戾焚 17
翟勛去上廁所,周勇趁機對林重說道:「大哥,你以後在翟勛跟前多留點心眼兒……」
「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
「我最煩你這樣,你要麼就把話說完。」林重嘟囔道。
「你以為翟勛真的認為你死了?」周勇說道,「我告訴你,他早就知道你要回來。在你回來之前,他以為自己能當上你們特調科的副科長,但是你一回來,他就沒戲了。廖靜深在你回來之前對你以前的社會關係進行調查,他告訴廖靜深,你小時候總打日本小孩兒。」
「你可真能扯。」林重暗忖,但是嘴上不屑道。
「你看你還不信咋的?我在你們警察部又不是沒朋友……」周勇說到這裡打住了,翟勛走了過來。
「咱們三個至少七八年沒聚了吧?」林重兩隻胳膊搭在池邊,看著天空問道。
「跟你是差不多,我和翟勛總能見到,是吧?」周勇說道。
「是什麼啊?以前是經常見,現在周股長占著緝私股的肥缺,大忙人一個,想見一面都難哪!」翟勛話中帶著刺。
周勇尷尬地一笑,林重似乎沒聽見,又喃喃道:「要是我們還是小時候,多好?」
「嗯,我還記得那時候你幫我們打那幾個日本小孩來著。」周勇似乎從林重的表情和話語里受到了感染,也仰望星空,說道。
「我那哪裡是打他們?那不是被他們打么?」林重笑道,「我總是看不慣恃強凌弱的,現在好多了,看不慣也不行吶!」
「那是!現在不能管的事兒太多了。就拿我們緝私股來說,緝私緝私,其實就是以緝養私。有一次我發現一條走私的線索,給上面彙報,上面讓我別查了,我不明白,問了句為什麼?你猜他怎麼說?『你把走私的都抓了,誰來給你送錢?』」周勇說完,三人會心,嘿嘿一樂。
「更可笑的是,我原本以為只有中國人才會這樣做,沒想到日本人也會這一套。」周勇接著說道。
「那就是跟你們這些中國人學壞了。」翟勛說道。
「誒?你這傢伙……」
這時,從林重嘴中飄出的口哨聲打斷了正在拌嘴的兩人,那是《紅蜻蜓》的調子。靜謐的夜空,漫天的繁星,一切不快和煩惱全都煙消雲散,翟勛和周勇覺得被一種莫名的東西包圍,仰望銀河,跟著林重哼唱起這首再也熟悉不過的童謠:「晚霞中的紅蜻蜓,請你告訴我,童年時代遇到你,那是哪一天……」
一曲吹罷,林重又喝了一杯茶,起身,用毛巾擦了擦身上的汗,說道:「不吵了?泡舒服了沒?泡舒服了走人。」
三人從溫泉出來,走到路邊,林重見腳下有個空的鐵罐頭盒,突然起了童心,一腳將它踢給身後的翟勛。翟勛正在點煙,眉頭一皺,條件反射般地用腳一撥,傳給了身邊的周勇。周勇一腳將它踩住,抬頭看時,卻見林重在前面擺好了一個守門的姿勢。周勇飛起一腳,罐頭盒咣咣咣地從林重襠下鑽過。三個人彷彿回到了童年,默契地笑了起來。
告別二人,林重本來想回家,餘光卻瞟到路邊停著的一輛車,那是柳若誠的車。林重看了看四周,不動聲色地往前走,柳若誠的車跟了上來,他忽然回頭,拉開車門坐進去就問:「為什麼跟著我?」
「湊巧路過。」
「哪有這麼巧的事?」林重盯著柳若誠,「你在監視我。」
「你們吃飯的那家餃子館的老闆是我朋友,確切是說,我是監視翟勛。」柳若誠說,「前一陣共產國際運給安東附近抗聯游擊隊運的一些爆炸物被他查獲了,好在咱們的人僥倖脫身,但貨物卻沒了。」
「什麼原因?」
「可能是他的耳目太多,所以我想找出他的線人。」
忽然,翟勛的車開到了兩人旁邊,敲了兩下車窗笑道:「我走了,你倆慢慢聊。嫂子要是給我打電話,我就說你在我家上廁所。」
翟勛做了個鬼臉離去,林重說:「看見沒?翟勛不是吃素的,你這樣做很危險。」
柳若誠卻忽然問:「你和他從小一起長大,如果有一天共產國際要咱們除掉他,你會怎麼做?」
林重看著窗外,半晌才說:「我們的原則里沒有人情。」
