戾焚 31
千代田廣場,林重帶著人站在路邊,眼前是逐漸散去的示威人群。不一會兒,廖靜深的車從另一頭駛來。
「我那邊散得差不多了就扔給翟勛了,你這兒局勢怎麼樣?」廖靜深下車問道。
「雖然這事件很突然,但沒什麼問題。天快黑了,這些人急著回家喝清酒吃壽司呢!」
「像這種突發事件,一個人一輩子沒有幾次機會能遇到。不知道你怎麼想啊!我倒感覺有些幸運,從歷史的角度來說……」廖靜深頓了頓,接著說道,「有個事忘了給你說,這段時間有不少人才被分到咱們警察部來,你抽空對他們考察一下,然後把他們分配到各個科室。」
「沒問題,我最喜歡從各方面考察別人。」
「那咱倆是一個毛病,我也總喜歡從沒有任何疑點的人身上下手,找出他的疑點來。這在有的人眼中叫捕風捉影、雞蛋裡挑骨頭,但在神谷川先生的眼中叫職業素養。」廖靜深自嘲般地笑了笑,又看著廣場苦笑道:「你說他們關內,這好端端的日子不過,非得搞什麼『盧溝橋事變』,朝日本人開槍,這不是故意製造事端嘛!還有,無非是為了一個失蹤的日本兵,打開城門讓日本人去搜查一下也未嘗不可嘛!現在好了,一直沒找到,事兒反而越鬧越大了。」
廖靜深又問:「弟妹的傷情怎樣?」
「無大礙,但是需要靜養。」
「你說偏偏在咱們最忙的時候她出了事,要不我肯定放你幾天假。」
「用不著,我還得盯著手頭上的業務。」
廖靜深笑笑又說道:「對了,有人發現刺殺趙東升的嫌疑人的住址了。」
「在哪?」林重的心一下被揪了起來。
「今天早晨,咱們的人聽慧寶眼鏡店的老闆說,嫌犯曾經在他店裡配過眼鏡,而且說他就在街對面的眾泰旅館住。」
「他們沒去眾泰旅館問問?」
「去了,就這局勢,人家早關門了。」廖靜深說道,「等會兒翟勛會來這裡跟你會合,你跟他去眾泰旅館摸摸底,先看看旅館的老闆有沒有問題,然後再調查一下嫌犯的身份。」
翟勛來了之後,林重立即和他們趕往慧寶眼鏡店。翟勛拿著沈顥的照片朝老闆問道:「聽你反映這個人曾在你店裡配過眼鏡?」
「對。這個人的鏡片碎了,所以來這裡配鏡片,第一次因為我們店裡沒貨,沒配成。他當時說他就在街對面的眾泰旅館住,讓我有了貨就去通知他。第二次他又來了。我平時喜歡跟顧客聊天,但是他的話很少,顯得既年輕又內向,所以我對他有些印象。」
「他兩次來的時間間隔多久?」林重站在翟勛身旁,背起手,低頭看著貨櫃里的那些眼鏡,問道。
「大概有十天。」
「眾泰旅館的老闆跟你熟嗎?」林重拿起貨架上的一幅墨鏡,看了看,又問。
「不熟。這是我的名片,美國貨、日本貨、俄國貨我店裡都有,以後配眼鏡可以找我,打八折。」
出門之後,幾人在眾泰旅館門前猛敲一陣,一個抹著頭油,走路扭胯的男人終於開了門。
「你是這裡的老闆?我們是警察部特務調查科的。」翟勛亮出自己的證件,又說,「把你店裡的手續和客房登記本拿出來我看看。」
看完老闆的手續,翟勛拿著沈顥的照片問道:「這個人半年前是不是在你店裡住過?」
「是在我這裡住過一陣。」老闆看著照片捂嘴笑道。
「你這麼肯定?」
老闆笑著點點頭。
「你笑什麼?」
「我笑……我笑我當時很喜歡這人來著。」
「很喜歡?」翟勛睜大眼睛問道,「啥意思?」
「喜歡就是喜歡,這小伙長得挺乾淨的,文質彬彬,還能有什麼意思?」老闆白了翟勛一眼。
翟勛看著女里女氣的老闆,這才恍然大悟,回頭朝林重吐了吐舌頭,林重聽到這裡,看著翟勛的表情,噗嗤一聲沒憋住,笑了出來。
「當時他住在這裡,有沒有其他人來找過他?」翟勛拿過登記本問道。
「我記得他退房的當天,有一個男人給他打過電話,是我去叫他的。他接了電話之後說了什麼報紙和賬本的事,就出去了,回來之後還有一個男孩來找他。」
老闆回憶到這裡,林重警覺起來,卻裝作漫不經心地翻著另一個登記,聽翟勛問道:「給他打電話的那人叫什麼?」
「不清楚,但是我記得他的聲音很有磁性,這種男人的聲音我只要再次聽見,一定能聽出來。」
林重覺得危險在靠近自己,雖然他很不相信這個娘娘腔能辨識出一個半年多以前的電話里的聲音,但是為防萬一,他還是不動聲色地拿出一塊口香糖放在嘴裡嚼了起來。能讓他稍微慶幸的是,自己到目前為止一直沒說話。
「那你不跟沒說一樣么?」翟勛不滿地翻著登記本嘟囔著,「他應該是案發當天以前住在店裡的,再按照眼鏡店老闆說的間隔時間,那麼那小子至少也住了十天……」
