戾焚 30

  林重家裡,童娜對躺在床上的他問道:「今天不用上班了?」


  「這兩天沒什麼事,可以晚點去。」林重揉著惺忪的眼睛。


  「你昨晚又做噩夢了你知道嗎?」


  「不可能。」


  「什麼不可能?你昨晚又蹬被單又捶枕頭的,還罵人。」


  「我罵什麼了?」林重警惕起來。


  「你罵『八嘎』……」童娜禁不住先笑了。


  林重也笑了,搖了搖腦袋說道:「昨晚這頓清酒給我喝的……頭疼。」


  「喝喝!那你還總喝酒,以後還喝不喝了?」童娜嗔怪道。


  「不喝了,堅決不喝了。」


  「你啊!說話沒一次算數的……」童娜又說道,「我去趟浪速町的幾久屋百貨商場買件夏裝,給你也買一套。」


  「你給自己買就行,我用不著。」林重又問道,「對了,要不我等下開車送你去?」


  「你都睡糊塗了?昨晚你根本沒開車回來。」童娜說道。


  林重拍了拍腦袋,按下正在作響的鬧鐘,逗了逗童娜懷裡的童童,看著她們走出門去。


  半小時之後,林重從報筒里拿出報紙,頭條上赫然寫著「盧溝橋事變」五個大字。林重將報紙略略讀了一下,驀抬頭覺得街上的人忽然少了很多。


  此時,柳若誠從蘇聯領事館出來,匆匆回到家,沖了一杯咖啡。定了定神之後,她看著旁邊的電話,伸手去拿,卻又在半空停下了。片刻之後,她咬了咬嘴唇,終於拿起電話給林重家撥過去,可是連著打了幾次都沒人接。柳若誠放下電話,眉頭皺了起來。


  林重走在上班的路上,路過街口的雜貨店,進去買了個口香糖,忽然聽見雜貨店的收音機里傳出一個新聞:敬告關東州廣大市民——七月七日夜,我大日本帝國士兵志村菊次郎在宛平城內莫名失蹤,中方在宛平城內的守備軍斷然拒絕了我方請求協助查找菊次郎的合理要求,並朝我方開槍。我華北駐屯軍第一聯隊第三大隊第八中隊在隊長清水節郎的率領下一直保持克制之態度,但對方仍舊進行挑釁行為,我方憤然還擊……目前,我大日本帝國與中方代表就這一事件正在進行談判……


  林重咀嚼著這段新聞,覺得有種不好的預感,像是有什麼大事即將發生。


  他趕忙回到家打開收音機,搜索著其它波段的新聞,只聽裡面傳來一個男子斷斷續續的演講聲:盧溝橋事變已到了退讓的最後關頭……再沒有妥協的機會,如果放棄……便是中華民族的千古罪人……


  好像是蔣介石的聲音,信號很不好,林重皺著眉頭,忽然電話急促地響起來。他抓起電話,只聽翟勛說道:「大哥,出事了!你今天別來上班了,在家呆著。」


  「你那邊很嘈雜,你大聲點說,出什麼事了?」


  「我沒空跟你細說,你聽聽收音機。現在很多日本僑民聚集在各個街口,準備進行示威遊行,有些滿洲人已經被打傷了。」


  「那我得去浪速町找你嫂子。」林重說道。


  「你趕緊去找她。我現在在千代田廣場,現在這裡很亂,不跟你說了,有個弟兄被他們打了!」


  電話那頭傳來幾聲槍響。該死!林重扔了電話,忽然聽見外面由遠及近傳來一陣全是日語的怒吼聲。他撥通了柳若誠的電話,對她說道:「童娜帶著童童去浪速町幾久屋百貨商場了,你離那裡比較近,能不能幫我去找找?我隨後就來。」


