戾焚 27

  這天林重把車開到濱海路,把鑰匙往柳若誠手裡一塞,說道:「車我都清理過了,你回去再檢查檢查,一根狗毛都不能留下。」


  「你把威力怎樣了?」柳若誠問道。


  林重看著懸崖下陰沉的海面說道,「別問了,它是人類鬥爭中的犧牲品。」


  「如果有來世,但願它能投胎做人。」柳若誠說道。


  「如果我有來世,我倒不想做一個人。」林重說道。


  「那你想做什麼?一條狗?」


  「罵人呢?做人太累,尤其是咱們這種人。我也許會做一隻貓,安靜、獨立,不用拾人牙慧、仰人鼻息。」林重接著說道,「就算在這懸崖上散步,也如履平地。」


  「那但願廖靜深他們別做老鼠,被你盯上就麻煩不斷。」


  「現在我才是一隻老鼠。」林重苦笑道。


  柳若誠說道:「共產國際收到情報,咱們的這次行動很成功,關東軍的冬季圍剿計劃被迫取消了。我昨晚還去跟阿列克謝耶夫上校喝了一杯。」


  「就你們倆人?」


  「還有涅克托夫總領事。問這個幹什麼?」柳若誠莞爾一笑,「你吃醋了?」


  「我是怕他倆的老婆吃醋。對了,你買過滿州糧食公司的股票嗎?」林重問道,「廖靜深說滿糧著火后,他買的股票全跌了。」


  「你以為我家白做這麼多年生意了?放心,行動之前我就拋出去了。」柳若誠笑道,「還要告訴你一件事,碼頭上的吳峰已經被我們除掉了。王喜死了,吳峰也死了。我估計翟勛知道後會認為這是廖靜深乾的。」


  「翟勛沒那麼傻,就算他一時糊塗,被這些假象誤入歧途,但他早晚有一天會知道真相。廖靜深在神谷川面前暗示王喜就是嫌疑犯,並不是他沒有胸懷,而是他想早點結束滿棉這件案子,上面的壓力太大了。」


  「管他呢?反正阿列克上校對我說,這個冬季應該不會再有什麼行動了。」


  「我早說過,面對這些優秀的棋手,我們必須走一步看三步。敵人的很多錯誤都是對形勢過於樂觀造成的,但這只是暫時的,他們不會一直這樣糊塗下去。痛苦可以讓人警醒。」


  林重說著,忽然感覺脖子上唰地一涼,一片雪花被他的體溫融化了。


  「終於下雪了,整個世界又要變得潔白起來,我最喜歡下雪天。」柳若誠舉頭用手捧著簌簌飄落的雪花,輕輕把它們吹散,又問,「川端康成的《雪國》你看過嗎?」


  「哪裡是雪國?」


  「當然是日本。」


  「我當是大連呢!」林重抬頭看著隱匿在雲層中的太陽喃喃道,「這座太陽旗下的城市是個無縫地帶。」


  「你給你妹妹說那個事兒嗎?」林重又問道。


  「說了,我跟她約法三章,她怕我。怎麼,最近她又找你了嗎?」柳若誠問道。


  「那倒沒有。我就擔心,像她這個年齡,還是生活在象牙塔里的一個情竇初開的小姑娘,若不加註意,她的好奇心可能會招來麻煩。」


  「你這麼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了。她們女高的一個語文老師,是她暗戀的對象,經常借一些進步書籍給她。」柳若誠回憶道。


  「進步書籍?比如呢?」


  「比如《靜靜的頓河》、《鐵流》……」


  林重瞪大眼睛說道:「開玩笑?他這麼做是想害死她?我來的那條船上,一個人帶了一本法捷耶夫的《毀滅》,就已經讓他橫死碼頭。若濃的語文老師是不是腦子有毛病?」


  「我已經給她說過了。」柳若誠說道,「最近也沒發現什麼異常。」


  「光說怎麼能行?」


  「那你說怎麼辦?」


  「得教育,知道嗎?教育!」林重吼道,「你要警告她!讓她知道,關東州是無縫地帶……我們決不能讓這種進步思想滲透進來!」


  柳若誠突然像看陌生人一樣看著林重,問道:「你怎麼了?怎麼突然說起這種話?什麼『我們』、『我們』的?你的立場好像……難道你讓我把她教成一個亡國奴?」


  林重突然意識到自己說錯了,他的心像是被荊棘狠狠地裹了一下,就像他之前說的『痛苦可以讓人警醒』,他猛然又警醒過來。人格似乎在這時候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他閉上眼睛,似乎有一種想要大口呼吸的感覺。在他微微睜開眼睛的時候,面前的懸崖邊,站著兩個人,一個持矛,另一個拿盾,這兩人都長著與他無二的面孔。


