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滅 21
馮吉書見到多年未見的林重,有一些驚喜,畢竟倆人是從小的同窗,但又從林重臉上看出了一絲陰鬱。
「林重,你小子總算來找我了?你兒子林童心——」
馮吉書的話沒說完就被林重打斷了:「這本書是你給我孩子的?聽說你還給了其他孩子,讓大家拿回去偷偷看?你是什麼意思?是不是不要命了?」
「這——」馮吉書臉紅著說道,「你聽我說,這不是不讓孩子當亡國奴嗎?」
「你開玩笑?你知不知道我是什麼身份?」林重瞪著眼問道,隨即拿出自己的證件說道,「瞪大眼睛看清楚,關東州警察部特務調查處副處長——林重!」
「童娜只給我說你是做買賣的啊!」馮吉書嚇傻了,他無法相信這是自己兒時的好友。
林重不想再追問下去,他怕真的問出什麼端倪,於是指著馮吉書的鼻子說道:「我現在警告你,第一,林童心要轉學,手續你來辦。第二,以後——以後別讓我看見你有這些書,把這些書全部燒掉!我要不看在你是我和翟勛的老同學面子上,你現在就會坐在我們的審訊室里!聽明白沒有?」
馮吉書推著眼鏡,點了點頭,他沒想到時隔多年再見到林重會是以這樣的方式,只有看著林重開車遠去。
盧默成這天照例開著偽裝成貨車的豐田一型卡車在郊區的山上繞圈子,方茂則藏在卡車後面的帆布篷里發報。特調處的兩輛無線電測向車很快就監聽到了這個信號。因為林重早就給他說過警察部又調來了一輛無線電測向車,所以盧默成當然知道自己一直在他們的監控之下。可是他沒想到,此時此刻關東州又來了一些令人窒息的裝備。
「廖科長,這些都是撥給咱們警察部特調科的,為了這些人員和裝備,我和神谷次長可是快往梅津長官那兒跑斷腿了。」安藤智久少見地站在山頂對廖靜深說道,「有了這些東西,你們要是再抓不住那些電台,可就……。」
山下和半山腰上,一些背著單兵無線電測向儀的人員,兩兩一組還帶著軍犬,正在一邊監聽,一邊四散開來尋找信號源。
廖靜深欣喜地朝身旁的傅劍鳳看去,接茬道:「老傅啊!聽見了么?你們要是再抓不住那些電台,可就沒法交代了。」
傅劍鳳的嘴角露出了罕見的笑意,說道:「這是最新的『93式』無線電測向儀,體積小、重量輕、靈敏度高,便於攜帶、有了他們和我們的兩輛無線電測向車,以後我們能更加精確地定位敵台的位置了。」
而那兩輛一直到處轉悠的測向車,此刻已經捕捉到了方茂的無線電信號。他們順著電台里發出的微弱的聲音,像兩隻機敏的獵狗,朝郊區方向駛去。
盧默成開著這老舊的卡車在公路上才走了一半,卻遇到了路障,前面正在修路。沒辦法,只有調頭朝一條崎嶇的盤山路上駛去。可是春天大連地面返漿,泥濘濕滑的土路讓卡車輪胎陷了進去。盧默成加大油門,探頭出來看著輪胎一個勁兒地飛轉,卻絲毫未挪動一米,急得他滿頭大汗地下了車。
他往輪胎上狠踹兩腳,罵了一句,走到車后拉開帆布篷,對裡面的方茂問道:「還要多久?」
方茂專註地戴著耳機發報,根本沒聽見,盧默成也不敢再問,可他知道,再這樣下去就很危險了。於是四處看看,搬來幾塊石頭墊在輪胎下,又覺著不太保險,朝山上跑去,準備找一根粗長的木棍。
幾分鐘后,一輛同樣是由於遇到路障而折返來的九七式邊三輪摩托車的聲音由遠及近,摩托上坐著三個關東軍。見這條窄小的山路被盧默成的卡車擋住,於是停下摩托準備上前查看。而在車裡的方茂已經發完了電報,聽見摩托車和日語講話的動靜,知道大事不好,悄悄地掏出了手槍。
這時,盧默成突然從山上跑下來喊道:「長官,長官——那是我的車,陷進泥里去了——」
三名關東軍對望一眼,盧默成又操著流利的日語重說了一遍,滿臉堆笑地拍著卡車說道:「急著送貨不熟悉路,耽誤你們了,對不起!」
盧默成說完一個標準的九十度鞠躬,關東軍嘟囔道:「把木棍給我,我們幫你推,快點把車開走!」
盧默成知道此刻稍稍猶豫就可能露出馬腳,於是飛身上車,三名關東軍在後面連撬帶推,盧默成踩了幾次油門,轟地一聲,總算開出去了。
