戾焚 26
此刻,林重正攔住一輛黃包車,往實驗室走去,遠處傳來一陣又一陣的警笛聲,他回到實驗室,拿出一大瓶濃硫酸,又拿出一把刀,對著威力僵硬的屍體發起愁來。幾個小時之後,林重開車帶著一小包腐蝕剩下的白骨渣,路過一個街口,見幾個行動隊的隊員正在往路燈下面貼告示,不遠處站著一些端著槍的關東軍憲兵和幾條軍犬。他正想調頭,一個隊員看見他的車,上前招呼道:「林副科長,您下班了?」
林重搖開車窗,繞過他的問題說道:「你們這是在幹嘛?」
「神谷次長讓我們把威力的特徵列印出來,貼在一些路口。」隊員把一張告示遞給他。
「那軍犬是憲兵隊的?」林重看了看告示,問道。
「是,朝刑事課王一鳴科長借的,但不怎麼好使。神谷次長說他們的軍犬跟他們一樣,都是廢物,全是跟著關東軍上山追蹤抗聯的氣味沒成功,被淘汰下來的。」
林重點點頭:「忽然想起來忘了點事,我走了,你們早點回去。」
林重調頭,抄小道直接開到濱海路的懸崖邊,把那些白骨扔進海里。回到家中,林重躡手躡腳地上了床。童娜醒過來問道:「去哪兒了?」
「辦點事。」林重說著鑽進被窩,見童娜還看著他,又說,「不是幫柳若誠。」
「此地無銀三百兩。」童娜嗔怒道,「滿糧著大火了,現在好像還沒撲滅呢!」
「你怎麼知道的?」
「今天去買東西,聽雜貨店的老闆娘說的,她老公就在消防局上班。」
「以後少跟她們閑聊,你忘了我給你說過我小學同學程東的父母被朋友舉報吃大米的事了?」
「咱又沒做什麼,怕什麼?不過也是,給日本人幹活的沒什麼好東西。」童娜說道。
第二天林重見到一臉燦爛的章魯,問道:「你樂什麼?」
「滿糧的火到現在還沒撲滅,咋不樂呢?」章魯拉著車說道,「你是沒看見那些消防局的和警察,瞪眼干著急。咱們的人說,滿糧的經理石川那個日本小老頭子都參加救火了。」
「他們沒留下什麼痕迹?」
「你就放心,咱第一次沒經驗,第二次還能再不長記性?」
林重笑了笑,章魯又問道:「哎?你咋那麼神呢?那起火裝置里都放的啥材料?」
「其實就是白磷和鎂條之類的,我這次還特意在裡面加了些佐料——過氧化鈉,它一遇水就會引燃周圍的物質。」
「俺考你個問題唄?」章魯說道,「剛才對面過去一輛車,是什麼顏色的?開車的人是啥樣的?」
「黑色的道奇,應該開了幾年了。開車的是個富商樣子的中年男子,穿貂皮領子的大衣,身旁坐著個穿貂皮的俄羅斯女人。」林重擦拭著墨鏡,不加思索地答道。
章魯轉身朝他豎起了大拇指,說道:「服了!以後你咋說俺咋做,絕不羅嗦!」
「我請你吃飯,這些錢你拿去,可惜咱們不能坐一個桌上吃。」林重下車后把錢遞給章魯,又說,「這段時間如果沒有其它事,我會抽空讓你了解一些業務知識,彌補一下你這方面的不足。」
警察部,神谷川正在辦公室里背著手,問身後的廖靜深:「廖科長,你覺得什麼樣的敵人最可怕?」
「這……當然是強大的敵人最可怕。」廖靜深答道。
神谷川搖搖頭,說道:「我覺得看不見的敵人最可怕。」
「對啊!還真是……」
「恭維的話我聽得太多了。」神谷川擺擺手,轉過身說道,「關東軍內部可能出了問題,而且這個問題似乎跟滿糧和滿棉的火災有關聯。我覺得咱們有必要理清一下思路……」
林重剛到警察部就被叫到廖靜深的辦公室,見他在給老婆打電話。廖靜深看見林重,又說了兩句,把電話掛了皺著眉頭道:「你買過滿州糧食交易公司的股票嗎?買了就趕緊賣,賣不出去就留著擦屁股。」
「我不玩這個。」
「唉!滿洲糧庫著大火,我老婆買的那些股票全廢了。」廖靜深摸著腦門苦惱道,「這些天儘是事兒,昨天山野涼介還質問我趙東升的案子。」
「這個山野涼介也太認真了吧?」
廖靜深苦笑道:「神谷次長說現在趙東升死了,關於他和中共特委一案的始末都在檔案室,反正不久也要報送檢察廳,你可以去看看。」
「我這段時間一點閑工夫都沒有,等下還得督促兄弟們找刺殺趙東升的線索,翟勛也不在。」林重故作為難道。