  說完,他抓起槍別在腰上,又帶上兩個彈夾,打開門飛奔出去。


  滿街都是遊行的隊伍,裡面不但有日本僑民、更多的是一些浪人和激進的日本學生。他們舉著標語和太陽旗幟,憤怒地喊著口號,像是要踏平一切似的從遠處的各個路口湧來。


  林重奔跑著大喊了幾聲童娜,卻沒人回應。家家窗門緊閉,所有人都從窗內窺探著街上的動靜。


  林重往百貨商場的方向一路奔跑,忽然看見前面一群日本學生正在毒打兩個中國學生。他上前用日語大喊道:「我是警察!」


  日本學生停了手,轉而走向另一條街。林重把兩名頭破血流的學生攙扶起來問道:「自己能走嗎?」


  一名學生癱軟著點了點頭,林重看了看四周,幾乎所有的商鋪都關了門。他攔住一個正在關門的茶館,對老闆說道:「先讓他們倆藏在你這裡,等……」


  老闆轉頭默然地看向屋內,裡面已經擠滿了惶恐的中國人。


  「再擠一擠,等警察來了再說。」林重把兩名學生推了進去,又對老闆囑咐道,「除了警察和憲兵,誰敲門都不能開。」


  說完,林重看著門口的一輛摩托車問道:「誰的車?借我用用。」


  一個人把鑰匙送過來,林重飛身上車,朝商場奔去。


  童娜正抱著童童在百貨商場附近一家服裝店挑選衣服,只見服裝店的老闆娘接了個電話,然後對她說道:「大妹子,日本人在鬧事,我這要關門了,你趕緊回家吧!」


  童娜正想問清楚,卻被老闆娘推了出來。遠處的商家開始紛紛關門,童娜正疑惑,一群日本人喊著口號從街口涌了過來。


  「你是支那人還是日本人?」一名日本僑民用日語問童娜。


  「我是日本人。」童娜意識到了危險,兩手護著童童用日語回答。


  「不對,她是支那人。你看那孩子的手臂,上面還戴著銀鎖。」另一名日本人喊道。


  童娜慌了,抱著童童朝街那邊跑去,身後的那群日本人追了上來。抱著童童的童娜越跑越慢,在街口轉了個彎,卻發現前面也是一群日本人。她耳聽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見路邊有個正在收攤的麵館,情急之下上前一把抄起案板上的菜刀。


  童娜柳眉倒豎、銀牙緊咬,幾綹長發披散開來貼在眉梢和嘴角,緊緊抱著正在大哭的童童,怒目圓睜,瘋了一樣朝圍攏過來的人群揮舞著菜刀。


  人群被她唬住了,但大家又反應過來,獰笑著朝她逼近,其中幾人用手中的棍棒挑釁地碰了碰她的菜刀。


  一個日本人趁她不注意,從身後掄起棍棒朝她腳踝猛砸一下。一陣痛楚襲來,童娜跛腳忍痛護著童童,又一個日本人的棍棒朝她頭部揮來。就在她閉眼想揮刀砍出去的時候,一聲尖利的汽車喇叭響起,開著車的柳若誠按著喇叭一腳油門朝人群撞過來,人群轟地一下閃開一道口子。


  看見柳若誠的車來了,童娜馬上鑽進車內,對柳若誠呵道:「踩油門,壓過去!」


  「這……」


  柳若誠猶豫起來,就在這時,一根棍子砰地一下砸碎車窗。童娜本能地護住童童,柳若誠也緊緊地抱住童娜。


  棍棒接二連三雨點般地落下來,逼急了的柳若誠掏出包里的槍,卻被童娜一把搶過來,對著窗外摳動扳機,卻沒發出任何動靜。


  「槍保險沒開!」


  「那你說怎麼開?」


  「他們是日本人……」


  「他們是壞人!」


  已在絕路上的柳若誠不再辯駁,按住喇叭,正想把腳往油門上放,卻聽見不遠處幾聲清脆的槍響,人群呼地一下散開了。


  「散開!我是警察!」及時趕到的林重用日語喊著,飛身跳上車的發動機罩,用槍指著四周的人,又下車朝柳若誠喊道,「把車開出來!」


  柳若誠抓住機會將車開了一小段距離,卻發現林重的槍聲吸引了更多的人,這條街已經水泄不通了。


  一個日本人拿著棒球棍,並不在意林重這個中國人。他抬起棍子準備朝柳若誠的車窗繼續砸去,但是林重一槍從他腦門頂上飛過,沖他嚷道:「你砸一下試試?」


  正在這時,街口傳出幾下尖利的喇叭聲,翟勛帶著人來了。


  「大哥,我們正在和憲兵隊的執行巡防任務,聽這裡有槍聲就趕來了,嫂子怎樣?」翟勛提著槍上前問道。


  「可能受了點傷。」林重環視四周說道。


  「那你送嫂子去醫院,我給你們開路。」


  林重朝驚魂未定的柳若誠拍了拍車門:「你坐後面,我來開車。」


  在路上,林重握住童娜依舊緊握菜刀哆嗦的手,說道:「把菜刀扔了吧!有我在,沒事了。」


  童娜這才倚在林重的肩膀上痛哭起來,而柳若誠看著自己手上被玻璃劃出的傷口,用手帕輕輕擦了擦。


  「你手被划傷了?」林重看著後視鏡里的柳若誠問道。


  「擦破點皮,沒事。」


  醫院裡,一名醫生指著燈箱上的X光片對林重說道:「您夫人的腳沒有骨折,但是需要靜養。另外,她的腰扭傷了,現在診斷為腰肌勞損,需要長時間的恢復。我給她開了些內服和外敷的葯,拿完之後,你們就可以回家了。」


