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滅 28
林重如往常一樣去上班,下班。這種按部就班的生活已經讓他形成了一種習慣。他現在生怕突然有一件事情改變自己的生活,他怕改變,哪怕是一點點。
下班之後,他去找盧默成,看著盧默成畫廊里的那些畫,笑著對他說道:「老盧,這幾年你真得越畫越好了。而且你看,這些你從畫家手裡收來的畫也證明你的審美提高了。」
「林大處長,你就別取笑我了。不過我承認,這兩年我的畫賣出了不少。可最近別說賣畫了,一連好幾天,我這畫廊都沒進過一個客人。」
「老盧,不知為什麼,我覺得我現在像一隻趴在蛛網上的蜘蛛。這蛛網是我自己做的,但我又生怕有什麼獵物飛上來,打亂了我的生活。我現在變得很敏感,很怕改變,你說這正常嗎?」林重問道。
「怎麼說呢?其實這些年我無數次地在心中描繪你,甚至想給你畫一幅肖像,可我又畫不出來。你是一個矛盾的綜合體,與別人不同的是,你的矛盾來源於你的性格、你的生活、你的職業和你的身份,說到底,它捆綁著你,讓你不得不吐絲結網,卻又不得不為之發愁。你這隻蜘蛛,抓住獵物,違背信仰和良心,倘若不抓它們,你又要被餓死,所以你才矛盾。你覺得我說得對嗎?」盧默成說道。
林重認真地想了想,點了點頭。
「其實你今天來得湊巧,如果你不來,我明天也會去找你。」盧默成關上門說道,「你可能已經知道了,我們這段時間都沒怎麼發報。因為延安方面給了我們新的指示。」
「什麼指示?」林重問道。
「現在納粹已經投降了,歐洲的戰事結束了,據說接下來同盟國準備召開處置關於戰後德國的問題和歐洲格局的問題的會議。而蘇聯和美國現在既然騰出手來,那麼就可以在遠東方面和太平洋戰場的對日本進行碾壓性的打擊了,所以延安方面判定,日本投降的那天已經近在眼前了。」盧默成說到這裡,兩眼亮了起來,又說道,「延安讓咱們大連地委暫時不要有什麼動作,靜待日本投降的那一天。」
「延安真是這麼說的?」林重欣喜若狂地問道。
盧默成笑著點點頭,又說道:「不過,延安認為在關東州這個特殊的地方,咱們對蘇聯的幫助還是很有必要的。畢竟延安對這裡鞭長莫及,而抗聯也早就被打散了。所以收復東北,還得靠蘇聯和咱們並肩作戰。」
「我明白了。老盧,據我所知,廖靜深早就把他的股票全都賣了。而且這段時間錢斌總是請假去黑市,我估計是廖靜深讓他變賣自己的家產。他們都在做戰敗的準備。咱們的勝利就在眼前了。神谷川這段時間好像消停了不少,總往關東州司令部跑。」林重笑著說道,「不過他和廖靜深並沒有放鬆警惕,他們現在明顯在防著我。也許是我過於敏感了,他們也許防著每一個人。但我覺得越是到這個時候,我就越是不能大意。現在我只能跟他們拼忍耐力了,誰能熬到最後,誰就是真正的贏家。」
「你說得沒錯!我也是這麼想的。」盧默成又說道,「還有一件事。我知道你家附近遭到了轟炸,童娜和童童目前還算安全,但長此以往肯定不是辦法。所以我替你拿了主意,準備把他們送到更安全的地方去。」
林重瞪大眼睛說道:「怎麼這麼巧?我今天來找你其實就是為了這事兒。我家附近山上的防空洞太小了,童娜和童童的安全確實令我睡不著。可是我幾次讓她帶著童童回營口我岳母家,她就是不聽。還說把孩子送去可以,但她一定要陪我在這裡,真是服了她了!我倆假如被炸死,那孩子豈不成孤兒了嗎?」
「去營口就對了!那裡不受空襲的威脅,而且咱們在營口的組織還可以暗中保護她們。可她怎麼就不為童童考慮一下呢?現在很多家長都不敢讓孩子去上學了,最多只是讓他們在家門口玩一玩。」盧默成說道,「要不我再去幫你勸勸她?」