柳若誠狐疑地盯著林重,又說:「滿洲棉廠已經接到了關東軍的訂單,這幾天正在趕製軍需品,咱們得趕緊完成任務。」
「我的人已經混進去了,他應該很快就能聯繫我。」
「那威力怎麼辦?」
「我跟它還沒那麼親近,現在時機不到不能貿然下手。但是我會想辦法的。」
「我看你剛才走路都發飄了,是不是喝多了?」
林重狡黠地一笑:「我要不裝作喝多,他們能輕易散場?」
柳若誠沉默片刻,又莞兒一笑。林重問道:「你笑什麼?」
「沒什麼,剛才看你們踢罐頭盒,感覺還挺有童心的。」柳若誠又收起笑容說道,「我真的不能把三個那麼有童心的人和敵方的間諜聯繫到一起。」
「他們當年也是一張白紙,是這個社會和時局改變了他們的人性。間諜也是人,只要是人就有過去,現在和將來,是人就有人性,為什麼不能有童心?」林重反問道,柳若誠無話可說。
「還有,以後別把我和敵人放在一起說,很彆扭。」林重皺著眉頭抱怨道。
「喲!看來你沒搞錯自己的陣營啊?」柳若誠故意反問道。
「我懶得跟你說。」林重關上車門徑直走去。
「只是那麼一說而已,你還真生氣了?」柳若誠慢慢地踩著油門,跟在他身邊笑道。
「我不願意聽。」林重快步離去。
「哎!」柳若誠下車追上他,說道,「我真是跟你開玩笑呢!對不起……」
林重回頭,露出狡猾的笑容說道:「我就知道你不出十秒肯定追上來,結果我才數了五下……」
見柳若誠有些懊惱,林重又馬上一本正經地解釋道:「有些事是事實,但是不一定每個人都敢去面對,我想,這也就是生活為什麼殘酷的原因吧!你的擔憂我能理解,但是我從未改變過自己的信仰。你可能不知道,就是因為生活太殘酷了,所以我總是喜歡在殘酷的生活中尋找一絲美好。這世界越是黑暗,哪怕人性當中只迸發出一點小小的火花,都會越發耀眼,都能讓我在這個黑暗的世界當中不至於那麼寒冷。」
「你趕緊回去吧!」林重把領子豎起來說道,「被這風一吹,我還真有點冷。這樣也好,醒醒酒,免得回家童娜又說我一身酒氣。」
柳若誠回到車上,開車不緊不慢地跟了林重一段距離,只是想在他的身後多看他幾眼。眼前的這個男人在親人、朋友面前偽裝自己,他心裡到底裝著怎樣的情感,柳若誠以前覺得這不是問題,現在覺得這是很多問題。
「我跟他接觸之後才發現,他身上似乎散發著一種獨有的人文主義的情懷,這好像就連他自己也沒有察覺到,後來我想,這也許是他的人格魅力吧!也是他為什麼深得柳若誠喜歡的原因之一……而土肥原先生說,間諜並不是一個職業,而是一種生活方式……我到現在仍舊對這句話深信不疑……」(選自廖靜深的《關於林重等人反滿抗日縱火特大間諜案的報告》第六章)
林重一回家,就見童娜板著個臉說道:「剛才有電話找你。」
「誰啊?男的女的?」
「分不清公母,說是姓柳!」
林重心想,柳若誠剛跟自己見過面,見面時也沒說她給自己打電話的事兒啊!於是又問道:「到底怎麼回事?」
「你這姓柳的同學真夠可以的,這麼大歲數了,硬是在電話里裝十七八的小姑娘,你說噁心不噁心?她問你上哪兒去了,我說你喝酒喝死了,她問我是幹什麼的,我說我是你家傭人。」童娜補充道,「叫得還嗲聲嗲氣的,還什麼林重哥……」
林重這下明白了,不免覺得可笑,又隱隱感到有些麻煩。
廖靜深回到熱乎乎的家,就見穿著棉質睡衣的夫人坐在板凳上洗衣服。
「不是給你說了么?以後衣服送到洗衣店去洗,花不了幾個錢。」廖靜深逗了逗迎上來的那隻狸貓,拿出一個盒子對夫人說道,「從新京買的睡袍,絲的,把你身上那件老睡衣換下來吧!」
「這得多貴?又亂花錢!」廖夫人嗔怪著,又說,「對了,兒子從日本來信了,在你書桌上。」
「嗯。他說——一切都好,日本老師很嚴格,最近大阪的中學棒球比賽他們校隊拿了第二名。」廖靜深拆開信看了看說道。