  柳若誠看著林重這種神情,大氣兒也不敢出。林重望著陰鬱的海天,感覺海底似乎有什麼巨大的東西正在湧上來,那是一種潛在的、惶恐不安的感覺……


  幾天後,神谷川在辦公室里,一個特高課的人對他說道:「次長,我們這段時間調查了廖靜深的賬戶、家屬背景、甚至是服用的藥物,他沒有什麼異常。」


  「他在吃什麼葯?」


  「刺五加和阿普唑侖這類治療神經衰弱的藥物。」


  神谷川看看辦公桌上自己的那瓶阿普唑侖,微微一笑又問道:「他賬戶里的錢是不是很多?」


  「反正不少。前幾天滿糧的股票大跌,他的賬戶有些縮水。但他的社會關係太複雜,調查起來有難度,我們不敢貿然跟蹤。」


  「你們做得不錯,可能是我多慮了。」神谷川說道,「那你們再去趟新京,查查廖靜深的哥哥廖靜覃,趙東升的行蹤還有他知道,雖然知道得不詳細。」


  特高課的人走後,神谷川拿出一份武田光對趙東升遇刺案的調查報告,把廖靜深叫來了辦公室。


  廖靜深坐下之後,看完這份報告。一旁的神谷川問道:「有什麼結論?」


  「這不好說。這件事很懸,貿然地下結論沒有任何好處。」廖靜深彈了彈報告說道。


  「廖科長,我坦誠地問你一句,會不會是新京方面出了問題?」神谷川狡黠地笑道。


  「次長,這……你不會是懷疑我哥哥廖靜覃吧?」廖靜深站起來問道,「他只是個財政廳長,他可是為咱們服務的。」


  「你不必緊張,我只是開個玩笑而已。你去開年終總結會吧!」神谷川說道。


  廖靜深披著大衣來到會議室,發現裡面早就座無虛席了。他一邊摸搓著兩手一邊環視四座說道:「這暖氣燒得也不熱,不知諸位家裡的溫度怎樣?林副科長?」


  「我家從冬到夏一直是高溫。」林重說道。


  「此話怎講?」


  「就我夫人那脾氣,呵,完全可以把暖氣費省了。」林重無奈道。


  廖靜深和在座的哈哈大笑起來,整個氣氛霎時輕鬆了許多。


  「說真的,這個冬天事太多,大家一直沒閑著。」廖靜深又問翟勛,「翟隊長的傷勢如何?」


  「閻王不要我,湊合活著。」翟勛沒好氣道。


  「林副科長,你看咱們是不是再讓翟隊長休息幾天?」廖靜深問道。


  「也是。翟隊長,反正現在也沒什麼事,你先回去休息一段時間,等傷勢徹底好了再來。」林重說道。


  「翟隊長在追逃過程中表現英勇,受到了關東軍滿鐵守備隊的讚賞。我把他的行為報告上去之後,安藤部長和神谷次長商議,為他記一等功一次,以示獎勵!」


  廖靜深說完站起來和大家一起鼓掌,翟勛無所謂地笑了笑。


  「刺殺趙東升那個兇手的身份到底搞清楚了沒有?」廖靜深又問。


  「沒有。這段時間弟兄們都在忙著找威力,我派去調查兇手的人手有限,這需要時間。」林重說道,「不過我讓樊曉庵組長調查了兇手的槍支情況。」


  林重朝樊曉庵示意,樊曉庵說道:「我們調查了那支槍的來源,發現它既不屬於黑道,也不屬於白道,應該是從外面帶進來的。而且從槍支的保養情況來看,兇手本人很懂得槍械的保養和使用,至少用了五年以上。」


  「我們又調查了兇手的指紋,與以前一些案犯的指紋比對,沒發現他曾經有過案底。至於他的身份,還得看其它部門的調查結果。」


  「會槍械保養、用鋼簽、五年以上、左撇子、沒案底,還留下個復興社的字條……」廖靜深仰面嘟囔著,又問林重,「林副科長怎麼看?」


  「很難說,現在調查還不夠深入。威力的懸賞告示反正已經貼出去了,只要它還在關東州,就肯定有人見過它的行蹤。所以下一步我想把弟兄們抽調回來繼續調查趙東升遇刺案。」林重說道。


  「嗯,專註才能有效果。」廖靜深說道,「王喜對滿棉縱火一案已經交上去了,但王喜本人卻死了,這件案子就算結了。唉!現在的年輕人,你根本猜不透他腦子裡在想什麼,動不動就意氣用事。」


  「趙東升遇刺案,他和兇手的屍體不是運回來了嗎?槍的線索斷了,那就調查他身上其它的線索。只要兇手在滿洲國呆過,總能有蛛絲馬跡,這件事我們一定要繼續調查,直至水落石出。」廖靜深又笑道,「趙東升雖然死了,但中共在關東州的地下組織被我們摧毀殆盡,現在關東州的共產黨老實多了吧?」