「也只有這樣了。」林重嘆氣道。
這天,葉蓮娜給柳若誠打了電話,約她在自己的公寓見面。柳若誠見到她正在收拾屋子,衣服和行李碼放的井井有條,於是問道:「你這是要出差?」
葉蓮娜頗為尷尬地笑了笑,說道:「今天我找你就是為了這件事。我們蘇聯領事館要撤走了,還有蘇聯駐關東州通商代表部。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推斷,正式的通知還沒下來,但我得未雨綢繆,免得撤走的時候丟三落四。柳,我勸你也早做準備,你目前很安全,要麼跟我一起回蘇聯,要麼趕緊去歐洲避一避,反正不要留在這裡。等戰爭結束之後……」
「既然還沒正式通知,你憑什麼這麼推斷?」柳若誠問道。
「很簡單,我看見阿列克和涅克托夫這幾天在挑文件,把一些檔案文件挑出來燒掉。這麼多年他們從未這樣做過,這說明他們已經得到消息了。」葉蓮娜說道,「柳,你沒發現關東州街面上的蘇聯僑民越來越少了嗎?這都是得到消息提前撤走的人。你如果跟我去蘇聯,我能幫你搞定一切。你想好了嗎?」
「我沒想好。陸遠南前幾天來找我,讓我跟他去歐洲,被我拒絕了。這幾天他瘋了一樣給我打電話,我真的還沒考慮好。」柳若誠猶豫道。
「你不會是想跟林重待在一起等待勝利吧?」
「難道他不在,我就沒有留在大連的理由了嗎?」柳若誠反問道。
雖然這樣說,但柳若誠依舊能聽見自己心裡的回答。她不想看葉蓮娜的眼睛,那是因為她不敢,她怕葉蓮娜的聰慧洞穿自己的一切。她又問道:「你們這一走,我們『遠東國際情報組』怎麼辦?」
「當然,目前你們還得繼續放火。」葉蓮娜說道,「這幾天阿列克跟我策劃過一個新的目標,可能也是最後的目標,就是關東州的機場。這個目標我們以前考慮過多次,但是都不敢貿然下手,因為它防守太過嚴密,裡面的戰機每天都在執行任務,在那附近整整有一個關東軍機場守備隊。但現在情況不同了,日本人的鬥志喪失殆盡,他們的防備已經出現了漏洞……」
「挺奇怪的,你們這些關東軍的情報都是從哪裡來的?」柳若誠脫口問道,但隨後又說,「算了,當我沒問。」
葉蓮娜微笑道:「柳,我希望你再好好考慮一下去蘇聯的事。」
「我會慎重考慮的。但是這個爆破機場的計劃短期內很難實施,而且難度非常大,因為我們在機場並沒有安插人手,況且這種軍事禁地,關東軍也不讓中國人在裡面擔任任何工作。」柳若誠說道。
「正如你說的,它與以往的任何一次行動都不一樣,它是純軍事目標,我們也知道這種難度,所以這只是一個計劃而已。」葉蓮娜嘆了口氣說道。
由於大連地委遵照延安的指示停止了一切活動,林重這段時間著實不知該幹些什麼,他時常看著電訊科的人監聽著那些保持靜默的無線電台,又看著警察部大樓外面的朝日廣場上放風箏的人,這幾天以來,烏雲整片整片地壓在天上,美軍的轟炸機也停止了活動,關東州上空不再有聒噪刺耳的防空警報……空氣里的濕度持續增加,整個關東州的寧靜好像期待被某種東西撕破一般。最奇特的是,就連神谷川也一改往日的猙獰,頓然變得有些平易近人起來,所有的反常讓林重感到,這是一種暴風雨來襲的恐怖前兆。
盧默成去過林重家,勸過童娜,可童娜死活不願意帶著林童心離開。當盧默成把這些告訴林重的時候,林重問道:「她有什麼理由拒絕你?」
盧默成無奈地說道:「她說理由只有一個,你們是一家人,要死死在一起。而且我問過她,你是一個漢奸,假如戰敗后,你被捕怎麼辦?她居然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她嫁了個漢奸,她認命了!」
