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滅 6
「你,你幹什麼?」林重往後退了退問道。
「什麼幹什麼?這天兒你不熱我還熱呢!」柳若誠拿起一把紫檀木鑲貝的摺扇給林重,見他不要,於是自己扇起來問道,「這麼晚了什麼事?」
林重剛想回答,就見門開了一道縫,門外一雙俏皮的大眼睛滿含笑意窺探著他倆。
「林重哥?」柳若濃在門外欣喜地叫道,「你怎麼來了?」
「若濃啊?我找你姐有點事兒。」林重打著哈哈說道。
「這麼晚了,你找我姐有事兒?什麼事兒?」柳若濃一臉壞笑地問道,「噢,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麼了?小孩子家家的,趕緊回屋複習功課去,我們在談正事兒。」柳若誠不耐煩地說道。
被姐姐這麼一訓,柳若濃嘟著嘴,乖乖地回到自己房間。
林重朝門外看看,然後關上門,對柳若誠小聲道:「我想讓你幫我個忙……」
一聽「陸遠南」這三個字,還沒等林重說完,柳若誠就說道:「你以後別跟我提他,我煩。」
「怎麼了?」
「這人不知怎麼搞的,自從去年在舞會上認識之後,總給我打電話。」柳若誠說道,「而且還送我禮物,這不,我剛才去咖啡館還給他了。」
「你跟他見面了?什麼時候?」
「下午一點左右。」
「那時間也吻合。」林重又問,「他穿著什麼皮鞋?是不是抽著奮進牌雪茄?這是鞋印的照片,你看看。」
柳若誠看著照片,回憶一下說道:「雪茄是奮進牌的,鞋和西服都是新的,他說他是為了見我才穿的。但是他的鞋底我看不到,也不可能注意。」
「他看你的時候是什麼眼神?」
「沒注意,也不想注意。」柳若誠把頭一扭。
「是不是伸著脖子總盯著你,跟打了雞血似的?」林重笑道。
「差不多吧,你笑什麼?」
「那他肯定是看上你了。」
「你能不能說點有用的?」柳若誠嗔怪道,「我管他看不看得上我,反正我不喜歡他。這人有病,而且病得不輕。」
「那現在咱們先不討論這個。」林重把密碼紙照片遞給柳若誠,然後說道:「能不能把它破譯出來?」
「沒有母本,破譯起來很麻煩,而且不一定成功。」柳若誠看著密碼紙說道。
「其實我有個推斷。那人只是個發報員,而密碼母本在他上線的身上。也就是說如果我能確定陸遠南就是他的上線,那母本肯定就在他身上。」
「這麼說傅劍鳳就算把發報員家的書都翻個遍也沒用?」
「對,但是這能拖延他們的時間,所以我今天故意沒提醒他們。」
柳若誠把密碼照片擺在寫字檯上,拿出紙和筆,沉思起來。
林重看看周圍,目光落在白色鋼琴上方的一個相框里,那是他和柳若誠倆人穿著學生裝的合影。黑白照片上的柳若誠梳著兩支馬尾辮,兩手矜持地握在一起,一旁的林重戴著日本學生帽,傻呵呵地咧開嘴,笑容還沒出來就被定格在那一瞬。
林重擦了擦相框嘟囔道:「這照片你還留著?」
「你別打擾我!」柳若誠有些生氣,低頭寫著什麼,又抬頭問道,「你剛才說什麼?」
「你先辦正經事吧……」
「我問你剛才在說什麼?」
「我是說,這照片你還留著?」
「當然了,你的呢?你別告訴我你把它燒了?」柳若誠低頭邊破譯邊問。
「當然沒……」林重還沒說完,卻聽門外傳來一聲細小的動靜,那是腳踩在地板上發出的。
「我當然沒燒,這可能是咱倆唯一一張照片了,當年你在學校……」林重說著走到柳若誠跟前,找了張報紙蓋在密碼照片上,伸出食指示意她別出聲,然後慢慢地走向門口,突然一下把門拉開,只見王媽嚇得一哆嗦,手中的盤子差點掉下來。
見林重陰著臉一言不發地盯著自己,王媽尷尬地笑著。柳若誠起身說道:「王媽你幹什麼?」
「今天大暑,我給你們切了個西瓜……」
「不對,你在偷聽我們談話。」林重故意板著臉說道。
「你這孩子,瞎說什麼呢?」王媽笑著把盤子往桌上一放說道,「在水裡冰鎮過的,趁涼趕緊吃吧!」
「什麼時候冰的?」林重問道。
「就剛才,剛拿上來要敲門你就把門打開了,嚇我一跳。」
「有沒有溫度計?」林重從柳若誠手中接過溫度計,插進西瓜的邊緣,看了看溫度,然後對王媽說道,「帶我去水池。」