林重在自己手裡的那個登記本上翻到了沈顥的登記記錄,他把賬本推到翟勛眼前,指了指那條記錄,然後裝作剛想說話就把口香糖咽下去了的樣子,咳嗽了兩聲,捂著嘴跑到外面乾嘔起來。
翟勛見已經查到了,於是拿著登記本收隊出去,拍了拍林重的後背問道:「咋了?嗆著了?」
林重點點頭說道:「口香糖好像咽到肚子里了,趕緊回去,我得喝口水。」
「要不讓這老闆給你倒杯水得了?」
翟勛說著想扶林重進旅館,卻被林重拉住,說道:「你沒覺得他看你一眼就讓你渾身起雞皮疙瘩啊?」
翟勛笑道:「還真是,那我來開車。」
回到家,林重在門口就聽見了裡面傳出的笑聲,他見柳若誠笑著跑來給自己開門就問道:「什麼事這麼高興?」
「沒事不就是最值得高興的事兒嗎?我跟童娜處得可好了。」柳若誠小聲說道。
林重走到客廳,聽收音機開著,裡面還斷斷續續地傳出一個聲音:全中國的同胞們,平津危急、華北危急、中華民族危急!只有全民族實行抗戰,才是我們的出路……
林重趕緊把收音機關了:「你們在收聽紅色電台?」
「呀!我和嫂子聊天,忘了關了。」柳若誠說道。
「怎麼這麼不小心?你們都聊什麼了?」
「你管呢?反正是一些開心的事。我去做飯,你照顧嫂子。」柳若誠笑著進了廚房。
童娜想攔住她,林重卻說道:「她想做就讓她做去,你腳怎麼樣了?」
說完他看了看童娜的腳,又對她囑咐道:「這幾天你就盡量別下地了,在床上躺著,讓柳若誠來照顧你。」
「你倒挺會使喚人的,讓人家一個大戶人家的小姐來伺候我,我不同意,也不舒服。」童娜嗔怪道。
半個小時過去,林重去廚房瞅了一眼,柳若誠在炒花生。
又半個小時過去,林重去廚房,見柳若誠在炒雞蛋。
又半個小時過去……當柳若誠招呼著開飯的時候,林重去廚房端菜,看著糊了的雞蛋和花生嘆了口氣。
「怎麼這麼大的醋味兒?」林重聞了聞桌上的炒雞蛋問道。
「我可沒吃醋。」童娜嗔怪道。
「我說的是這菜里有醋,你是不是放醋了?」林重問柳若誠。
「呀!壞了,我把醋當成醬油了。」柳若誠說道。
「炒雞蛋不用放醬油,也不用放醋。」林重嘗了一口又皺起眉頭,「怎麼這麼甜?」
「我嘗嘗。」童娜也嘗了一口問道,「你是不是把白砂糖當成鹽了?」
柳若誠吃了一口,默默地放下筷子,撇著嘴擺弄著桌布,不知該說些什麼。
勉強吃過飯,柳若誠要回家,童娜卻說道:「這麼晚了,你回去不安全,就住這裡吧!」
「我得去領事館一趟,今天發生這麼大的事,領事館肯定會有所反應。再說我還得把車修一修。」柳若誠悄悄對林重說道。
「那我送你回去。」
柳若誠坐上車,對林重說道:「童娜早就知道咱倆談過戀愛,當年你媽在醫院裡告訴她的。」
林重看了柳若誠一眼,鎮定地問道:「她從沒對我說過啊!」
「我早說過她很睿智,女人的直覺是不會錯的。」柳若誠說道,「有一年放暑假,我去你家找你,她還見過我。這就能解釋為什麼她自從跟你回到大連之後,總是看我不順眼了。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
柳若誠又說:「還有,她今天看見我掏槍,問我是幹什麼的。我說買槍防身,會不會有什麼問題?」
林重略微沉思說道:「應該不會,關東州有槍的人多得是,你有槍也符合你的身份。她還知道些什麼?」
「好像就知道這些。」
「搞了半天,她才是隱藏最深的人。」林重自嘲道,「以後你找機會再套一套她的話,我有些不放心。」
柳若誠輕輕搗了林重一拳,嗔怪道:「你怎麼對自己的老婆也這樣疑神疑鬼的?你以前也不這樣啊!」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她的社會關係很簡單,雖然結婚之前組織上就已經查清了她的一切,但以防萬一吧!」林重說道,「每個人都有秘密,間諜的任務就是套取這些秘密,干咱們這行的就得這樣。」
「她可是你老婆,你疑心也太重了吧?」
「隨你怎麼說,是我把女人想得太簡單了。」林重若有所思道,又看著柳若誠被擦破的手背說道,「今天的事,謝謝你。」
「幫個忙而已。再說了,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
「不是,咱倆得好好談談。」林重把車停在路邊問道,「我一直想問你來著,我都已經結婚了,值得你這樣為我付出嗎?」