「誒?你說我真就不明白了,這女人怎麼能犟到這種程度?」林重氣得說道,「你看這段時間我嘴上上火起的泡,簡直快氣死我了。」
「其實童娜不是不想走,而是想跟你一起走。我看的出來,她真的放心不下你。」盧默成說道,「就像當年我去上海,你嫂子死活要跟我一起去一樣,女人哪!越是深愛一個男人,就越是要守在她身邊。」
「對啊老盧,那後來你怎麼把嫂子送回老家去的?」
盧默成苦笑道:「我找了個借口跟她吵了一架,說實在的,那次吵架還真是有點兒讓她傷心……」
林重這天上班去找神谷川彙報工作,可神谷川不在,說是又去關東州司令部了。他又找到廖靜深,見廖靜深拿著一份電報氣呼呼地往桌子上一拍說道:「這死孩子,真他媽氣死我了!」
「怎麼了處長?」
「你不知道啊老林!我兒子在大阪留學多年,現在眼瞅著要畢業了,結果這可倒好,戰爭要結束了。」廖靜深壓低聲音說道,「我讓傅劍鳳三番兩次給他發電報,讓他趕緊回來,結果他不聽,回電報說非要在那邊工作,而且打算參加日本的戰後重建,還要去廣島和東京實習。你說這美軍的B-29都把東京炸成什麼德性了?我能不擔心嗎?」
林重說道:「兒大不由娘,你就隨他去吧!嫂子在天之靈看見他這樣,也能安心了。」
廖靜深點點頭,忽然沉默了一陣,看著窗外,似乎在想著什麼。半晌,又拿起桌上的一封信給林重,說道:「對了,這是你的信,你辦公室鎖著門,我就代收了。事到如今,也沒什麼可瞞你的了,現在從上到下緊張得很,山田乙三長官讓咱們關東州的軍警憲特互相監視,尤其是往來的電報和信件。這信我已經看過了,我的信也被神谷次長經常看,你也別怨我。」
林重打開這信封上沒有寄件人署名的信,見裡面寫道:大哥,我帶著我的家人走了。這些年來,咱們弟兄各忙各的,聚少離多。我猶記小時候你的樣子,愈是成長就愈是懷念。可惜翟勛已死,我和他之間的不愉快也早就煙消雲散了。我一直記著你那句話——容得下弟兄才能當老大。我不怕給你說,這些年我在緝私處撈了不少,人總要為自己考慮。現在我帶著家人去了很遠的地方,不知以後能不能再見。希望你也能及早考慮退路,以後再見面的時候,我還想聽你用口琴吹兒時的那首《紅蜻蜓》。對了,這封信肯定會被別人看見,你告訴那些要找我的人一聲,就說不用給我踐行了。祝好!弟,周勇。
廖靜深說道:「你可能還不知道,周勇是前天消失的。整個水上警察廳瘋了一樣找他,可連個線索都沒有,突然就人間蒸發了。據說他給很多人都留了封信,這段時間逃離關東州的人太多了,他說得沒錯,你我都得早做打算。行了不說了,我得給往新京我哥打個電話。唉!」
「我能跑到哪兒去呢?」林重苦笑道,心裡卻是美滋滋的。
林重走後,廖靜深給兄長、偽滿洲國財政部次長廖靜覃打了個電話,得知日本人並沒有兌現之前答應的,給倆人安排去日本的飛機一事。他萬念俱灰,苦死良久,來到看守所,裝作要提審之前被捕的劉逢川,把他帶到車裡,對傷痕纍纍的劉逢川尷尬地說道:「劉先生,您可能不知道,我以前也是共產黨,後來……算了,現在說這些太多餘了,呵呵……」
見劉逢川閉著眼睛,一聲不吭,廖靜深又自嘲般地笑笑,硬著頭皮說道:「我素來知道咱們共產黨肚量很大,對很多投誠的人既往不咎。我的意思是,假如我有意投誠,您是否能幫我給貴組織捎個話?」
劉逢川微微側目看著他,他又說道:「當然,我是有誠意的。你們有一些黨員一直處在我們的監控之中,可能隨時被我們抓捕,我願意把名單提供給您,而且還有你們被我方監控的一些聯絡點,只要您……」