這時,柳若濃開門出來問道:「王媽,這是怎麼了?」
林重瞥了她一眼,也不理她,走進廚房甩了甩溫度計,把它伸進水裡。片刻,他看著溫度對王媽說道:「你跟我來一下。」
柳若濃跟著兩人走進客廳,林重正要說話,柳若誠走下樓梯問道:「怎麼了?」
林重給柳若誠使個眼色,故意說道:「你忙你的,趕緊把賬給我算好。我跟王媽好久不見敘敘舊。」
柳若誠會意,把不明就裡的柳若濃叫上樓梯,聽林重問王媽:「你剛才聽見什麼了?」
「這孩子,我哪兒有工夫聽你倆說話?再說小姐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
林重坐在沙發上打斷她:「第一,我都三十多了,不是當年站在你家窗戶下面叫柳若誠出來的學生,所以以後別叫我孩子。第二,你知不知道我是幹什麼的?你們小姐沒對你說過?」
王媽搖搖頭,把頭髮往後捋了捋:「小姐很少說關於你的事,只說你們有生意往來。」
「那我就讓你知道知道。我是關東州警察部特務調查科的,查得就是專門打聽別人消息的人。一旦我注意上某人,那她就得小心了。」林重起身,背著手圍著她轉了一圈,加重語氣又說,「說白了,我專抓共產黨!」
「你這孩——我是說林先生,我連字都不識,怎麼可能是共產黨?」王媽捏著衣角下擺,眼淚唰地掉了下來。
柳若濃這才知道林重居然是警察部特務調查科的,以前她也問過姐姐關於林重的職業,而姐姐總是對她說林重是做生意的。頓時,柳若濃有一種被倆人愚弄的感覺,並且在從林重口中得知他居然是為日本人工作的時候,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林重哥,你說什麼?」柳若濃朝林重問道,「你是警察部的?」
林重知道,這場戲已經開始了,躲也躲不過去,索性只能將它演到底了,於是反問道:「怎麼,你姐姐沒告訴你嗎?」
柳若濃霎時有種從雲端跌落的感覺,她瞪著大眼睛,上下仔細打量柳若誠一番,突然朝她喊道:「你騙我!你不是說林重哥是做生意的嗎?」
「若濃你閉嘴!」柳若誠沒空跟她解釋,從樓梯走下來,拿手帕擦去王媽的眼淚,問林重:「你到底要幹什麼?」
「不關你事,她偷聽咱倆談話,我現在懷疑……」
「你靠點譜好不好?王媽跟著我們這麼多年了,怎麼可能是共產黨?」柳若誠怒道,「你這人怎麼說翻臉就翻臉?簡直有病!」
「我們特調科的都這樣,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林重把柳若誠撥開,站在王媽面前問道,「你把眼淚收回去,我再問你一遍,老實告訴我,你剛才都聽見什麼了?」
「我就聽見你們說算賬的事。」王媽哭著說道。
「你撒謊!我們剛才根本沒說一個賬字!」林重指著王媽說道,「你現在把你的年齡、出生地、社會關係都給我說出來!」
王媽大哭起來,見若濃又要大罵,柳若誠對她呵道:「你少說兩句!你給我回你卧室去!」
「我憑啥要回去?要走也應該是他走!」柳若濃叫嚷道,「我們家不歡迎他這種漢奸!」
聽了這話,林重有點不知所措了,對於這戲該如何演下去,他給了自己兩個選擇,第一,朝柳若濃大喊一句「放肆」,然後等待她更激烈地爆發;第二,他灰溜溜地走出去,當然,還得背著「漢奸」這兩個字。他已經在柳若濃面前自毀了美好的形象,想想自己曾被這個小丫頭比作拿斯索斯,林重頓覺可笑至極。
「你胡說什麼呢你!」柳若誠指著若濃呵斥道,「我再給你說一遍,回你自己的卧室去,現在,立刻、馬上!」
柳若濃的長睫毛忽閃了幾下,憋著勁兒回身的一剎那,眼淚奪眶而出,快步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把門重重地一摔,伸手將滿桌的課本撥到地上,趴在桌上抽泣起來。
柳若誠顧不上若濃,見林重發愣,不失時機地給他使個眼色,然後說道:「行了行了,王媽歲數大了,你這樣嚇她幹什麼?」
「我從來不嚇唬別人,如果真要嚇唬,那她早就被我綁在刑訊室的椅子上了!」林重喊道。他想通了,既然形象已毀,那麼就讓自己帶著誤解繼續將這場戲演到底吧!