柳若誠看著林重的眼睛問道:「難道在你的眼裡,愛情是用值不值得來衡量的嗎?你娶童娜的時候考慮過值不值得嗎?」
林重無言以對,沉默片刻又問道:「但是現在你對我,這怎麼能叫愛呢?」
「這怎麼就不能叫愛?愛分很多種,而且每個人都有愛與被愛的權力,你可以不愛我,但你不能阻止我愛你。」柳若誠又說,「多年前,命運讓我和你擦肩而過,現在我不想再錯過了。還記得去年你在海邊對我說的那句話嗎?」
「哪句?」
「愛是孤獨的奉獻。」柳若誠說道,「當時我並不是很理解,現在慢慢地理解了。能愛上一個不再愛我的男人,並且為他付出一切,就是孤獨的奉獻。」
林重驚訝地瞪大眼睛,然後皺著眉頭說道:「你把我這句話理解的太狹隘了,我說的不是這種愛。」
「那你就去奉獻你的愛,我奉獻我的愛,咱兩互不干涉。」
「簡直胡鬧!」林重氣得一把拍在喇叭上,滴地一聲響,把倆人都嚇了一跳。
「我要給安德烈彙報,讓他換掉你。」林重又說。
「你才胡鬧!在大連我是你的上峰,只有我才有換掉下線的權力。再說安德烈遠在上海,根本沒權力領導我們。我提醒你,從你踏上大連的那一刻開始,你就被阿列克謝耶夫上校負責的遠東國際情報組領導了。」柳若誠好像還不解氣,白了林重一眼補充道,「老虎不發威你一直當我是病貓。」
「你這是公報私仇。」
「沒私仇我還不用公報了呢!趕緊送我去領事館!」
林重無奈地嘆了口氣。汽車在布滿示威者扔的垃圾的路面上繼續向領事館駛去,柳若誠把臉扭向窗外偷偷樂了樂。
翌日,在葉蓮娜的公寓里,柳若誠問道:「你覺得我這樣算不算正常?」
「以一個女人的角度來說,這不難理解。」葉蓮娜切著列巴說道,「但是你曾對我說過,你可以控制你的情感,處理好你倆的關係。」
「你有過深愛的人嗎?即便那個人已經結婚生子。」柳若誠又問。
「有過,你可能無法相信。那人是我的一個表親,我從十六歲就愛上他了,雖然我來大連這麼多年,但是還會時常想起他。」
「這就是你一直不結婚的原因?」
「不是,是我認為,我沒有享受婚姻和愛情的資格。」葉蓮娜又問,「柳,那你不結婚是為了什麼?是在等他?」
「我也不知道,但這麼多年我有種預感,他一定會再次出現在我的生命里。現在看來,預感是準確的。」柳若誠托著腮說道。
「作為朋友,我勸你還是把個人的感情放一放。他說得沒錯,你們已經錯過了。現在的他早已有家室,你這樣下去,早晚會出錯。」
柳若誠盯著葉蓮娜的眼睛問道:「難道在你們眼裡,愛和肉慾是不可分的嗎?」
葉蓮娜沉思片刻,拿出書架上的一本書遞給柳若誠說道:「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你應該問它。」
柳若誠的目光落到書上,那書封上用俄語寫著《復活》。
下午,廖靜深在神谷川的辦公室里說道:「我們去了眾泰旅館,發現有三個人的登記信息和案發時間比較吻合。經過調查,排除了另外兩個人的嫌疑,現在嫌疑被鎖定在這個人身上。」
廖靜深遞給神谷川一份檔案,說道:「他登記的姓名叫沈顥。他能查到的所有的信息都在這裡。這是他的入境檔案,上面的照片和他本人一致。而且我讓人拿著他同夥的畫像給眾泰旅館的老闆辨別,那老闆說,當時看見他同夥去找過他。」
「這麼年輕?還是上海來的?」神谷川看完檔案嘟囔著,又問,「這些信息肯定是假的,你覺得應該怎麼辦?」
廖靜深說道:「如果這個沈顥真是復興社的,那咱們在復興社裡不是有卧底嗎?他現在的職位應該能接觸到這些人的機密檔案,我覺得給他發個電報讓他查查。」
「就因為沈顥留下的一張字條,你就懷疑咱們這裡有復興社的卧底?」神谷川搖搖頭說道,「沒那麼簡單,我一直覺得這是欲蓋彌彰。再說關東州有史以來只有共產黨在作祟,還從來沒發現過國民黨的蹤跡。」
「國民黨潛入關東州不是不可能,或許是咱們沒有發現,也或許是時候未到。」廖靜深說道,「去年西安事變到現在,中共所謂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已經形成。我認為未來國共兩黨將會有很大的合作空間。」
「你先回去。咱們在復興社的卧底太重要了,讓他協助調查的事,等我考慮一下再說吧!」神谷川眉頭緊皺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