  柳若誠和林重把童娜扶上車,一起回到家中。童娜剛躺下,林重就把柳若誠叫出了門。


  「盧溝橋事變的消息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柳若誠猶豫道:「今天。」


  「那你為什麼不早點通知我?」


  「其實蘇聯領事館早就知道了這個消息,他們不讓我們通知任何人,怕接到通知的人表現得不自然,引起注意。可我早上給你打過電話,你卻不在家。」柳若誠低著頭說道,「林重,我,我這麼做已經違反規定了。」


  林重氣得一拳砸在牆上,壓著嗓子罵道:「我作為一個共產國際的特工,這麼大的事件,連最基本的知情權都沒有。童娜和童童要是出了事,誰來負這個責?」


  「其實不光是你,就連那些蘇聯僑民也沒得到通知。」柳若誠解釋道,「這種境外消息傳到關東州,必然要經過關東州高層的審核才能播報。再說蘇聯方面的考慮是,如果這種消息傳播開來,也許會引起恐慌,這樣會影響兩國關係,所以涅克托夫領事從政治層面考慮,就沒有通知大家。」


  「他們每天舒服地坐在辦公室里,可誰來管我們這些特工的死活?」林重說道,「姥姥不親舅舅不愛,到底是后媽養的。」


  柳若誠噗嗤一聲笑起來,岔開話題問道:「童娜少說半個月都不能下地了,你想怎麼辦?需不需要我幫你請個保姆?」


  「請保姆肯定不行,我自己想辦法。」


  「你能有什麼辦法?」柳若誠說道,「要不這樣吧!反正我公司也沒什麼事,我來照顧童娜。」


  「開什麼玩笑?就算我同意,童娜能願意嗎?再說你一個大小姐,哪會照顧人?」林重說道。


  「誒?你還真別把我看扁了……」


  柳若誠話還沒說完,屋裡的電話響了起來,林重接完電話出來說道:「千代田和驛前廣場又鬧事了,廖靜深抽不開身,叫我趕緊去一趟。你先幫我照顧童娜,晚上我回來再說。」


  林重說完就急匆匆走出門,柳若誠回到了屋裡,倒了杯水,拿著葯給童娜送去。看著她吃完葯,柳若誠給公司和家裡打了幾個電話,然後打開收音機,把聲音關小一些,一個波段裡面清晰地播放著:朝日新聞緊急報道,我日本關東州一些市民聞聽『盧溝橋事變』之後,情緒激動,現已不斷地湧上街頭示威。請廣大市民在家不要出門。軍、警、憲等機構會保障大家的安全……


  柳若誠繼續調試,卻聽童娜喊自己,走過去聽她說道:「柳小姐,幫我給童童沖點奶粉,奶粉在桌上。」


  柳若誠正沖奶粉,卻聽童娜又說:「今天多虧了你,是林重叫你來找我的?」


  柳若誠淡然一笑:「我也去那裡買東西,正巧碰上。」


  「哪有那麼巧的事?再說你是大戶人家,那附近都是小裁縫店,你是肯定不會去的。」童娜說道,「你放心,我是不會誤會你們的。」


  柳若誠還想分辯,童娜又說道:「有句話不知該問不該問。你和林重以前談過戀愛吧?」


  柳若誠端茶杯的手突然停住了。少頃,一股難忍的熱度從指尖襲來,她趕緊放下杯子,反問童娜:「沒有的事,你聽誰說的?」


  「幾年前,林重他媽,我婆婆。」童娜說道,「當年他媽染上肺結核,在醫院裡對我說了你倆的事,說是因為他爸的反對。你可能不記得了,有一年夏天可能是你們大學放假,你來找過林重,我就住他家旁邊,當時就見過你。你穿得像個外國女孩,大連漂亮的女孩不少,但像你這麼漂亮的很少,所以我對你印象很深。」


  柳若誠紅著臉問道:「這麼長時間,你為什麼一直沒說?」


  「有些事說了還不如不說,知道了還不如不知道。」


  正說著,童童哭了起來,柳若誠正要把奶瓶送進童童嘴裡,卻被童娜拿過去試了試:「有些燙了,等一會兒我來喂。」


  柳若誠拿出一貼膏藥說道:「醫生說這是外敷的,我給你貼在腳踝上。」


  「你的手受傷了,我自己貼……」


  沒等童娜說完,柳若誠不由分說把葯貼了上去,儘管已經小心翼翼,卻見童娜皺著眉大叫一聲:「疼,疼死老娘了!」


  柳若誠止住手,童娜閉著眼說:「你就貼吧!不用管我。「


  貼完葯,童娜又問柳若誠:「你真是做生意的?」


  「嫂子,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柳若誠眨眨眼說道。


  「你有槍。」


  柳若誠趕忙笑著說道:「這年頭有槍的人多了,再說我們做的那些生意天知道會得罪誰,買槍就是為了防身。」


  「倒也是,有錢就是怕人惦記。」童娜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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