劉逢川仔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廖靜深,似乎在考慮著什麼,廖靜深又拿出好像是生意人的精明,安慰道:「要不,您再考慮考慮?」
面對劉逢川不置可否地沉默,廖靜深知道這是極為正常的,這種情況下,換作是自己,也會仔細考慮,別人是否會以假投誠的方式誘使自己和組織接觸,然後一網打盡。他把劉逢川送回看守所,剛回到車裡,又不免為剛才的舉動有些後悔起來。
一個叫做櫻の夢的日本酒館里,老闆娘和弟媳一起,早早地把剩下的幾個酒醉的士兵請了出去,然後和弟媳帶著自己不滿八歲的女兒站在門口等待著什麼。當她看見幾輛車停在門口的時候,貪婪的笑容馬上取代面容上的憔悴,她知道,這不是期盼已久的貴客來了,而是金條來了。
從那些車上陸續下來十幾位穿著不同制服的男子,為首的是神谷川和一個留著絡腮鬍子的關東軍陸軍航空大佐,他們身後跟著下來的是武田光和黑山彥,另一輛車上只下來一位關東軍大佐,他是參謀部的中田義雄。
中田義雄輕鬆地吹著口哨,跟著面色凝重的神谷川他們一起,被老闆娘畢恭畢敬地請進屋裡。
「已經清場了嗎?」神谷川站在門口,側目朝老闆娘問道。
「我弟弟昨晚就給我打過電話,根據您的吩咐,已經把客人全部請走了。」老闆娘說著,和弟媳一起朝跟在那些軍官身後的一個少佐報以微笑,那是她的弟弟。
「矢村少佐,今天的會議無比重要,所以請你再去每個角落仔細檢查一遍,一個人都不能留下。」那個陸軍航空大佐朝老闆娘的弟弟命令道。
神谷川帶著一行人往裡走,路過那個女孩的時候,看她在吃著糖,笑著摸了摸她的腦袋。大家進了最大的那個包間,跪坐在榻榻米上,等老闆娘送上茶來,矢村少佐也跟著進來了,朝神谷川說道:「我已經檢查了三遍,確實如我姐姐說的,這裡沒有一個人。」
「那你姐姐和她女兒,以及你老婆不是人嗎?我們不是人嗎?」航空大佐抬頭看了看跟在老闆娘身後的小女孩,又朝矢村問道。
「這……」矢村啞口無言。
一旁端茶倒水的老闆娘和矢村的老婆看情況不對,於是識相地拉著孩子退了出去。神谷川見氣氛有些僵硬,為了避免尷尬,說道:「矢村君,請把這兩根金條交給你姐姐,再轉告她,菜上齊之後,沒有我們的允許,任何人不能進來。」
「現在這個局勢,還吃的哪門子菜?」航空大佐一巴掌拍在矮桌上,怒罵道。
「岡島君,你先冷靜一下……」神谷川安慰道,又示意矢村關上門,朝大家介紹道,「諸位,我身邊的這位是關東軍陸軍航空大佐——岡島正三郎先生。今天這個絕密會議的會址之所以選在這個酒館,是因為這酒館是關東軍司令部保衛部的矢村少佐的姐姐開的,矢村少佐的妻子也在這裡幫忙……」
神谷川的話還沒說完,一個叫堀部真樹的關東軍海軍航空大佐打斷他,說道:「神谷君,這麼絕密的會議,選在這個蟑螂洞一樣的小酒館里,未免太寒磣了吧?」
「堀部真樹,你這話什麼意思?難道這麼絕密的會議,你要把它放在亞細亞大飯店裡開嗎?你不知道39年的諾門罕戰役情報就是讓參謀部的某些人從那裡泄露出去的嗎?」岡島罵道。
「岡島,你是個大佐,我也是個大佐。況且你只是個陸軍航空大佐,你有什麼資格教訓我這個海軍航空大佐?」堀部譏諷道。
久坐一旁的中田義雄也說道:「是啊岡島君,請你說話的時候注意措辭,我們關東軍參謀本部特高課的課長武田君就坐在這裡,關於諾門罕戰役情報泄露一案,他查了整整六年,目前尚無證據表明它是從我們參謀部泄露出去的。武田君,你給他們說說?」