「也是,只要共產黨存在一天,咱們特調科就一天不能閑著。」廖靜深接著說道,「剛才神谷次長把我叫去,說讓你去關東軍參謀部一趟。」
「這才幾點?神谷次長又一宿沒睡啊?」
「他是在夜間活動的獵手。」廖靜深擺了擺手,回到正題,「他懷疑滿棉、滿糧起火,跟關東軍對抗聯的討伐計劃有關聯。而且他還認為,關東軍內部情報泄漏,所以讓你去給他們提個醒,最好是能調查一下。」
「意思關東軍裡面有內鬼?」林重疑惑道,「不能吧?那裡可都是清一色的日本人。」
「聽過伊田助男這個名字嗎?」廖靜深頓了一會兒,突然問道。
「沒有。」
「當時你還在外執行任務。」廖靜深點點頭,帶著一絲不屑的笑,眼睛看向窗外,緩緩說道:「你去你身後的那個檔案櫃里找找,在『滿洲國』那一欄的《1933年滿洲特務調查檔案》的第二份里,『Y』字的開頭下面第一個『伊田助男』……」
林重帶著問號,按照廖靜深的精確指示,找出那份檔案,裡面是一個關東軍士兵的履歷檔案複印件,下面備註著這麼幾行字:
1933年,關東軍某旅團對滿洲國間島省內中共領導的的『抗日救國軍』(抗聯的前身之一)進行討伐作戰,該旅團輜重隊的一名叫伊田助男的士兵開卡車將原本應送去前線的彈藥送至靠近敵方的樹林中,在破壞汽車發動機后自殺。后據我反間機關調查,核實此事件屬實,伊田助男真實身份乃日本共產黨……之後據中共披露,當時在戰鬥間隙,於卡車南二十米找到伊田助男的屍體,及一份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紙,上寫遺書如下:
『親愛的中國游擊隊同志們:我看到你們撒在山裡的反戰宣傳品,遂知你們乃共產黨之游擊隊。你們是愛國主義者,也是國際主義者。我很想與你們見面,並肩打倒共同的敵人,但我被這些法西斯惡獸們包圍,走投無路,遂決定自殺。我把他們的十萬發子彈贈予貴軍,它藏在北面松林里的卡車中,請你們瞄準日本法西斯狠狠射擊!吾雖身死,但革命精神長存。祝神聖的共產主義事業早日成功!
間島日本關東軍輜重隊
日本共產黨員
伊田助男
一九三三年三月三十日』
「到現在為止,誰都不知道威力究竟去了哪裡……而滿糧的火又著了起來,我們當時都忙暈了……現在想想,神谷次長當時的推斷是正確的……」(選自廖靜深的《關於林重等人反滿抗日縱火特大間諜案的報告》第九章)
檔案中的記錄像是在播放默片,在林重默默地看完最後日期的時候,廖靜深也幾乎一字不差地背完這檔案的全篇。這個甚至連照片都沒有的日本共產黨消除了林重一直以來的孤獨感,第一次讓林重覺得自己不是孤軍奮戰,甚至有些親人之間的訣別之痛。他從檔案櫃的玻璃櫥窗上瞅見廖靜深正在轉過身來,於是趕緊狠狠地眨眨眼,看著窗外。
廖靜深沒有觀察到林重的表情,而是頗有些得意地說道:「大家都知道,我的記性並不好,有很多事都要記在本上或是手邊的台曆上。但是你可能不信,這是我唯一能夠全篇背誦的檔案。」
「原因很簡單,幾年前當我像你一樣以這個極為幼稚的問題向土肥原先生髮問的時候,他也建議我看看這份檔案。從那以後,我就把它背了下來。目的不是要紀念這個連名字都有可能是化名的無名小卒,而是要時刻提醒我自己,共產主義思想無孔不入,共產黨無處不在,這就是他們的可怕之處。」廖靜深起身踱著步,緩緩地走到林重身邊,一起看著窗外說道:「伊田助男只是這場戰爭中連細菌都算不上的小人物。我不知道用多久才能把共產黨消滅,但我知道,如果無數的這樣的小人物不斷地湧現,那麼他們會像細菌一樣把我們活生生地啃噬,連渣兒都不會剩下。」
「現在再回到你剛才的那個問題,所以說間諜這種職業可沒寫在任何民族的臉上。日本共產黨是哪年成立的?1922年,只比中共晚一年,所以關東軍內有沒有內鬼,這個事兒可真不好說。」廖靜深一歪頭苦笑道,「反正神谷次長說什麼就是什麼,咱們照做就是。我跟日本人幹了這麼多年,向來都是少問為什麼,只問該做什麼。」
