戾焚 28

  數日之後的一個陰霾的下午。林重和翟勛乘車押送著一批犯人,駛到一片山海相連的地方,遠遠看見一個人在懸崖邊上站著。下車時一陣寒風刮過,林重戴上手套,翟勛也把領子豎了起來。


  聽見身後車響,那人轉身掏出懷錶皺著眉說道:「林副科長,你們來晚了。」


  「王一鳴科長呢?」翟勛拿著一份花名冊走向他問道。


  「今天我們科長派我來監督槍決,臨時決定的。」


  「你誰啊你?」翟勛嗆嗆道。


  「我是憲兵司令部刑事課的特勤組組長,我叫陸遠南。林副科長,咱們見過。」


  「原來是陸組長。」翟勛伸出手去,陸遠南卻拿過他另一隻手上的花名冊翻看起來。


  翟勛火氣一下竄了上來,他正要開口,林重卻上前按住他的肩膀,對陸遠南說道:「陸組長,我們並沒有接到王課長的通知。」


  陸遠南抬頭看了林重一眼,又看著花名冊嘟囔道:「不信?離這五公里有個商店,你們可以去打電話問問。不過他現在應該正在趕往舞會的路上。」


  林重手一背,對翟勛說道:「那你就去打個電話問問吧!對了,聽說憲兵大隊長竹次郎先生是個很認真的人,你就問問他,為什麼王課長臨時換了監督槍決的人而不給我們通知,順便把事情的經過給他講一講。」


  翟勛會意,正要扭頭,卻見陸遠南不屑地撇嘴一笑說道:「林副科長,你這就小題大做了吧?到時候竹次郎大隊長可能是要質問王課長的,你這是誠心要我難堪啊?」


  「我覺得這麼做很有必要。槍決這種事,我們警察部特調科不可能讓一個路人甲或路人乙來監督。」


  「我像路人甲?」陸遠南摸著抹了頭油的頭髮大笑,又掏出一張紙遞給林重,「這是王課長的委託書。」


  「以後有這樣的委託書就趁早拿出來,免得鬧誤會。」林重看著委託書,朝翟勛點點頭。翟勛一揮手,讓人把後面卡車上的犯人全都押了下來,背對大海面對著山坡挨個站好。


  「林副科長,聽說你們警察部抓了不少人啊?怎麼才這麼幾個?」陸遠南朝並肩站著的林重問道。


  「植田謙吉長官對他們核准槍決之前,檢察廳的山野涼介檢察官對一些人提起了訴訟,所以……」


  「山野涼介先生也盯上你們警察部了?」陸遠南問道。


  「怎麼?你們也……」


  陸遠南不語,和林重相視大笑。待犯人站好后,林重的笑容沒了,凝重的表情在他臉上一閃而過,然後掏出一盒煙對翟勛說道:「問問他們誰要抽煙?」


  陸遠南看了看林重,笑道:「林副科長,看不出來你還挺有人性的啊?」


  「人性?呵……陸組長扯遠了吧?這只是我的規矩而已。」林重微微一笑。


  「怎麼?林副科長覺得『人性』這玩意兒在咱們這裡也算個禁忌的話題嗎?」


  「你要非這麼想,其實也不算。」林重扭頭看著遠處的海面說道,「我倒認為干咱們這行的沒剩多少人性了,能留著點就留著點吧!」


  陸遠南拿出兩支雪茄遞給林重一支,林重擺擺手拒絕了。


  「怎麼?自己有煙卻不抽?」陸遠南點上雪茄問道。


  「我戒了,兜里的煙只給別人抽。」


  那些衣衫襤褸的犯人點起了煙,一口接一口地猛吸,凜冽的海風無情地裹挾著雪花嗖嗖地鋪面襲來。一個年輕人眼淚凍在鼻子兩邊,兩腿不住地打著擺子,身旁一個年長者摟著他的肩膀拍了拍:「要死也得死得像個男人!」


  「林副科長,你有不少同學好像都成了關東州一些機構的要員?」陸遠南問道。


  「算不上,頂多也就是些二把手。」


  「你一定很驚訝,我怎麼知道這些事的。」


  「其實我並不驚訝,三歲小孩子都知道,干咱們這行的要想知道一個人的社會關係並不困難。」


  陸遠南尷尬地點頭笑笑:「我們憲兵司令部刑事課特勤組有很大的許可權,關東州幾乎所有軍、警、憲、特的檔案我都能查閱。當然,這是經過上面批准的。而且聽說以後咱們要互查。」


