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拾捌】山河不足重
「你是誰?」林知夏知道自己被魘住了。
他清楚的看見一個黃髮的蒼白少年闔著雙眸站在一潭清泉中央,渾身縈繞著淡淡的綠霧,霧氣的四周是濃稠到化不開墨色,這墨色彷彿是隨著天地而生的,沒有任何光源能夠穿透它。這混沌的墨色之中,只有那少年,他就這混沌世界中的唯一,唯一的生命,唯一的景緻,唯一的光,此時,這唯一好似是睡著了。林知夏忍不住想要靠近那少年,他剛抬起腳,就發現自己的雙腳無法行動自如,就如同陷入了泥沼,雖不至於動彈不得,可也是挪動的極為緩慢和吃力。
「你終於來了,」那少年緩緩睜開了眼睛,「我等你很久了。」
「你是誰?」林知夏再一次發問,他離少年越來越近了。
「你知道的,不是么?」少年的眼睛完全睜開了,璀璨如星,澄凈如冰,深沉的如同大海一般。
林知夏看著這雙眼眸,只感到無比的熟悉和親近,可少年身上散發出來的綠霧中卻帶著濃濃的邪氣,讓他很不舒服:「你是妖?」
「我不是那種東西。」少年笑了,人畜無害,甜甜的笑容如同盛夏里的薄荷葉一般沁人心脾。
林知夏屏息凝神,想要將神識中的侍妖鏡打開,可任憑他怎麼專註,那些早已融進五感中的侍妖鏡靈力彷彿全部消失了一般。
「你的法術,在這個世界中恐怕是不管用的。」少年直言不諱道。
「這是哪兒?」林知夏暗暗默念口訣,想要喚出侍妖鏡,卻還是一點反應都沒有。
「你不信我?」少年歪著頭,臉上浮現出受傷的神情。
「你是我的夢。」少了侍妖鏡,林知夏心中微微感到不安。
「你是我的夢。」那少年輕聲重複著林知夏的話,細細玩味著。
「我要醒了,你以後不要出現在我的夢裡了,否則,我定會收了你。」林知夏對這少年故弄玄虛的態度很不滿意。
「他快來了,你是該醒了,我想,我們還會再見的,希望下次見面的時候,你能記起我的名字。」少年眼角的餘光朝著墨色深處瞟了一眼,一道藍光悄然而至。
「小七爺,你該回去了,」那藍光中走出個一襲白衣的青年,桃花眼,粉櫻唇,眼中略帶疲倦,「以後不要再來了。」說罷,那白衣青年一抬手,幾道帶著藍光的鐵鏈憑空而至,將那蒼白少年捆得結結實實。
「拜言,你總是掃我的興。」少年任由那鐵鏈將自己綁住,毫不反抗,只是臉上微微有些不悅。
拜言並不理會他,一隻骨節分明手指修長的手對著虛空畫了道符,朝著林知夏一揮,忽然間,那少年和拜言,以及那潭清泉都迅速的朝遠處退去,只留他一人在這一片墨色之中,心中的不安滋生擴大,還來不及轉化成恐慌的時候,這片混沌陡然碎裂,無數的強光照的林知夏睜不開眼。片刻后,強光褪去,林知夏試著將眼睛睜開,卻發現自己好端端的躺在床上,窗外的天才蒙蒙亮。
林知夏坐了起來,居然身子一軟,沒坐穩,差點摔下床去,低聲苦笑道:「原來是拜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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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日來,陸望舒感覺有道目光一直追著自己,吃飯的時候,修法的時候,看書的時候,這道目光都緊緊的盯著自己,讓他脊背發麻,可每次回頭,身後卻總是空無一人。
眼下他正在給江雪喂午飯,那道目光又來了。陸望舒明顯感覺到那道目光一直在打量他,上上下下,來來回回的,彷彿要將他看穿一般。他裝作若無其事的繼續給江雪一口一口的喂著飯,然後洗碗,給江雪漱口,帶江雪散步,哄江雪睡午覺,這道目光就一直跟著,既不離開,卻也不再靠近了。見江雪睡著了,陸望舒輕手輕腳的走出了房間,關上房門,眼神一冷,起手就是一道黃符!