從後視鏡里看著那些關東軍,盧默成的心還是沒放下,趕緊加大油門,從一個岔路駛向公路。直至到家,這才下車朝裡面的方茂說道:「下來吧!沒事了。」
說著,盧默成在額頭上真真實實地抹了一把汗,看著同樣在大冷天里汗如雨下的方茂,倆人劫後餘生般地笑了。他們不知道,就在推車的時候,警察部的那兩輛測向車離他們已經很近了。但是盧默成仍舊能感受到剛才一步步迫近的,那種令人窒息的危險。
林重如願地給林童心辦了轉學,這次是一所日本學生居多的小學。他稍稍放下心,觀察了林童心了一段時間,這才來找盧默成。
盧默成講了他和方茂遇到關東軍的事兒,林重說道:「你不知道,前一陣梅津美治郎給警察部調來了一批無線電測向的人手和裝備,全都歸我們特調處電訊科的科長傅劍鳳使用。那是一批『93式』無線電測向儀,體積很小,單人即可攜帶,你們要更加小心了。」
盧默成又是一陣后怕,林重說道:「現在電訊室有兩輛測向車和這些『93式』測向儀,以後會更準確更迅速地定位你們。所以我覺得,你是否可以考慮弄一條漁船,不用多大,能讓你和方茂在海上發報即可。」
「好主意啊!還是你聰明。」盧默成笑道。
林重又說道:「其實話說回來,幸好你遇見那三個關東軍幫你推車,否則可能再過幾分鐘,你和方茂就完了。」
「那我還得感謝他們唄?」
「嗯,你得請那三個關東軍吃飯。」林重笑著說道。
「別鬧了,說說你自己吧!這段時間你都幹嘛了?」盧默成問道。
聽完林重的敘述,盧默成不由地搖著頭說道:「我倒是有個不是辦法的辦法——」
「你是不是想把童娜和童童送走?」
「你怎麼又猜到了?」
「我早說了,這樣不行。第一,我沒有家人就會引起懷疑。第二,我離不開他們。」林重說道。
盧默成無奈道:「今天你來得正好,有件要是想給你說。我接到密電,讓我回一趟延安……時間得我來定,我把這邊的工作給一些大連地委高層的同志交代一下,然後就啟程。」
「怎麼好端端的突然就要回去?出什麼事兒了嗎?」林重疑惑道。
「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其實也沒什麼事兒,可能就是述職。」盧默成吞吞吐吐地說道。
「可能是述職?」林重擔憂道,「老盧,你不會不回來了吧?」
「瞧你說的,咱倆從上海到大連當最佳搭檔這麼多年,我不回來,你可怎麼辦?我肯定回來。」
「你不是有什麼重要的事兒瞞著我吧?雖然我知道不該問……」
盧默成笑道:「放心吧你!不過現在日軍加大了對解放區的封鎖,此次回延安要經過敵占區、國統區、甚至還有土匪……輾轉往返萬里路……」
說道這裡,盧默成望著畫廊牆上的一幅風景畫,惆悵道:「我這一走,順利的話兩個月就回來,要是遇上點兒事,可就說不準了……問君西遊何時還,畏途巉岩不可攀……」
「那你這一走,假如我有重要的情報課怎麼辦?」林重問道。
「我已經安排好了,到時候會有一個叫陳渡航的,你去……」
「這個人我信不過,我不可能去找他。老盧,你知道我向來謹慎,我只信你。」林重說道。
「林重啊林重,我看你是帶著多重身份潛伏多年變糊塗了,你怎麼連自己同志都信不過了?」盧默成說道,「同志之間相互信任,這是最起碼的原則嘛!也是沒辦法的事兒嘛!」
「那不行……」
「什麼行不行的?」盧默成火了,指著他說道,「我告訴你,你可別犯糊塗!這麼多年我是你唯一的下線,這次我回延安,要是在路上栽了,你就像斷了線的風箏,到時候誰來證明你的清白?誰來證明你是我們的同志?你說!」
林重啞口無言,片刻又說道:「這樣,你不能把我的聯繫方式告訴他,但是你可以找地方留個死信箱,讓他有事兒就往死信箱里留言,這樣我就能避免跟他直接碰面。」
盧默成尋思一陣兒,點了點頭。
幾天之後,神谷川回來了。他在安藤智久的辦公室談了許久,把廖靜深又叫來,扔給他一份厚厚的檔案,說道:「看看吧!這是我在東京的會議記錄。」