岡島大佐卻歪嘴笑道:「對啊!堀部君,你們海軍航空部隊自成立伊始就要什麼有什麼,你們吃的是牛肉而我們吃的卻是牛糞!你們哪兒像我們陸軍航空部隊,在整個東北亞戰場拼死拼活的全是我們!還有你,中田君,你們參謀本部的人天天坐在辦公室里吹風扇喝熱茶,你們最拿手的就是給植田謙吉、梅津美治郎和現在的山田乙三舔腳丫子。至於你,你叫武田什麼來著?你們特高課還好意思自詡查了六年,到現在連個鬼影也沒查出來!你們是吃屎的嗎?」
「岡島,你個混蛋!你想打架嗎?」堀部罵道。
「對啊,那又怎樣?」岡島起身回擊道。
「來啊!老子怕你嗎?」
「我打不死你!」
眾人霎時站了起來,擼袖子解領扣,一下子分成了好幾派。眼看著箭在弦上,神谷川重重地一巴掌拍在桌上,「好啦!你們是女人嗎?忘了我們是為什麼而來的嗎?再吵下去天皇和大日本帝國就要完蛋啦!都別吵啦!」
見大家住嘴,神谷川跪坐著低頭說道:「我把會址選在這裡,不為別的,就因為這裡靠近城郊,清凈,人少。今天的會議內容決不能讓除咱們以外的任何一個人知道,否則我們就真完蛋啦!咱們這些人是經過嚴挑細選出來的,你們如果對天皇陛下真的無比忠誠,就不會再多說一句!」
眾人面面相覷之後,又紛紛跪坐下。神谷川把大家逐一介紹完畢之後,沉默片刻,從公文包里拿出一沓絕密文件和幾張作戰地圖說道:「這是我和岡島君這些天研究的心血,先請關東軍司令部特種情報部部長小坂中佐給大家介紹一下吧!」
一旁的小坂中佐把文件分發給大家,然後攤開地圖,說道:「最近關於東北亞戰場的各方情報彙集,我們特種情報部匯總了這些情報,篩選甄別之後,一致認為,就算我們戰敗,蘇聯紅軍也不可能段時間內佔領整個東北全境。而他們會採用類似麥克阿瑟在太平洋戰場上的『蛙跳戰術』,一邊以機械化地面部隊碾壓個滿洲國全境,一邊以特種航空兵空降到滿洲國的後方,也就是我們大日本帝國的關東州。而據我對山田乙三長官的了解,他不會輕易令關東軍投降,當然,更不會派部隊交戰。我估計這種情況下,我們關東軍的地面部隊是指望不上了,所以,我們打算……」
神谷川嫌他有些啰嗦,於是接過他的話,說道:「所以我們打算,在蘇軍空降特種兵和空軍部隊到來的時候,派關東軍第一航空軍的第一航空師團進行攔截,並派第二和第四轟炸機飛行團對整個關東州進行地毯式轟炸……」
「神谷川,你瘋了嗎?我們其中很多人的家人和親戚還在這裡!」堀部大佐罵道。
岡島罵道:「堀部真樹!你不是一直口口聲聲誓死效忠天皇陛下的嗎?怎麼?你怕了?」
堀部大佐看著眾人的目光,垂頭嘟囔道:「沒,我沒怕……」
中田義雄把文件往榻榻米上一扔,說道:「你這計劃我認為缺乏可執行性,因為據我所知,我們沒有那麼多航空炸彈了,以目前僅有的炸彈,能不能炸掉半個關東州還是個問題。」
「這個儘管放心。」神谷川說道,又看了看一旁的正在自鳴得意的黑山彥,朝大家介紹道,「想必大家對這位先生並不熟悉,他就是關東州衛生研究所的所長,黑山彥博士。而他們研究所只是對外的名稱,對咱們內部,叫做關東軍防疫給水部隊——滿洲319部隊。」
黑山彥起身說道:「我已經研製出了超級鼠疫桿菌,它能使普通人在感染后的十幾個小時之內渾身潰爛致死,並且根本沒有任何救治的辦法。」
神谷川又補充道:「我們會讓轟炸機飛行團掛載裝滿這種超級鼠疫桿菌的陶瓷炸彈,屆時,那些之前投下的高爆炸彈與之相比,只是送給全關東州人甚至整個滿洲的餐前開胃甜點而已……」
神谷川說到這裡,拍在那張地圖上,自負地說道:「各位,所以我們給這個計劃命名為——『玉焚計劃』!」
這時,一直在門邊端坐的矢村少佐發現身後的門不知什麼時候被小侄女拉開了,小侄女鑽到他後面,在榻榻米上尋找著什麼。矢村摸著她的小臉笑了笑,問道:「你在幹什麼?」
小侄女捏起榻榻米上的幾顆糖豆,放在手心說道:「剛才媽媽拉我出去的時候,我的糖豆撒了,我進來找它們。」
