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滅 29
「怎麼回事兒?這身上臉上怎麼全是傷?」童娜一把抱住林童心問道。
「有幾個人把我的足球搶走了,我朝他們要,他們不給我,還罵我打我。」林童心哭著說道。
「胡說!你不惹別人,別人怎麼會打你?」林重說道。
林童心委屈地大哭起來,童娜沖林重喊道:「你才胡說!兒子不惹別人別人就不會打他?那中國也沒惹小日本,小日本憑啥打中國?」
「你小點聲!瞎說什麼呢?」林重把門關上說道。
「我瞎說?你別在這兒裝傻!」童娜又問林童心,「別怕!給媽說,他們為啥搶你足球還打你?」
林童心上氣不接下氣地哭著說道:「他們是我以前那個小學的同學,後來我轉學了就沒再跟他們玩。這幾年他們見我就罵我,我都沒罵過他們,而且剛才他們路過,搶我的足球,然後罵我爸爸是狗漢奸,罵我是小漢奸,罵你是女漢奸,我想把足球要回來,他們不給,還把我按在地上打……」
「你不是說孩子胡說嗎?你咋不說話了?」童娜聽完氣得朝林重大罵,「我早就不讓你給日本人當警察,你不聽,現在好了,孩子天天被人欺負,你說怎麼辦?」
林重一直沒說話,他簡直要氣炸了。他把槍別在腰間,一把拽著林童心就往外走,童娜問他去幹什麼,他說道:「幹什麼?找他們家長算賬!」
童娜見林重帶著槍,又攔不住,害怕出事,於是趕緊往盧默成的家中奔去。
林童心帶著林重來到一條街跟前,指著其中一戶人家說道:「這就是搶我足球的同學家。」
林重上前一頓猛敲,但那戶人家好像知道發生了什麼,閉門不開。林重火了,兩腳把門踹開,剛要進去,就見男孩全家都出來了。那男孩他爸站在林重跟前,罵道:「你誰啊你?你他媽找死啊?」
「幹啥?」林重說道,「你兒子搶了我兒子的足球,還和同學一起打他,你讓他自己說說!」
「不就是一個破足球嗎?你把我的門修好,我把足球還給你!」男孩他爸說道。
「我現在要你兒子給我兒子道歉!」林重呵斥道。
「開玩笑,你以為你是誰啊?」男孩他爸說道。
那男孩又在他爸背後指著林童心說道:「我就不給你足球,因為你爸是狗漢奸!」
「聽見沒?」男孩他爸得意地對圍觀的鄰居說道,「小日本都要失敗了,他還在這耀武揚威啊?」
林重咬著牙陰著臉,把林童心往後推了推,突然回身一拳砸在那男人的臉上,又是一頓拳腳,打得那男人抱著頭躺在地上,有幾個鄰居本想上前勸架,卻被林重腰間的槍嚇住了。霎時間雞鳴狗叫,整個小街圍滿了人。
林重把這多年被日本人的壓抑和不能透露自己真實身份的憋悶,以及不被人理解的矛盾全都變成怒火,一股腦兒地撒在這男人的身上。當林重掏出槍來指著他的腦袋的時候,所有的人都噤若寒蟬了。
恰在此時,童娜帶著盧默成一路跑來,撥開人群。盧默成見狀上前說道:「林副處長,你別衝動!」
一旁的林童心忽然也走上前來,拉住林重的衣角哭求道:「爸爸!別打他了,咱們回家吧!我不要他給我道歉了,也不要足球了,我什麼都不要了……」
看著兒子眼中閃爍的淚光,林重清醒過來,在那男人的老婆和盧默成的勸阻下收起了槍。他把足球從地上撿起來遞給林童心,說道:「爸爸告訴你,屬於你的東西,無論如何也得拿回來。不屬於你的東西,用槍指著你的頭都別要。」
巡邏的警察趕到現場,見林重要走,上前問道:「站住!是不是你打人?」
林重亮出證件說道:「孩子之間打架,我們鬧了點兒誤會,沒事了。」
警察一個標準的敬禮,目送林重直至走遠。
童娜拉著林童心氣呼呼地剛回到家,卻聽林重說道:「現在你的漢奸老公差點殺了人,你滿意了?說啊!」
