拾柒】如夢初醒
七月流火,林西陸在孫長慶的小洋房中吹著電扇,面前放著時下流行的冰咖啡,輕輕攪拌一下,冰塊撞擊著玻璃杯,發出「丁零噹啷」的清脆聲響。
孫長慶見林西陸一直沒說話,額間隱隱泛起了汗,以為是自己說的不夠清楚,小心的看著林西陸的眼色又繼續補充道:「我那媳婦兒本來一直好好的,不論是鋪子里還是家裡的人,就沒有一個不說她好的。」
「哦?這麼好?」林西陸面無表情的繼續拿著吸管攪拌著咖啡。
「對對對,我這媳婦兒啊,真是天上掉下來的寶,家裡的瑣事兒處理的井井有條不說,連鋪子里的生意她也能幫上手,賬目上的事,只要她經手的,都是清清楚楚的,一筆糊塗賬都沒有,自從她管賬以來,我鋪子里那幾個總會貪點兒小便宜的夥計,就再也不敢這麼做了。」
談起自家媳婦兒的能幹,孫長慶就眉飛色舞起來,吐沫星子都要噴到林西陸臉上了。林西陸不動聲色的朝後躲了躲:「那孫夫人從什麼時候開始讓你覺得不正常了?」
提及此處,孫老闆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自從上個月,我那不爭氣的兒子回來,沖著瀾晴發了一通脾氣,她回屋偷偷哭了一個晚上,我本來以為他倆只是拌嘴,也就沒往心上去,結果第二天一起來,瀾晴就開始描眉畫眼,連鋪子里都沒去,直接去百貨公司買了好幾套新衣服,還燙了頭,我就覺得有點不對了。這幾日,她更是變本加厲,家裡的事兒一件不管不說,不知從哪裡結交了幾個太太,整日里就知道打牌逛街聽戲,那錢花的,像流水似的……」
那邊林西陸正在處理這孫家的事兒,這邊唐樓中就迎來了詹司令——詹延卿上門。
「馮掌柜,此番詹某前來,有樁事情想與你商量商量。」這麼熱的天,詹延卿還是一身戎裝,連最頂上的風紀扣都沒有解開。
「不知唐樓有什麼能為詹司令做的?」馮掌柜的一張圓臉近幾年更加飽滿了。
「想必馮掌柜也聽說了,整個國家的局勢都不太穩當,新桂系占著南方,東北三省已經成為日滿,盛世才又霸著西邊兒不鬆手,到處都是戰火連天,這兒雖然有張元帥照拂著還算太平,但私底下還是有股子紅色勢力蠢蠢欲動,妄圖破壞安定團結……」詹延卿意味深長的頓在此處。
「不知詹司令的意思是?」馮掌柜的裝傻,但心裡卻猶如揣著塊寒冰,他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眼下,張元帥決定將山城的駐兵都調走,至於做什麼,我就不方便跟你說了……」詹延卿的一雙鷹眼盯著馮掌柜。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軍事機密,在下曉得輕重。」馮掌柜勉強扯出個笑容。
「這個月底,軍隊就會拔營,對唐樓來說這山城就會成為無主之城……」詹延卿輕輕的用食指敲擊著桌面,一下一下的,在馮掌柜聽來,彷彿都敲在他的心上。
「此番張元帥志在西南,奈何西南異族眾多,會巫蠱之術的更不在少數,若能得唐樓相助,相信這些都不足為懼。」左繞右繞的,詹延卿總算說出了此行的目的。
「這……」馮掌柜恨不得一口拒絕,但面子上的功夫還是要做足的,「唐樓中人數百年來從未參與過人間戰事,此事重大,還請詹司令容再下思量幾日。」
「好,那馮掌柜的可要好好思量才是。」詹延卿皮笑肉不笑的起身告辭,「詹某還有軍務,就先行告辭了。」
看著詹延卿一行人消失在石門之後,馮掌柜重重的嘆了一口氣:「這太平日子,真的是到頭了啊……」
「每幾十年都會來這麼一趟,上面的那幾位這個套路還真是用不膩啊……」俞廣白口中吐出個淡淡的煙圈,來到了馮掌柜身旁。
「那幾位的意思,總是想要試煉人心,可這人心哪是那麼容易掌握的。」馮掌柜若有所思的看著天空,低聲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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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能否讓我見一見孫夫人?」杯子里的冰塊都溶了,晶瑩的水珠掛在杯壁上,一顆一顆的往下墜,不一會兒就結成一個水印子。