林西陸見那黃符來勢洶洶,不敢硬接,俯身閃過,黃符直直的打在身後的石牆上,待林西陸回頭去看時,才發覺那黃符深深的嵌入了牆面之中。
「是你。」陸望舒眼中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為什麼?」
「你是誰?」林西陸舔了舔嘴唇,發現自己的聲音竟有些發澀。
下午兩三點鐘的太陽曬的正烈,明晃晃的掛在兩個少年的頭頂,一個一襲黑衣,一個白衣黑褲,神情卻都是一樣的冷峻,這二人乍一看,居然還有幾分相像。陸望舒看著林西陸,許久都沒有說話。
「九年前,山城月老廟的,是你,對不對?」林西陸握緊的雙拳,掌心全是汗。
「是。」陸望舒答得乾脆。
「你是什麼?」林西陸感覺自己的聲音像是從遠方飄來的。
「陸氏後裔。」陸望舒緊緊的咬住了下唇,心中翻湧的情緒,讓他有些呼吸困難。
「你騙了我們。」林西陸的眼眶有些泛紅。
「對不起……」陸望舒不是巧言善辯之人,他知道自己的秘密終有一天會暴露,只是沒想到來得如此之快。
「我以為,朋友之間應該是沒有欺騙的。」林西陸轉過身去,留給陸望舒一個背影。
陸望舒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麼,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這一切。陸氏祠堂那慘烈的一幕,和獨幽在一起八年的時光,都是他想要忘卻,想要封藏的記憶,他以為自己永遠不會再觸碰,再提及了,可看著林西陸的背影,他想要說,想要全部都說出來,他不想再失去了,這些一起長大,同喜共悲,生死與共的同伴,這一次,他想要牢牢的守住,不再被任何事任何人奪走。
「我……」陸望舒的喉結滾了幾下,「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
林西陸側過臉來:「你準備好了,隨時來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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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好了?」馮掌柜表情嚴肅的看著眼前一派泰然的陸望舒。
「是,西陸說的對,朋友之間是不應該有欺騙的。」陸望舒鄭重的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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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天吶!」林知夏的嘴驚得合不攏,「那你現在到底幾歲啊?我來算算啊……九年前是十三歲的話,那現在……我的媽,你二十一了啊!」
陸望舒沒想到在得知事情的真相后,林知夏的第一反應居然是這個,他一愣,沒想好怎麼回答,是啊,嚴格說起來,要是按照正常的生長,他現在的的確確是二十一了。
「知夏,瞎說什麼呢!」林西陸看出了陸望舒的為難,急忙出聲打斷林知夏,「既然時光逆轉了,那望舒的確是同我們差不多大的。」
「真是不得了!」林知夏其實並不在意這件事,繼續說道,「這時空倒轉的咒法,我只是在書里見到過,沒想到真的能做到啊!這真是……太神奇了!」
陸望舒哭笑不得,本以為重感情的林知夏會責怪他,至少挨一頓罵是逃不掉的,卻沒想到他只是對這些細節問東問西的。
「怪不得你的咒法和起符這麼厲害,」林知夏好像想到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情,「西陸,你以後可不能再怪我不用功了,人家望舒可是比我們多修了好幾年呢!」
「是是是,過去是我錯怪你了。」林西陸笑著對林知夏作了個揖。
「那可不是么,不管,你得請我吃頓小龍蝦補償我。」林知夏沖著陸望舒調皮的眨眨眼,「要最個頭最大的,最辣的那種!」
「成,那就走吧,正好快晚飯了。」林西陸看著面前的林知夏和陸望舒,前幾日的不快一掃而空,現在心中好像有一顆種子正在破土而出,讓他充滿了生機勃勃的力量。
「好嘞,走!望舒我跟你說啊,那家店裡的紅油抄手也好吃的不得了,保准你嘗了之後眉毛都鮮的要掉下來!還有小面,也是絕了,每次西陸去吃一碗都打不住的!不過要說最好吃的,還得數那小龍蝦,他們家的小龍蝦啊,每一隻都有我半個手掌這麼大……」
三個少年走在夕陽的餘暉下,身後的影子被拉的很長很長。中間那個高一些,腿特別長的是林西陸的;走路都不安分總是蹦蹦跳跳的那個,是林知夏的;總是安靜的走在馬路外側的那個,是陸望舒的。
即將要沉入地平線的太陽將最後一絲光亮投射在這三個少年身上,夕陽中的他們散發著讓人覺得溫暖的橘色光芒,不論是林西陸一笑就露出來的小虎牙,還是林知夏那彷彿盛滿了整片星空的大眼睛,或者是陸望舒唇邊此刻正綻放著的梨窩,都讓人覺得那麼的美好,那麼乾淨,所謂青春里最好的模樣,大抵就是如此了吧,只盼這正在青春中的人,能好好珍惜這些無憂的年華。
「總算,陸望舒這一番情意沒有錯付。」俞廣白看著天空中橘色的晚霞,幽幽的說道。
「他們三個,都是好孩子啊。」馮掌柜從樓上看著他們打鬧著的身影,忍不住發出感慨。
「這詹延卿的事情,不如就讓我去吧。我這侍地者,做的也是夠久的了。」夕陽中的俞廣白,看不清神色,語中卻帶著如同深秋般的蕭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