  「傅組長,電訊組的情況怎麼樣?」廖靜深問傅劍鳳。


  「一切正常,共產黨的電台似乎都銷聲匿跡了,可我覺得我們應該引進新設備了。」傅劍鳳說道。


  「新設備不是說來就來的,按目前的局勢來說,完全可以再等等。」廖靜深又問了幾個科室的負責人,得知一切正常,於是說道,「其實我不願意開這樣的會,既浪費時間又沒有效率,但是卻不得不開。相比之下,我更願意開表彰大會。咱們破了滿棉縱火一案,聽說植田謙吉長官很高興,馬上就要對咱們進行嘉獎,到時候可能要辦個舞會什麼的,希望大家屆時都去。行了,總結會就開到這裡,散會吧!」


  廖靜深在走廊里走了兩步,又對林重嘟囔著:「你說這動物冬天還得冬眠呢!咱這可好,這個冬季一直沒閑著。」


  林重微微一笑說道:「我覺著動物冬不冬眠完全取決於它們的獵物和天敵。」


  「對了,我下午還得去開個會。你跟我去辦公室拿幾份文件去西崗警署交給孫署長。」


  林重拿著文件去了西崗警署,把文件交給孫署長之後寒暄了幾句。正要走出大門,卻見一個警察拷著一個精廋的年輕人走了進來。


  「媽的,膽子不小,老子的錢包你也敢偷!」警察忿然嘟囔道。


  「他犯了什麼事?」林重問道。


  「見我穿著制服還敢偷我錢包,幹警察快十年了,頭一次見著這種人。」警察說道。


  「錢少了沒?」


  「錢倒是沒少,關鍵是來氣。」


  林重看看這個瘦小的年輕人,笑了笑,朝警察問道:「這個人交給我吧!我正需要這樣的人才。」


  「林副科長,這……」警察說道,「我還沒出氣呢!」


  警察突然一拳朝年輕人臉上砸去,見他鼻血流了出來卻還是盯著自己,於是更加來氣,剛想再補一拳,只見林重掏出幾張鈔票遞給警察說道:「夠不夠?」


  警察拿上錢,指著年輕人嘟囔道:「操!以後別讓我在街上碰到你。」


  林重帶著年輕人走出大門,掏出手帕遞給他,他卻扭過頭去,用袖子擦了擦鼻血。


  「叫什麼名字,」林重問道。


  「胡可為。」


  「吃飯沒?」


  胡克偉搖了搖頭,兩人開車來到一個飯館,林重叫了幾盤菜,胡可為對夥計說道:「先來一碗面。」


  「知道他是警察你還敢偷?為什麼?」林重問道。


  胡可為低著頭不說話。林重想了想,又問道:「干這行幾年了?」


  「三年。」


  「聽你口音是本地人?為什麼干這行?」


  「家窮,人丑,吃糠咽菜。」


  「今天是逼急眼了吧?」


  胡可為點了點頭。


  面上來了,胡可為看著林重,見他朝自己點點頭,於是端起碗狼吞虎咽起來。


  幾盤菜端上來,胡可為顧不上說話,埋頭夾菜就往嘴裡送。林重也吃了幾口,又拿出煙遞給他,他擺了擺手:「不會。」


  「能不能說說你最得意的一次得手?」林重問道,見胡可為警惕地盯著自己,於是笑著補充道,「你放心,我不是要給你定罪,而是想給你找份工作。」


  「最得意的一次是偷了財政廳副廳長家裡一些東西,賣了兩百多塊,去年的事。」


  「這錢後來呢?賭輸了?」


  「我不賭錢,拿回家給我妹了。」


  「這也不是小數目了。我怎麼沒聽說他報案?」


  「他不敢報案,怕日本人查他。他們的錢,沒一個是正道上來的。」


  林重想想也是,笑了笑,見櫃檯上有個穿西服的日本人正在結賬,於是對胡可為說道:「那個人胸前有一支鋼筆,你去把他偷來,。」


  胡可為說道:「他可是個日本人。」


  「不敢還是不會?」


  胡可為一咬牙,抓起桌上的一張報紙,裝作低頭看報的樣子走到日本人身後。日本人一轉身,胡可為用報紙碰了他一下,然後忙哈著腰道歉。日本人沒理會,胡可為回到座位上,把報紙上夾著的那支筆遞給林重。林重點點頭笑道:「再把它還回去。」


  胡可為二話沒說,拿著筆快步走到日本人身後,對他說道:「先生,你的筆掉了。」


  日本人笑著點了點頭走出門去,胡可為回到林重身邊,聽他說道:「這麼牛的技術和頭腦,怎麼還能去偷警察?」


  「看來你是沒有一連幾天吃不上飯的時候,也沒有重病的母親和十歲的妹妹。」


  「道上的兄弟多不多?」


  「認識幾個,我總在黑市裡混,偷來的東西都去那裡出手。」


  林重覺點頭,拍了拍他的肩膀,遞給他一張白色名片:「以後你就是我的線人。」


  「你是說要我做你的白片密探?」胡可為看著名片說道。


  林重點點頭,胡可為又問道:「特務調查科是幹什麼的?」


  「這些你不用知道。這些錢你先拿著,你現在只需要帶我去你家看看,以後我會聯繫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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