  「我那些同學里有錢的真不多,不像陸組長,還有副業。據說您開的那間『蘇格拉底』咖啡廳經常有達官顯貴光顧啊!」


  林重輕鬆地打趣道,陸遠南則微微有些驚訝,他知道,林重也已經或多或少地探查過自己了。這時,犯人中的那個年長者吸完最後一口煙,把煙頭一吐,對翟勛說道:「來吧!」


  年長者說罷,沙啞的嗓音在他的胸腔里震蕩,然後從他的喉嚨里發出,「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


  這聲音讓林重和陸遠南等人愣住了,然後像病毒一樣迅速感染了那批犯人,他們跟著唱道:「……不要說我們一無所有,我們要做天下的主人……這是最後的鬥爭,團結起來到明天,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


  「旋律挺優美的……」林重嘟囔道。


  「嗯?」陸遠南凝視著林重。


  「有蠱惑人心的魔力。」林重補充道。


  「這……我贊成。」陸遠南也嘟囔道。


  翟勛有些不耐煩,讓幾個端槍的警察站好,大家一齊看著陸遠南,只見他掏出懷錶看看說道:「時間剛剛好,等下還得去參加舞會……」


  話畢,陸遠南掏出派克金筆,在花名冊上籤了字,然後手一揮,明滅的歌聲隨著槍聲而停止了。


  砰!砰!砰——


  幾瓶香檳開啟,淡淡的香味隨著雲霧般的氣體從瓶口溢進擺在白桌布上的高腳杯里。大和酒店的一層大廳里播放著《藍色多瑙河》,輕歌曼舞,綿綿靡靡。


  陸遠南進來之後就找王一鳴耳語幾句,王一鳴眉頭皺了皺說道:「嗨!你跟林重較什麼勁,以前那些事我都沒放在心上。說到底你們還是年輕,太年輕……」


  陸遠南歪了歪嘴笑著說道:「我本來想給他個下馬威,誰知道這傢伙真那麼認真,腦子反應特別快……他好像還查過我的底,知道我有一間咖啡廳。以後找機會弄他。」


  「知道你的『蘇格拉底』?」王一鳴笑道,「那好辦了,以後拉他去你那裡喝幾杯,一來二去的,大家不就成朋友了嘛!」


  王一鳴看著眼前的紅男綠女繼續說:「干咱們這行哪,最重要的就是情報。情報一靠刺探,二靠買,這人哪!沒有不喜歡錢的。假如你把你的『蘇格拉底』咖啡廳發展成一個情報集散地,以後咱們不就坐享其成了嘛!還用得著整天跑出去發展什麼白片密探?你看特高科里那些傻X,成天在街上給人遞名片,像他媽跑保險的似的。」


  見廖靜深從服務生的托盤裡拿了一杯香檳朝這邊走來,王一鳴示意陸遠南先別說了。廖靜深走到王一鳴跟前碰了一下:「一鳴老弟,威力雖然沒找到,但多虧了你鼎力相助,我敬你。」


  「廖科長說的是哪裡話?咱們度盡劫波兄弟在……」


  「好傢夥,魯迅的詩?」


  「我可真不知道是誰的啊!我也是聽人講的。再說了,魯迅怎麼了?他還不是在日本留學之後才成才的?對不對?」王一鳴打著哈哈說道。


  喝過一口之後,王一鳴把身後跟人聊天的陸遠南叫來,朝廖靜深介紹道:「這是我們課新來的特勤組長陸遠南……」


  「王課長你忘了,我和陸組長上次找威力的時候見過!」


  「對對,瞧我這記性。」


  廖靜深笑著和陸遠南碰了一下,正要喝,卻聽陸遠南說道:「廖科長,這是法國的香檳。喝香檳也是有講究的。」


  「哦?願聞其詳。」


  「看、聞、品……」陸遠南不無得意地說了一堆。


  廖靜深打了個哈哈,找了個借口離開了。


  我只是喝不慣這洋汽水而已,跟我裝什麼犢子。廖靜深看著陸遠南的背影在心中暗罵。這時,翟勛從屋外帶著一身雪花進來,把外套交給服務生之後,點了支煙走到廖靜深身旁打了個招呼。