盧默成想在一旁勸阻,卻聽童娜指著林重的鼻子連珠炮似的罵道:「我讓你去找人說理,我讓你去打人了嗎?你打老百姓你還有理了?你對老百姓那麼大的脾氣,我怎麼沒見你對日本人發那麼大的脾氣?孩子被罵成小漢奸怪誰?還不是怪你?當著孩子的面打人還掏槍,有你這樣教育孩子的嗎?」
「我打人是因為他罵我是漢奸!是因為他對我挑釁!是因為他侮辱了我的人格!」林重喊道,「我想怎麼教育的兒子那是我林重的事,我是他爹,誰也管不著!」
「你還好意思說你教育孩子?從小到大,你給他洗過一次尿布沒有?你給他洗過一次衣服沒有?呸!」童娜罵道。
「我怎麼沒洗過尿布,我洗過兩次!有一次我還洗破了!怎麼了?」林重理直氣壯地還口道。
「老盧你聽聽啊?簡直笑死我了!他還有臉說他洗過兩次……」
盧默成夾在中間兩頭為難,又不好就這麼離開,林重又罵道:「洗尿布不是一個男人該乾的事!我在外面累死累活掙錢養家,你還對我每天罵罵咧咧,我早受夠了!」
「那你走啊!」童娜罵道,「你去找柳若誠,我要跟你離婚!」
「你別動不動拿柳若誠說事兒!我給你解釋了無數次,我倆根本什麼都沒發生!要走你走!你帶著孩子回娘家,愛住多久住多久!但是我不會跟你離婚!」
盧默成見話都說到了這份兒上,知道再不勸架就不行了,趕忙說道:「好了吧!都少說兩句,孩子一直在哭,你們沒看見哪!夫妻倆吵架就吵架,說什麼離婚不離婚的?你們離婚了,孩子怎麼辦?林重你說!」
林重沒吭聲,童娜卻忽然拉著林童心上了樓。盧默成還想攔住她勸點兒什麼,卻被林重拉住,小聲說道:「老盧,咱倆去外面說說話。」
倆人走到門外,林重說道:「老盧,明天她如果帶孩子回娘家,你千萬別阻攔,還要幫我把她們安全送到,能辦到嗎?」
盧默成這才恍然大悟,說道:「原來你跟她吵架是為了把她氣回去啊?」
「你才明白啊?我剛才不是一直在給你使眼色嗎?」林重說道,「這可能是我能把她們送走的最後機會了。」
「我哪兒知道你是這意思啊?我以為你讓我趕緊勸架呢!」盧默成笑道,「你放心,事已至此,我一定能把她們安全送到。」
林重仰頭看著月光,嘆了口氣問道:「老盧,我今晚又在眾目睽睽之下做了一次壞人,你能理解嗎?我——」
盧默成點點頭,無奈地拍著林重的肩膀說道:「什麼都不用說,我全都能理解。」
這一晚,童娜賭氣關上了卧室的門,林重乾脆在樓下沙發上湊合了一宿。第二天一早,童娜就收拾好了東西,帶著林童心下樓了。
林重起來故意問道:「你們幹嘛去?」
「裝什麼裝?老娘帶著孩子回娘家!誰願意跟你住在這個破房子里!」童娜說道,「老娘走了你落個自在,找你的柳若誠去吧!」
「你等等……」林重往門外看了看,見盧默成的車早已停在外面,於是說道,「我不是想跟你離婚,你帶孩子回去先冷靜冷靜,我在這邊也冷靜一下,等我調整好狀態再……」
「老娘沒空跟你廢話!狗漢奸,讓開!」
童娜說完就走,林童心回頭看著林重,想說什麼,卻又被童娜急匆匆地拉到了街上。一直等在外面的盧默成見狀,趕緊把娘倆接上了車。汽車發動的那一刻,林童心突然哭著對林重大喊道:「爸爸!我不想走,爸爸,我想你……」
林重害怕自己控制不住而挽留她們,所以一直在窗戶里看著,當他見林童心沖自己大哭的時候,他再也無法控制了,衝出屋子從車裡抱出林童心,父子倆哭在了一起。
「爸爸,我以後再也不玩足球了,你別讓我們走——」林童心哭著喊道。
「好好聽媽媽的話!相信爸爸,爸爸很快就會去接你們的。」林重哭著在林童心的耳邊悄悄說道。
童娜依舊在車裡賭氣,可眼淚卻不爭氣地流了下來。盧默成摘下眼鏡擦了擦眼角,朝林重說道:「沒時間了,快點吧!」
林重知道,即便再不舍,此刻也得全都放下。他把林童心放進車裡,看了童娜最後一眼,想說什麼,卻又如鯁在喉了。