廖靜深看著檔案,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好像檔案中有神跡出現一樣。一旁的神谷川自負地笑道:「許多年前,檔案中這個叫佐爾格的德俄混血兒是一名記者,當時我就注意到他寫的一些國際時評,政治嗅覺非常敏銳,觀點獨到。我斷定他沒那麼簡單,現在果然印證。」
「他在東京整整潛伏了八年,是去年十月在東京的情人家中被捕的……這次我有幸旁聽了他的審訊會,他自述,其人生信條是『我不撬保險柜,文件卻主動送上門來;我不持槍闖入密室,門卻為我自動打開』,所以槍對這種人來說,等同於廢鐵。現在東京警視廳和特高課的人懷疑,當年刺殺斯大林的『熊工作』和一系列蘇德、日蘇之間的最高軍事情報都是他獲取並泄露的。」神谷川繼續說道,「我從未對一個間諜如此瞠目結舌過,他和他的『拉姆扎』間諜小組提供的情報改變了半個世界的格局,他是我心中的超級間諜,是個天才。可惜,他卻被一個小小的打火機暴露了……這似乎印證了一個我堅信的顛覆不破的真理——沒有不會暴露的間諜。」
神谷川說到這裡,不無惋惜地搖著頭。安藤智久早就對神谷川這種半自吹的講話方式噁心得要命了,於是問道:「神谷君,你這次去東京不是還有別的工作嗎?」
「對了部長。我這次確實落實了一個極為重要的事情。」神谷川對倆人說道,「我請教了東京帝國大學的幾位國際化學專家,他們說,我對關東州的這些特大縱火案的推測不無道理,並且還說,如果能熟練配製化學製劑,那麼做出一個能夠定時起火的裝置也並非難事。」
「什麼?你就問了這個問題?這就是你此行的另一個目的?」安藤智久覺得可笑,「那你倒是把證據拿出來,把嫌疑人揪出來啊?」
廖靜深也覺著可笑,但是不敢笑。神谷川還想反駁什麼,電話卻突然響了。安藤智久接起電話問了兩句,把電話交給神谷川:「找你的。」
神谷川聽了幾句,馬上返回自己的辦公室,抓起電話聽了片刻,突然詭異地一笑。
半夜,神谷川的車裡進來一個雙手抄兜,鬼鬼祟祟的人,那是樂寶山。他氣喘吁吁地對神谷川說道:「神谷先生,我有極為重要的情報。我今天去大連地委高層陳渡航開設的照相館里,正巧碰到一個神秘人在裡屋和他談話。他倆隔著虛掩的門和棉門帘,我在外面隱約聽見『去延安』、『述職』、『你全權負責大連地委』等詞語……我還聽見陳渡航叫對方『老陸』……」
「老陸?這麼說神秘人姓陸?哪個『陸』?」神谷川問道。
「也許姓陸,也許姓魯,也許姓……我真的沒聽清。」
神谷川問道:「那你就聽見了這幾個詞嗎?看見對方的正臉沒有?」
「沒有。今天也是湊巧了,我是去找陳渡航彙報地下印刷廠和愛國秘密講習所的事兒的,早去了一個多小時,沒想到他倆在接頭。他們貌似很緊急,忘了門沒關嚴,我只敢隔著門聽。聽著聽著他倆突然不說話了,好像發現了什麼,我就趕緊撤出來了,也許下一秒他們就掀門帘了,好險啊!」
「你什麼時候接觸到大連地委高層的?我怎麼不知道?」
「也就這段時間,實際上我這才是第二次去他的照相館,我怕我總找你,你會罵我,我這也是按照您之前的吩咐。」樂寶山唯唯諾諾地說道。
「那你怎麼不站在街上等那個神秘人一會兒?」
樂寶山苦笑道:「能做的我都做了。我知道照相館有個後門,按常理,那神秘人肯定會從後門出來,我在後門買了毛嗑兒和報紙,站著等了一個多小時連個鬼影都沒看著,我再進去一看,就剩陳渡航自己了,誰知那人早從前門走了。唉!從他們的談話,我推斷那神秘人極有可能是大連地委的核心人物和負責人。聽聲音大概四十多歲上下,說話動靜很小,加上外面鬧事車來車往,我就沒聽清。」
神谷川閉上眼睛沉吟許久,他意識到這可能是再一次把大連地委一網打盡的最好機會,他的心怦然跳動著。他抑制住即將僨張的血脈,冷靜下來對樂寶山說道:「你回去吧!我知道該怎麼做了,記住,注意安全!」
樂寶山剛要開車門,又被神谷川叫住:「把這三根金條拿走,事成之後還有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