矢村剛想說什麼,忽然感覺氣氛不對,只見眾人都停止了討論,盯著自己的侄女。矢村醒悟過來,趕忙朝大家解釋道:「她是來找糖豆的,她才不到八歲,不要緊的。」
「你說什麼?不要緊?」神谷川一步跨了過來,揪著矢村的領子說道,「一個小小的白蟻足以讓整個大廈倒塌,你居然說不要緊?」
「她是我親侄女,根本什麼都不懂,你,你們要幹什麼?」矢村看著一旁從裝飾刀架上拿起武士刀的黑山彥,惶然失色,剛抱起侄女要往外跑,卻被武田光和岡島死死地按住了。
黑山彥把刀扔給神谷川,只見神谷川拔出刀,抓起小女孩,一刀捅進她肚裡,小女孩慘叫一聲,鮮血從嘴裡噴出。矢村大叫起來,這叫聲立即引來了老闆娘和矢村的老婆。看著已經躺在地上抽搐的女兒,老闆娘哇地一聲哭著撲向她,神谷川眼都不眨,又是一刀刺穿老闆娘的脊背,抬頭只見矢村的老婆已經嚇得呆若木雞,跳上前去趁其沒反應過來,抓起她的長發,直接割斷了她的喉嚨。
轉瞬之間,矢村失去了三位至親,眾人都噤若寒蟬,而矢村咬破武田光的手,趁他鬆手的剎那,掏出槍正欲對準神谷川,卻被抽出另一把刀的岡島大佐,一刀刺進心窩。已經殺紅了眼的神谷川轉身又對著矢村猛戳數刀,直至武田光把他拉開為止。
神谷川渾身被噴滿了鮮血,看著地上的四具屍體以及被鮮血濺滿的走廊和牆壁,拿著刀,環視眾人,咬著牙說道:「這,這隻怪他姐姐沒把孩子看好,事已至此,沒有別的辦法了。我再重申一遍,這次會議的內容決不允許咱們以外的人知道!」
岡島大佐也拿著刀說道:「不瞞各位,我之前想讓我們第一航空師團的師團長也加入進來,可他不同意,在我到來之前,已經被我殺了!」
岡島說完,突然把左手張開,放在桌上,右手舉刀,猛地朝左手小拇指砍了下去,那小拇指掉在榻榻米上,岡島咧著嘴,額頭上滲出豆大的汗珠,撿起小拇指說道:「希望諸位如我一樣願意誓死效忠天皇的,都像我這樣表個態,我先來了!」
說完,他把刀扔在堀部大佐腳下,堀部已經嚇得兩腿發軟,他嘟囔著:「瘋了,你們連小女孩都殺,你們都瘋了,啊——」
堀部趁守在門口的神谷川不注意,哀嚎著沖了出去,卻被身後的武田光一槍打中後腦勺,一聲不吭地倒在走廊中。
這時,中田義雄不以為然地撿起腳下的刀,朝著自己的小拇指剁了下去,然後把刀扔掉,撿起小拇指扔在桌上,咬著牙掏出手帕給傷口包上。其他人見狀,也紛紛效法,小小的酒館里頓時充斥著令人嘔吐的濃濃血腥味……
這天,柳若誠給林重來了電話,林重下班之後就去了約定的地點,結果發現這是一個很大的別墅。別墅前後都有大院子,裡面簡直可以跑馬,酷似一個莊園。
「這是什麼地方?」林重問道。
「漂亮吧?這是我剛買下來的,它原來的主人你也認識,是關東州民政署的署長,現在他帶著家人跑路了,你猜猜它值多少錢?」柳若誠問道。
「買不起,也從沒關注過這方面的市場。」林重看著別墅感嘆道。
「五年前要二十萬日元,兩年前要十萬,去年年底要五萬,上星期被我八千日元買下來了,還附帶全部傢具。當然,我把它們都處理了,全換成新的。」柳若誠笑道,「我準備在前院種上薰衣草,再安兩個鞦韆,一個涼亭。在後院種上向日葵和玉蘭花,鋪一條全是鵝卵石的小徑。」
「有錢就是任性。」林重笑著嘖嘖道。
「這把鑰匙給你,以後你隨時可以來——」柳若誠說道。
林重嚇了一跳,擺手說道:「若誠,你這該不會是想把我金屋藏嬌吧?」
「你想什麼呢?你以為我是女兒國國主,你是唐三藏啊?」柳若誠嗔怪道,「我是讓你過來幫忙收拾屋子,順便給我出出主意。」
「那倒是行,不過鑰匙就別給我了。」林重嘿嘿樂道。