廖夫人笑著想說什麼,忽然皺眉,捂著胸口:「最近胸口時不時就疼,針扎一樣。」
廖靜深還是沒在意,高強度的出差和工作讓他也沒心思在意,他倒頭就睡。廖夫人洗完衣服,換上睡袍,把他的被角往下拉了拉問道:「聽說你們特調科新來了一位副科長,挺年輕的,還很受安藤智久的賞識?」
「你個女人家,從哪兒知道的這麼多?」廖靜深一聽警惕起來。
「還能是誰?咱外甥給我說的唄!」
「我早就跟你說過,我們警察部的事兒,你聽見了也當沒聽見。」
「那昨天金州民政署韓副署長他老婆打來電話,讓你幫忙給她老公疏通一下,不讓她老公被調查這事,我也要當沒聽見?」
「是他們的侄子被神谷川打死這件事吧?我也是剛聽說。」廖靜深說,「沒想到這電話都打到咱家來了?等這幾天看看調查結果再說,要是她老公確實沒有嫌疑,這倒是個來錢的好活兒。」
「要是有嫌疑呢?」
廖靜深眼睛一瞪:「這你也敢想?找死啊?」
廖夫人白了他一眼:「誒?你看這睡袍我穿著咋樣?」
「挺好!」廖靜深背過身去肯定道。
「你都沒看!」夫人又嘟囔道,「這胸前還露著一塊,這要放在俺們農村,非得被大家的唾沫星子淹死不可。」
「你都出來這麼多年了,怎麼總忘不了農村?從小拿著鋤頭翻地球,沒翻夠啊?」廖靜深厭惡道。
「你就沒聞到我身上新買的日本香水味?」
「我太困,咱們明天再說好不好?」廖靜深明白老婆想幹什麼,很不耐煩地把被角又往上拽了拽嘟囔著,「在一張床上睡了幾十年了,還噴什麼香水。一股子貓尿味兒。」
廖靜深說完就挨了老婆一腳。
林重這天去實驗室里對著表計時進行化學實驗,經過多次失敗之後,終於長出了一口氣,然後把配製成功的起火裝置帶回家。他觀察了風向標和濕度計,往後幾天都是北風,空氣也比較乾燥,很適合放火。正想到這裡,街上響起了叫賣糖葫蘆的聲音,這是章魯來了。
林重走到街口,見章魯正在推著自行車賣糖葫蘆,等別人走了之後,他上前問道:「滿洲棉廠的情況都摸清楚了?」
「這幾天俺們正在加緊趕製軍用棉衣和手套等物品,所以工廠一個勁兒地招工,來了很多工人。」章魯說,「那些棉花和羊毛等原料倉庫根本放不下,都堆到外面來了,那裡從沒出現過起火的情況,警惕性不高,所以很容易放火。俺們隨便扔個煙頭就……」
「不行,煙頭起火慢,而且不能定時起火,火勢很有可能還沒擴大就被發現了。而且你們那裡肯定禁火種,帶煙進去被查出來就很危險。你們晚上幾點下班?倉庫里的溫度最高是多少?」
「這幾天加班,我八點下班,半小時之後就封廠,高傑住在工廠宿舍裡面。倉庫溫度最高也不到十度,晚上就更低了。」
林重把一個煙盒大小的起火裝置遞給章魯,又說,「下班之前把這個拿進去,記住,正面朝上拿著。這盒子里有個小玻璃瓶,放火的時候把瓶塞拔掉,然後把盒子倒過來放進棉花堆里,趕緊撤離現場,一小時左右就會起火。起火之後工人肯定要去救火,讓高傑藉機去起火點,把現場搞得越亂越好。救火的時候如果能發現這個玻璃瓶,就把它踩碎。」
「這個玩意兒有什麼神?你自己做的?」章魯問。
林重點點頭,又囑咐道:「我不知道這場火會產生什麼樣的後果,它被當成一起普通的自燃案件最好,但是一旦它被交我們特調科手裡,那就沒這麼簡單了。我們警察部有隻警犬叫威力,它很出色,我現在還弄不死它,火災發生之後你最好在身上抹一些辣椒水之類的東西,擾亂它的嗅覺。」
「一個畜生而已,用得著這麼小題大做?」
「畜生並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你這樣掉以輕心的思想。」林重說,「你已經知道上次大連特委被捕的事了吧?那就是因為他們一個成員買了條鮁魚,氣味兒留在了身上,在逃跑的過程中,威力順著氣味一直追蹤,直至發現了那個成員。」