  「怎麼現在才辦完?」廖靜深問道。


  「那個叫陸遠南的賊磨蹭,今天本應是王一鳴監督槍決……」翟勛抱怨道。


  「我聽王一鳴說了,這事兒就算了,你也別往心裡去。」廖靜深又朝人群中掃去,「林重呢?」


  「接舞伴去了。」


  正說著,大門被推開,柳若誠攙著林重的胳膊緩緩踏入大廳。王一鳴等幾人上前朝林重恭維了一番。一旁的樊曉庵問翟勛:「這是林副科長的老婆?」


  「是他的大學同學。」


  「那他怎麼不帶他老婆來?他老婆拿不出手嗎?」


  「也不是吧?他老婆也挺漂亮,只是不願意打扮罷了。再說了,這種場合誰會帶老婆過來,除非腦子有病。」


  「上帝真的很不公平啊!」樊曉庵抱怨道。


  翟勛壞笑著,從路過的服務盤裡拿起一條毛巾遞給樊曉庵。


  「幹什麼?」樊曉庵問道。


  「擦擦你的口水。」


  林重和柳若誠找了個沙發坐下來,一旁的樂隊指揮向樂隊示意,舞會開始了。看著一對對光鮮亮麗的舞伴在輕歌曼舞,柳若誠有些坐不住了。一連幾個人來邀舞,她都沒去,狠狠瞪了正在跟人碰杯的林重一眼,卻見陸遠南朝她走來問道:「柳小姐怎麼一個人坐在這裡,不知您能否賞光跟我跳一支?」


  柳若誠輕輕嘆口氣,搭上陸遠南的手,兩人慢慢踱著。陸遠南在她耳邊輕聲問道:「敢問柳小姐和林副科長是什麼關係?」


  「以前的同學,現在的朋友。」


  「帶了這麼美麗的舞伴卻讓她一個人在這,林副科長以前就這麼不解風情嗎?」


  柳若誠白了林重一眼,對陸遠南說道:「男人結婚以後都會變,這很正常。」


  「我還沒結婚,也沒有合適的對象。」陸遠南藉機問道,「不知柳小姐有沒有意中人?」


  柳若誠趴向在陸遠南耳邊,陸遠南支起耳朵聽她道:「我不喜歡身上噴香水的男人。」


  柳若誠說完就轉身回到坐在沙發上的林重身邊,陸遠南聞了聞自己,尷尬地笑笑。正想上前去給柳若誠解釋,舞曲卻演奏完了。


  林重端著酒沉思著什麼,柳若誠說道:「我有必要提醒你一下,你今天的狀態很不好。我知道你還在為下午的事難過。」


  林重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問道:「陸組長舞跳得怎麼樣?」


  見林重絲毫沒有察覺自己的抱怨,柳若誠故意說道:「反正比你好一些。」


  「是嗎?看來憲兵司令部里出人才啊!」林重笑道。


  「這裡怎麼這麼多年輕人?」柳若誠隨口問道。


  「這麼多年輕人里就沒有你能看上眼的?」


  「我怎麼可能找這些人?」柳若誠狠狠瞪了林重一眼,又把目光瞟向別處戲謔道,「要找也得找像你這樣的。」


  「若誠,你……」


  「我跟你開玩笑呢!瞧把你嚇得。」柳若誠看著人群說道,「閻王爺開會——來的都是鬼。」


  「這裡不是講這種話的場合,讓人聽見了不好。」林重警惕地看看四周,瞥了柳若誠一眼說道。


  「林副科長,你說讓誰聽見了不好?」神谷川和廖靜深突然鬼一樣地出現在倆人背後問道。


  林重條件反射般地彈起來說道:「我這老同學跟我瞎開玩笑。」


  「玩笑?我最喜歡開玩笑了。柳小姐剛才開的什麼玩笑?」神谷川雙臂撐在沙發靠背上問道。


  「我說我找對象就找他這樣的。」柳若誠自然地說道。


  神谷川和廖靜深哈哈大笑。廖靜深朝神谷川揶揄道:「看來林副科長是個顧家的好男人。」


  神谷川看著手中的酒杯沉吟道:「我很欣賞顧家的男人,因為顧家就意味著有責任感。你們的話倒是提醒我了。」


  神谷川說到這裡,仰頭微閉著眼睛,耳朵側向眾人,然後喃喃道:「你聽,他們在談論仕途和女人,這裡是交際和應酬的場所,不適合我這種人。我現在應該呆在家裡陪我的妻子和孩子。」


  神谷川與林重幾人碰了碰杯,一飲而盡之後悄然離去。廖靜深見林重看著神谷川的背影出神,於是問道:「尋思什麼呢老弟?」


  「我知道神谷先生為什麼能成為警察部有史以來最年輕的次長了。」林重說道。


  「為什麼?」廖靜深追問道。


  「超然。」


  廖靜深頗為贊成地點點頭,補充了一句:「忘我。」


  這時,主持人站在舞台中央向大家宣布:「下面請憲兵司令部刑事課特勤組的陸遠南組長向大家獻上一首鋼琴曲——夜來香。」


  陸遠南在眾人的掌聲中走上台,坐在鋼琴前。他特意在人群中找了找柳若誠的目光,發現她正看著林重,於是微微一笑,手指在琴鍵上稔熟地彈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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