「那關東軍也不可能允許我一個特調科副科長去調查他們吧?」
「你啊!還是沒摸透神谷次長的意圖。倘若關東軍內部真的有間諜,那麼我們已經派人去調查了,配合了更好,假如他們不配合,那就不關我們的事了。」廖靜深笑著說道,「所以你只管去,讓不讓調查那是他們的事,有沒有調查的態度那是你我的事。做好分內的事,這就是日本人的做事方式。對了,神谷次長讓你去找關東軍司令部參謀本部的中田義雄中佐,他是參謀本部的主任。」
「明白。」
「滿糧這火差不多該撲滅了。」廖靜深看看遠處嘟囔道,「你回來后,咱們一起去現場看看。」
一個小時之後,胳膊上吊著繃帶的翟勛回來了。他見行動隊辦公室里空空如也,就對值班的人問道:「人呢?」
「威力丟了,都找它去了。還有一些弟兄在調查刺殺趙東升的線索。」
「威力丟了?什麼時候?」
「好幾天了,孫明弄丟的。」
「林副科長呢?」
「不清楚。」
翟勛又去審訊室,朝看守問道:「滿棉起火,是不是抓了個叫王喜的?」
「沒錯,但是他死了。」看守說道。
翟勛一把揪住看守的領子問道,「你說什麼?他怎麼死的?」
「他被捕之後只說是你的線人,第二次審訊的時候他招了,說滿棉起火就是他乾的。我們讓他按完手印之後就發現他不行了。」
「你們怎麼審的他?」
看守沒說話,而是看向審訊室里的那把電椅。翟勛回到辦公室,給錢斌打了個電話,卻聽他說,王喜的審訊記錄和口供已經送去檢察廳了。翟勛氣得猛砸一下桌子,出門去了檢察廳。
關東軍參謀部,林重在門口交出了自己的配槍,說明自己的來意,被告知要見中田義雄中佐還得等一會兒。林重坐在走廊里待客的椅子上,拿起旁邊報夾上的報紙隨手翻了翻。
半晌,從中田義雄的辦公室里出來兩個提著包的日本軍官,林重知道該輪到自己了,於是把報紙合上,放回原處。
接待室的人示意林重可以進去,林重敲了敲門,進屋后打量著這個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中田義雄,說道:「中田中佐,我是警察部特務調查科……」
中田義雄正在給鋼筆旋上筆帽,他穿著關東軍中佐軍裝站在桌前,顯然是剛剛簽署過什麼文件,他的背後有兩幅地圖,一幅是中國戰略地圖,一幅是東北全域圖。他聽到這裡,反感地把手一揮問道:「誰讓你進來的?」
「接待室的人。」
「這裡是什麼地方?關東軍司令部參謀部!我們這裡不是沒有特高課,你們警察部的手也伸得太長了吧?馬上給我滾出去!」
林重見中田發火了,鞠躬說了聲「哈依」,心中覺得其實這是件好事,但是想想又認為不能就這樣走了,於是回頭不卑不亢地說道:「中田中佐,我們警察部神谷川次長認為,有必要提醒你們一下,他懷疑關東軍內部的情報不太安全,可能已經遭到了泄露。如果能夠允許我們和你們一起調查一下,那就更好了。再見!」
林重說完轉身離去,中田待他走後,拿起電話把接待室的人叫了進來,好一頓臭罵。
滿洲糧庫,空氣中滿是沒有燃盡的塵埃。地上的水與冰倒映出林重的影子,他朝一直守候在糧庫跟前的警察署長走了過去。
「這糧庫的經理呢?什麼情況?」林重朝警察署長問道。
「滿糧的經理石川先生犯了心臟病,正在醫院搶救。」警察署長看著一片狼藉的糧庫說道,「關東軍五個師團半年的口糧和關東州的一些儲備糧全廢了……」
隨後而來的廖靜深用手拍打著不斷落在身上的煙塵,踮起腳尖趟過污水,環視四周問道:「起火原因查清了沒有?」
「初步判斷糧食自燃,起火時間是下午,起火點應該在這裡。」警察署長領著二人走了幾步說道。
林重捧起一把摻著砂石和泥水的大米,翻了翻裡面的灰燼。
「寒冬臘月的糧食自燃?聞所未聞哪!」廖靜深搖著頭說道。