「只要你不給安德烈打小報告,俺都聽你的。」章魯說道,林重朝章魯笑了笑。
這天林重上班的時候又餵了喂威力,和它玩了一陣,威力已經開始對他友好起來了。林重帶著人押吳小松等犯人去關東州監獄。
「你們這是要帶我去哪兒?」吳小松在車後座惶恐地問道。
林重也不回答,到了關東州監獄門口,被推下車的吳小松褲襠立即濕了,連站都站不起來。這是林重第一次來到這所監獄,他想看看被捕的那些大連特委成員。高築的獄牆之內盤踞著數十棟紅磚大瓦的監樓,四周林里的塔哨里都有荷槍實彈的關東軍站崗。他站在這座偌大的怪物跟前,忽然覺得自己無比渺小。
「這犯人叫吳小松,也是中共特委的。」林重看著失去意識的吳小松被連拖帶扶地押進去,給看守遞了支香煙,又問道,「上次送來的那些中共特委被關在幾號牢房?」
看守翻開入監記錄看了看說道:「六號區,316、317、318、319這四個牢房。」
林重看了看入監記錄,發現316里趙東升的名字上被劃了個斜杠,旁邊註釋著:已出監。
「這人是怎麼回事?」林重指著趙東升的名字問道。
「他不是被你們提走了嗎?這是出監單的留底。」看守拿出一張單據遞給林重。
出監單的下面赫然簽著神谷川的名字。林重點點頭,和獄警押著吳小松走上六號監區的三樓。
「吳小松,別怪我們,因為你沒幫我們抓住奉天的共黨。快走!」林重推了失魂落魄的吳小松一把,故意喊道。
突然,317房的一個人抓著鐵門瞪著吳小松,吳小松也回瞪著他。幾秒種后,那人朝316大喊了幾聲趙東升,見沒有回應,就搖著鐵門大罵道:「趙東升,你個無恥的叛徒,我X你祖宗十八代!」
317這人就是羅增祥,而趙東升被神谷川秘密帶走了,林重幾乎已經肯定他就是那個叛徒。他出大門之前想了想,又朝看守問道:「大連特委蘇國坤的兩個子女在不在這裡?」
「多大歲數?」
「男孩九歲,女孩五歲。」
「目前在押的囚犯里,最小的十四歲,我沒見過更小的孩子了。」
林重在心裡嘆了口氣,案子調查到這一步,只能適可而止,否則很容易引起神谷川的懷疑。
林重在路上想了半天,回到警察部,他抓起電話給山野涼介打了過去:「山野先生,你從我們這裡拿走的那些中共特委的檔案什麼時候能送回來?我們這裡要歸檔,如果你不方便,我過去拿也可以。」
「你還是過來一趟吧,我正有些疑問想要找你。」山野涼介說。
林重去了檢察廳,山野涼介說道:「這些中共特委的供詞一片空白,難道什麼都沒招?」
林重並不直接回答他的話,而是看了看趙東升的那張檔案問道:「不知你有沒有去調查過這些犯人本人?」
「糾正你一下,在法院對他們判決之前,他們不是犯人,而是嫌疑人。」山野涼介搖搖頭又說,「我當然去過關東州監獄,但是他們很不配合我,什麼都不肯說。而且這個叫趙東升的人已經被你們秘密帶走了。」
「那我就無能為力了。」林重說道,「我剛來不久根本不認識他,而且他不是我帶走的。」
「是神谷川,這我知道。」山野涼介說,「但是我給他打過電話,他不讓我見趙東升。」
「這是為什麼呢?」林重故意問道。
「他說趙東升是你們的線人,還有中共特委的人沒抓到,所以不能讓我見他。」山野涼介毫無防備地說道,「我得警告你們,此案的調查不結束我就無法對他們進行公訴,你們這是故意阻撓檢察官的工作!」
林重聽到這裡,心裡高興起來。通過自己不動聲色的逼迫,趙東升叛徒的身份終於浮出了水面,剩下的事就是如何除掉他了。
又聽山野涼介指著檔案問道:「還有,這蘇國坤的兩個子女在哪裡?」
「我不知道啊?我在警察部的牢房裡沒見過他們,可能在監獄?」
山野涼介沒再說什麼。林重回到實驗室,把趙東升的檔案翻拍幾張,洗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