「對了,今天找你是有正事兒。」柳若誠說道,「蘇聯領事館可能要撤了,還有通商代表部,葉蓮娜告訴我的……」
「這麼快?」林重問道,「這就是說,咱們的『遠東國際情報組』可以休息了?」
「恰恰相反,咱們也許還得執行有史以來最重要的一次行動,也是最難的……」柳若誠給林重詳細介紹了對關東州機場進行爆破放火的方案。
林重聽完后說道:「問題是,即便他們機場守備隊現在出現了倦怠狀態,咱們還是不能把人塞進機場里啊?就算把人塞進去,怎麼可能在短時間內炸掉那些飛機呢?這簡直是開玩笑嘛!」
「我也是給葉蓮娜這麼說的,可她說這是整個東北最重要的機場,如果不能完成這個方案,那麼蘇聯一旦對日開戰,這些戰機在制空權方面對蘇聯紅軍的威脅是非常巨大的。」
「那她想怎麼樣?」林重問道。
「其實她根本就不想怎麼樣,因為這只是一個方案而已。這場戰爭時至今日,讓阿列克和葉蓮娜也不願意再多事兒了。我看得出來,他們寧願放棄這個方案,而不願為執行這個方案再付出什麼代價和損失。」
「那就最好,如果蘇聯對日開戰,肯定是碾壓性的,再為這個方案把咱們的人搭進去就不值了。」林重說道。
柳若誠說道:「我也曾這樣想過,其實我也不想再放火了。可是你考慮過沒有?這些戰機一旦起飛,那麼對蘇聯紅軍的打擊將有多大?那些死在戰機之下的蘇聯人,難道他們的生命就不值錢嗎?」
「我怎麼覺著你這話有點兒耳熟?每一條生命都很值錢,無法對比它們的價值。好像是我多年前曾為了章魯的事給你這麼說過,咱倆還在我的車裡為此吵過一架。」林重笑道。
這是一場沒有結果的討論,柳若誠微微一笑沒有否認,也沒再說什麼。倆人又在莊園內轉了轉,忽然柳若誠一陣噁心,扶著欄杆乾嘔起來。林重拍了拍她的背,問道:「你怎麼了?」
「不知道,可能是吃什麼東西吃壞肚子了。」柳若誠說道。
林重回家的時候,在附近的公園裡看見林童心和一群小朋友踢足球,林重笑了笑,沒有打擾他。可他又看見一旁的長椅上坐著一名日本軍官,儘管這很常見,可他忽然警覺起來。
那軍官是個中尉,滿臉胡茬,還斷了一條腿,他的拐杖倚在長椅上。他出神地看著這群玩耍的兒童,不知在想些什麼。半晌,他又掏出一張照片和一封信久久地凝視。
林重好奇,走過軍官的身後,見那張照片上是一個女人和兩個小孩。軍官覺察到了身後的目光,他轉過頭,朝林重微笑著說道:「我的女兒和兒子,還有我的妻子,他們在東京。」
林重忽然明白了,他對這軍官也報以微笑,可他剛剛走出幾步,卻聽身後一聲清脆的槍響。林重回過頭來的時候,那軍官的太陽穴被子彈鑽了一個血洞,已經歪倒在長椅上,一隻南部十四式手槍從他的右手滑落在地上,他死了。
踢球的林童心和小夥伴被槍響吸引過來,被林重呵斥到一邊去了。林重從軍官的左手中拿過一封信,見上面寫道:你的妻子和孩子已經在空襲中遇難……我們萬分傷心……
警察聞聲趕來之後,林重交代了一番,然後皺著眉頭回到了家中。
童娜正在做飯,林重忽然覺得這世界上有非常美好的東西將自己包圍,可又覺得這世上的所有的美好,在特定的情況下,會突然變成一種殘忍。他滿腦子都是那個自殺的日本軍官,借著這難得的休閑時光,泡了一杯茶,坐在沙發上靜靜地望著童娜的背影,發起呆來。
童娜把菜做好之後才發現林重早就回來了,她沖窗外看了看,問道:「兒子呢?他不是就在小公園裡玩嗎?你沒看見他?」
林重微笑道:「早都看見了,我這就去叫他回來。」
這時,從門外傳來一陣林童心的哭聲,林重打開門,發現林童心遍體鱗傷地站在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