「滿糧以前確實沒有在冬季起過火,這麼大的火災是頭一次發生。滿糧的管理很嚴,不讓任何人攜帶火種入內,而且我們排查了所有的工人,確實沒有任何疑點。唯一能找到的原因就是糧食堆積過久、過密,且倉庫內溫度過高。」警察署長說道。
「你把這案子寫個報告,明天給我送來。」廖靜深環視四周被燒成灰燼的大米和玉米堆嘆道,「但願明年別是個災年。」
廖靜深讓自己的司機先走,然後坐在林重的車裡,對發動汽車的林重問道:「你覺得滿糧是自燃嗎?」
「說不好,冬天雖然溫度低,也不是沒發生過這樣的火災。」林重嘟囔道。
「這我知道。我是說,是不是真如神谷次長說得那樣——滿棉和滿糧這兩個地方都跟關東軍的後勤有關係,有人故意縱火?」
「您這樣想也不是沒有道理。」林重說道,「但是滿棉的縱火犯不是被抓到了嗎?」
「誒?我可從沒說過王喜就是縱火犯啊?但是所有的證據都指向他,而且他又沒有不在案發現場的證明。」
林重聽了微微一笑,廖靜深又說:「也許是我多慮了,因為我還從沒見過燒了這麼大的廠子還能不露蛛絲馬跡的人呢!」
廖靜深緊了緊大衣領子,繼續問道:「對了,關東軍參謀部那邊怎麼樣?」
林重邊開車邊笑著說道:「我進去之後兩分鐘就出來了,您覺著呢?」
廖靜深得意地笑起來,這跟他猜測的結果一樣,關東軍內部的事務是不會讓警察部插手的,於是眯上眼靠在座椅上說道:「明天你給神谷次長打個報告,咱們的責任這就算盡到了。」
林重回到家一進門,只見翟勛站在屋裡。童娜說道:「翟隊長等了你半個小時了。」
「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不提前打個電話?」林重問道。
「嫂子,我和我哥出去說點事。」翟勛對童娜說道,又拽著林重,「走,陪我去喝點酒。」
路過一個阿里郎狗肉館,翟勛說道:「大晚上的就這家了。」
兩人要了一盤狗肉和幾碟小菜,翟勛一口悶酒下肚,林重問道:「怎麼了這是?」
「你還不知道呢?王喜死了。」翟勛說道,「我今天下午回來審訊室的人告訴我的。我又去了趟檢察廳山野涼介那兒,看了王喜的口供。」
「不對啊?他第一次審訊的時候還好好的,怎麼轉眼就死了?誰審的?他招了嗎?」林重問道。
「審訊組的劉偉他們,這幾個小子心狠手辣,擱誰誰不招?」翟勛又喝了一口酒,把嘴一抹說道,「媽了的,他們明明知道王喜是我的線人,還下死手。你實話告訴我,這是不是廖靜深的意思?」
「我看應該不像。第一次審訊的時候我也在場,廖科長對他已經很照顧了。」
翟勛又是一拳砸在桌上:「你不用說了,我知道你很為難。」
「做老哥的勸你一句,要是他招了的話你可千萬別犯渾啊,滿棉起火不是一般的案子,得罪了日本人誰都別想好過。」林重說道。
「你放心,我沒那麼傻。」翟勛夾起一塊狗肉問道,「你以前不是挺愛吃狗肉的嗎?怎麼不吃啊?」
「我回來之前剛吃過,誰像你,飢一頓飽一頓的。」林重看著狗肉,強忍著咽了口酸水,吃了兩粒仁丹,然後問道,「武田光沒對你怎麼樣吧?」
「一點皮肉之苦,正常流程,小意思。」翟勛跟林重碰了一下杯說道,「我知道你去看過我弟弟,我敬你。」
「對了,嫂子那麼累,你咋不請個保姆呢?」翟勛問道。
「說得容易,就憑我這些工資,夠嗎?再說女人還是自己帶孩子比較好,我不喜歡外人來帶。」
「你看看,你現在能理解我為什麼在東關街一帶發展地盤了吧?」翟勛說道。
「那些事我沒興趣,你自己注意點就行。」
出門后,林重目送翟勛遠去,突然幾個肢解威力屍體的畫面一閃而過。他趕忙捂著嘴跑到拐角處,哇地一下將胃裡的東西吐了個乾淨。
回到家,林重問童娜:「今天翟勛都跟你說什麼了?」
「沒說什麼,就問咱們怎麼不請個保姆。我說你嫌礙事,不讓請。」
「那他怎麼說?」
「他說他倒是給他弟弟請過幾個保姆,但都被氣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