「林重,這裡是我家,你到底想幹什麼?我以人格擔保,王媽肯定不是共產黨。」柳若誠又問王媽,「王媽別怕,你實話告訴他,你到底聽見什麼了?」
「我就聽見他說沒燒掉你們的照片,我拿我這條老命發誓!」王媽抽泣著。
柳若誠說道:「王媽都已經發毒誓了,你還想怎樣?」
林重沉思片刻,沖柳若誠說道:「看你的面子,今天就算了。以後如果再發生這樣的情況,你得第一時間告訴我,我們特調科的囚房還空著好幾個。」
「你越說越離譜了,我知道了行了吧?」柳若誠安慰著王媽。林重走上樓說道:「趕緊上來把賬算完,我幫你辦了那麼多事……」
柳若誠又安慰幾句,上樓關上門說道:「剛才這齣戲有點過了吧?」
「我看一點都不過,幸虧她今天沒聽見什麼。」林重又貼著門聽了聽說道,「我早給你說過把她辭了,你不聽。」
「你說得容易。」柳若誠說道,「誒?我發現你好像是冷血動物?我父親在國外很少回來,王媽把我和若濃從小看到大,怎麼能說辭就辭了?你有點人性好不好?」
「人性……」林重苦笑著嘟囔,又問道,「若濃好像哭了,你去看看她?」
「她沒事兒,人的夢想破滅了,總是要哭一場的。」
見林重在笑,柳若誠問道:「你笑什麼?」
「我是一個大反派不是么?」林重苦笑道,「你見過有人性的大反派么?」
「你這話真有意思,難道大反派就不是人么?」柳若誠進一步說道,「難怪你對童娜也防著,你也在書房偷聽過我和童娜的談話,你以為我不知道?」
林重一愣,看著柳若誠,她又說道:「你自己回去看看你書桌上的那個倒扣著的水杯,再看看書房隔著卧室的那面牆,上面水杯的印子都快陷進去了。」
林重恍然大悟,問道:「你什麼時候進的我書房?童娜讓你進去的?」
「童娜沒讓我進我就不能進?那你現在還在我卧室里呢!」柳若誠反問。
「咱倆現在先別談這些,你趕緊把……」林重又趴在門上聽了聽說道,「趕緊把賬算好,這麼晚了,我到現在沒給童娜打過電話,怕她起疑。」
這時,樓下的電話突然響起來,柳若誠接起手邊的分機,卻聽王媽在樓下也接起電話問道:「柳公館,您是哪位?」
「柳小姐在嗎?」童娜的聲音從那頭傳來。
柳若誠對林重示意是童娜,林重趕緊朝她擺擺手,柳若誠對著電話餵了幾聲,把電話一掛邊走邊說:「壞了,我這分機出問題了,只能聽見她們說話。」
柳若誠說著跑下樓搶過電話問王媽:「誰啊?」
「說是找林重,林先生的。」
「那你怎麼說的?」柳若誠捂著話筒小聲問道。
「我說他和你在樓上,我剛想去問你怎麼不接分機呢!」
柳若誠平緩一下朝童娜問道:「是嫂子嗎?林重跟我在算賬……你別誤會……我這就叫他回去,喂,喂?」
林重聽見了一切,嘆著氣搖了搖頭,看著跑上來的柳若誠,一句話也不說。
「對不起,童娜好像生氣了,今天這事怪我。」柳若誠低著頭嘟囔道。
「現在不是道歉的時候,再說是我來找你的。」林重說道,「你趕緊破譯,我就在這裡等著。」
「你不回去了?」
「已經都這樣了,我現在回去說什麼都沒用。這件事可能關係到國民黨在大連的生死存亡,說什麼也得把它調查出來。」