林重給廖靜深請了假。他渾身上下一點兒力氣也沒有,在空蕩蕩的房子里轉悠了半天,回憶著往日林童心和童娜經過的每一個角落,和那些充滿歡聲笑語的點點滴滴。最後,一種積累了很多年的壓抑讓他在牆角里萬分痛苦地蹲下來,揪著頭髮,痛哭失聲……
「我想起了一句德國諺語——一個痛苦的結局好過一個沒有結局的痛苦……而且我還想起了土肥原先生多年前說過的那句話『間諜不是一種職業,而是一種生活方式。』」(選自廖靜深的《關於林重等人反滿抗日縱火特大間諜案的報告》第二十章)
這天,警察部里早早地來了兩個神秘的日本人,他們把帽檐壓得低低的,直奔神谷川的辦公室,得知他不在,於是去廖靜深的辦公室里坐了一會兒,等神谷川從關東州司令部大樓里回來之後,四個人去了他的辦公室,神神秘秘地關上了門。
「神谷次長,我們是從新京來的,我是滿洲國警察部特高課課長,我叫佐藤英助,他是新京憲兵隊特高課課長杉本君。」佐藤說道,「我們今天秘密地前來關東州,是因為二十天之前,我們在新京破獲了一起奇特的案子……這是我們的審訊記錄,我們想在關東州找一些線索。」
佐藤說著,把一份檔案交給神谷川,又說道:「新京的滿洲國軍用倉庫找了大火,我們抓住了一個叫任遠的縱火者,在審訊室里關了二十天,前天才把他的嘴撬開……據他交代,他是1936年從關東州調往新京的,他們是一個名為『遠東國際情報組』的組織,這個組織接受蘇聯駐關東州領事館的領導,用自製的延時起火裝置,專門針對關東州和滿洲境內甚至青島、天津和日本本土的軍事目標進行縱火……實際上,他們都是蘇共……由於該案牽扯人數眾多且複雜,作案範圍特別巨大,所以我們準備為它召開對內公開審訊大會,請你們派人去旁聽……」
神谷川一邊翻看審訊記錄,一邊聽著佐藤的介紹,一旁的廖靜深目瞪口呆,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
那審訊記錄上清清楚楚地記著任遠的口供,神谷川看完,忽然瘋了一樣抓著廖靜深的胳膊大笑道:「你看,我說什麼來著?這果然是人為縱火,這印證了我的推斷。這麼多年,我終於找到他們了!」
廖靜深拿過審訊記錄翻看,卻見神谷川的臉色忽然一變,說道:「你看第二頁,上面寫著什麼?」
廖靜深見那上面道:「我於1936年的深秋,受蘇聯領事館共產國際的負責人——阿列克謝耶夫上校的委派,從大連調往長春,組建長春的『遠東國際情報組』,在那之前,我們的電台在運往長春的途中被破獲了,因此我無法聯繫上長春的那些未曾謀面的小組成員,所以我回到按照阿列克的指示回到大連來,在一個死信箱中拿到了一本叫《竹林中》的日本小說,那上面用密寫技術寫了長春的小組成員的聯繫方式……」
廖靜深看到這裡,問道:「次長,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這——」
神谷川看了看緊閉的房門,壓低聲音說道:「這本《竹林中》我見過,當時我在碼頭接我的同學山野涼介,而這本書就揣在剛剛下船的林重的懷中……」
「啊?這——這會不會是巧合啊?」廖靜深說道,「這書到處都有人看。」
「廖處長,當時是林重的老同學柳若誠去接他的,你想想柳若誠跟蘇聯領事館和蘇聯通商代表部的關係,你再想想她和林重的關係……」神谷川說道。
廖靜深把這些年所有關於林重的點滴略略一想就全然明白了,他甚至明白了當年被秘密處決的樊曉庵只是一個替罪羊而已,而真正潛伏在這裡的,正是朝昔相處的、受大家喜愛的林副處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