穿堂的風帶著熱度吹得人發燥,孫長慶領著林西陸左拐右拐的朝著院子深處走去,這一路行來,林西陸不禁皺起了眉頭,走廊兩側的牆上貼滿了各色符咒,再走幾步,還能看到大大小小數十個十字架和聖母像。終於,二人行至一間鄰水的花廳前,甫才靠近,濃重的煙味就伴著風飄了過來,嗆得林西陸別過頭去輕咳了幾聲。
「讓六爺您見笑了。」孫長慶的臉色比硯台還黑,抬手朝著屋內一指,「那個穿紅色旗袍的就是瀾晴了。」
煙霧繚繞中,圍坐著四個燙了發的貌美女子正在打牌,其中三個是美,但也只得一個美字了,唯獨那個穿著水紅色旗袍的女子,乍眼一看,就從人群中脫穎而出,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明明連五官都看不真切,單憑一個側臉就美得奪人心神。
「人間無此姝麗,非妖即狐。」林西陸腦子裡無端閃現出這句話。
輕念咒法,藍光閃過,侍仙鏡架上鼻樑,將花廳內的一切看個分明,遊魂兩三個,野鬼四五隻,僅此而已,無妖亦無魔。
「六爺,怎麼樣?我家瀾晴是不是被邪祟上了身?」孫長慶見林西陸收了侍仙鏡,小心翼翼的問道。
「沒有,她身上乾乾淨淨。」林西陸搖搖頭。
「這……」孫長慶不知此時事該高興還是該苦惱,若不是邪祟上身,為何自己的嬌妻會性情大變呢。
「依我看,倒是太乾淨了……」林西陸的兩道劍眉微微皺起,神情嚴肅。
「乾淨不好嗎?」孫長慶有點摸不著頭腦了。
「人吃五穀雜糧,生老病死都是常事,身邊多少都會有些濁氣環繞,或是死去先人的遊魂,或是自己生出的雜念,但你這夫人身邊乾乾淨淨一片澄明,比剛出生的嬰兒都要乾淨,就好像有什麼東西將她與這個世界隔離開了,讓她不受到一絲一毫的濁氣的侵蝕。」林西陸耐心的向孫長慶解釋道
孫長慶對林西陸這番話似懂非懂,憋了半天,來了句:「那現在怎麼辦啊?」
林西陸看了他一眼:「她不過就是花點你的錢罷了,又沒做出什麼別的事兒,你想要怎樣?」
「我……」孫長慶沒想到是這個結果,急的結巴了起來,「我,我娶的可不是這樣的媳婦兒啊!」
「你娶回來的時候,人家好好的,在你家沒住幾個月就換了副性子,這事兒自然得問你自己了。」林西陸打心眼裡看不上孫長慶這幅態度,葉瀾晴好的時候就如珠如寶的疼著;現在不替他操持家務了,他就當她鬼上身,整天想著替她驅邪。
「我……這……」孫長慶被懟的不知道說什麼,鬍子被氣的一顫一顫的,「這全怪我那個不孝子!要不是他,瀾晴也不會變成這這副模樣!這個混小子,自從九年前被妖精擄走了一回,就變得不聽話了,處處跟我作對,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妖精下了咒,現在都沒好……」
「九年前?」林西陸的腦子裡有什麼閃過,「那他後來怎麼回來的?」
「也是你們唐樓送回來的,說是被個糖罐子精抓去了。您是不知道啊,那妖精雖然被殺了,可我家那混小子還像是被勾了魂一樣,天天念叨著蕭姐姐,蕭姐姐的,還總怪我不花時間陪他,可他也不想想,糧油店的生意我若不是親力親為,能做到如今這般么?他吃的,穿的,用的,沒有一樣不是最好的,到頭來,他還怪我沒有時間陪他……」
林西陸已經無心去聽孫長慶還在絮叨些什麼了,思緒在他腦海中飛速的翻轉。那糖罐子精當年是自己親手抓的,後來還累的林知夏受了重傷,將養了好幾個月。仔細一想,的確,孫大聖就是當年那批孩子中的一個,那群孩子是真心喜歡蕭白白的,為了她,還險些把自己打了……攸然間,一雙閃著紅光的眸子浮現在林西陸的腦海里,那樣的冷漠,那樣的狠絕,那樣的熟悉……
「唐樓的侍仙者,就是如此婦人之仁的么。」
「今日她若不死,來日,你必千倍百倍的後悔。」
「唐樓,哼,就你這個水準么。」
這幾句話不停的迴響在腦海里,那雙眸主人的樣貌逐漸清晰,遮住眼睛的劉海,堅毅高挺的鼻,緊抿著的薄唇,除了眉間的那點痣,完完全全就是陸望舒的臉!這怎麼可能!林西陸下意識的否定著自己的回憶,那年他才八歲,那神秘少年看上去就十三四歲了,怎麼可能是陸望舒呢……不會的,一定是哪裡搞錯了……可那少年起符的手法,說話的腔調,現在回想起來,都與陸望舒分毫不差,講出那幾句話的那張臉,更是跟陸望舒的一模一樣,這世界上當真會有長得如此相像的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