「奇怪,咱們是共產國際,你怎麼這麼關心國民黨和共產黨的事?」柳若誠起了疑心,坐在桌前問道,「你到底在為誰工作?」
林重繞開問題說道:「既然叫共產國際,那你就應該有點國際主義的精神。抗日戰爭的勝利不能只靠蘇維埃,你還別說是救國民黨,就算是一個改過自新的日本兵,我也得救。」
柳若誠沉吟片刻,用筆指著那些密碼說道:「我剛才還想跟你說呢!你來看這些密碼……這密碼有一個特點,它分為四位數和三位數,四位數出現的較少,穿插在這些三位數之中。這幾組三位數卻緊靠在一起,還有這……」
「你想說什麼?」
「我推斷,這是一個帶有很多阿拉伯數字的情報。破譯密碼是有規律的,以前我在蘇聯受訓的時候教官專門給我們講過各種排序方式的密碼,其中就包括這種。」
林重俯下身打量著密碼,沉思片刻說道:「現在在抗日,會不會是有關日軍方面的數據?比如軍隊人數、兵員編製、坦克數量、軍艦噸位或編號等?」
柳若誠抬頭仰望林重,正在林重想發問的時候,柳若誠問道:「你學過密碼學?」
「沒有,我只學過簡單的收發報,怎麼了?」
「我們教官說過,這種密碼的排序方式很有可能就是你推斷的那樣。」柳若誠說道,「但我只能推測到這一步了,要是有密碼母本就好了。」
「咱們就是要大膽假設,小心求證,這是咱們的大學教授教的,還記得嗎?就是那個眼鏡像瓶底一樣厚的老王頭。」林重微微一笑說道,「你能不能推測出密碼母本應該是什麼樣的?」
「這不難。按照咱們的假設,如果它真是一些參數,那麼密碼母本至少要具備這幾個條件。一,它的文字要很全面。二,它還得有齊全的數字。三,綜合以上幾點,它肯定不會很薄。」
「這樣的母本要是隨身攜帶,應該會很不方便。」林重喃喃道,「陸遠南今天是不是帶著公文包?」
「我沒看見。但是你們帶包都很正常,你還在懷疑他?」
「不是懷疑,而是幾乎肯定。」林重又說,「你現在就給陸遠南打電話,先看看他是否安全,如果安全,你就約他,說你想去他家……」
「你煩不煩?我說了我不想見他,你還讓我去他家?虧你想得出來!」
「我是讓你去他家調查他的密碼母本和皮鞋,只要鞋底能對上號,那完全能肯定他就是那個國民黨。如果能搞到密碼母本,那就更好了。」
「肯定了又能怎樣?」
「我剛才說了,咱們得救他。」
「是你想救他,不是我。」
「那行,那咱們就眼睜睜看著他死。神谷川最好能給他來個痛快的——槍決。抗戰勝利后,我可以和你去他的墓碑上給他獻一束鮮花,告訴他,當年我們明明知道他是國民黨,但是沒有和他並肩抗日,也沒有保護他,他為了抗日白白犧牲了。」林重又說道,「哦對了,我忘了你討厭他,到時候我自己去獻花,幫你帶一束。」
「林重你,你討厭!」柳若誠臉一紅指著他罵道,「你噁心!」
「那我先走了,回去睡個好覺,明天得抓人嘍!」林重伸個懶腰,眯眼笑看著柳若誠說道。
「我打!」柳若誠一咬牙抓起電話,又把電話給林重說道,「壞的。」
「看來我得找機會給你解釋清楚,我在你眼裡難道就那麼壞?」
柳若誠一拳搗在林重身上說道:「我是說電話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