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離人淚
白中元沒有想到許琳真的會突然發難,若非岸邊的水比較淺,想必已經是飽嘗「冬泳」的滋味兒了。饒是如此,鞋子和褲子還是濕了,萬幸許琳帶了全套的裝備,只是這樣一來人情又欠下了。
在許琳的監督下,白中元將釣上來的鰱魚全部放了生,黃昏時分帶著一條二斤左右的草魚回到了帳篷旁邊。入秋之後,山裡都是要防火的,好在水庫的邊緣不存在燒山的可能性,可以生火做飯。
絕大多數的單身狗,都有一把子好廚藝,白中元自然也不會例外,儘管野外的條件如此不足,主菜依舊被他弄了個一魚兩吃,烤的外酥里嫩,煮的麻辣噴香,饞的許琳在旁邊忍不住的咽口水。
帳篷里,許琳已經提前準備好了幾道菜,除了黃瓜蘸醬之外,剩下的三道都是真空包裝的肉製品,味道聞起來還算是不錯。白酒、啤酒和紅酒都有準備,幾種水果也拼成了果盤,整體來講算得上豐盛了。
「你喝什麼?」
「托你的福洗了個冷水澡,喝點兒白的吧。」雖說有著春捂秋凍的說法,可白中元還是想拔一拔寒氣。
「只能喝一杯,今晚不能醉。」許琳側身倒酒,頭髮滑落,雪白的鎖骨暴露在了微黃的燈光下。
「謝謝。」白中元將眼睛看向了別處。
因為都有心事,所以無論白的還是紅的,兩人都是淺嘗輒止,將更多的精力放在了消滅滿桌子的食物上。兩吃魚化作一堆刺時,杯中的酒也剛好見底,揉揉平坦的小腹,許琳站起了身來。
「你去外面點堆篝火吧,我換件衣服過去找你。」
「山裡冷。」丟下三個字,白中元便走了出去。
篝火點燃,白中元緊了緊衝鋒衣的拉鏈,看到許琳還沒有出來,便抬頭望向了夜空。不知道是不是昨晚下雨的緣故,許久未見的銀河居然變得那麼清晰,漫天的星辰讓人的心情頓時平靜了下來。
「要不要再來一杯?」許琳披著毛毯走過來,盤腿坐到防潮墊上,給白中元倒了杯紅酒。
「謝謝。」接過來之後,白中元拿起木棍撥了撥篝火,火星四濺的同時,火光也騰躍了起來。
「你問吧。」許琳輕抿一口。
「不知從何問起……」真到了問的時候,白中元竟然不知怎麼開口了,「先說說你是怎麼找到她的吧?」
「是她找的我。」
「找的你?」白中元愣了愣。
「我沒有騙你。」許琳嚴肅的回應,「就在爆炸案發生的前幾天。」
「為什麼?」白中元追問。
「因為,她知道自己會死。」
「你說什麼?」白中元萬萬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答案,此時此刻,他腦海中都是那個擺脫不去的夢魘。
……
又是白志峰,又是那些錐心蝕骨的話……
「這是唯一的機會,不能就這樣錯過。」
「你放心,我早已經籌劃多時,絕對不會發生任何的意外。這不是命令,這是作為父親的懇求。」
「你知不知道這一天我等了多久?你知不知道他們等了多久?你知不知道局裡甚至是省廳有多少人在盯著?」
「算是我求你了,就當是用這些年的養育之恩做個交換還不行嗎?我不想放棄,也不能放棄。」
「她都已經答應了,你還在猶豫什麼?」
「難道我們之間的親情,就如此的薄涼嗎?」
錯亂無序的話,一句接著一句從白志峰的口中吐出,那張平日里慈祥的臉,在逐漸變得扭曲和猙獰。
「我答應你。」
最終,白中元還是垂下了頭,眼睛閉起的一瞬間,臉上的那抹化不開的愁容被昏暗的光線吞噬掉了。
「謝謝。」白志峰如釋重負的靠向了椅背。
「我這就去做準備。」轉身,白中元鼓足勇氣又問了一句,「如果,如果發生了意外會怎麼樣?」
「她會死,你也可能會死。」
「你呢?」
「我?」白志峰的雙眼慢慢失去了焦距,當風將窗戶吹開的時候,他才慢慢回過了神來,「我會活著,好好的活著。」
「你太自私。」
「誰又不自私呢?」
……
白中元記得佟楠說過,任何的夢魘都是心理障礙的延伸性表現。換言之,上述的這些對話以及畫面,很可能曾經真實的發生過。
而此時許琳又說出了這樣一番話,那是不是意味著許菲的死就是白志峰一手造成的呢?進而佐證了之前的判斷,爆炸案果然藏著人為的痕迹,更為可笑和可恨的是,那個人居然是自己的生父。
想到這裡,白中元的臉色已經有了些發白,那不是悲傷,而是憤怒,是恨不得現在就去找白志峰當面對質的憤怒。可他也很清楚,大半年來的多次逼問都沒有結果,這條路顯然是走不通的。
「許菲知道自己會死,所以去找你認了親?」無奈之下,白中元只能儘可能從許琳這裡獲取信息。
「不是,她的初衷不是認親。」許琳搖頭。
「那是為了什麼?」
「為了你。」許琳抬頭,神色複雜。
「為了我?」白中元心頭一顫。
「沒錯,為了你。」許琳長呼口氣,眼神飄忽的繼續說道,「小菲說,她招惹上了大的麻煩,已經做好了赴死的準備。但是她不希望牽連到你,希望你能活下去,倘若你不幸也受到了傷害,希望我以後能照顧你一二。」
「她,我……」已經猜到了這種可能,然而真當許琳這樣說時,白中元還是有了些失控,「你,你為什麼不阻止她?」
「我怎麼阻止,你告訴我怎麼阻止?」許琳也有了些激動,「如果不是發生了爆炸案,我怎麼知道她所指的事情是什麼?」
「那你為什麼不看住她?」白中元聲音陡然拔高。
「該說這話的是我。」許琳一把抓住白中元的衣服領子,厲聲質問著,「你呢,你是她的未婚夫,你為什麼沒有保護好她?」
「我,我……」白中元無力應答。
鬆開手,許琳一口喝乾了杯中的紅酒,神情變得落寞了起來:「對不起,現在說什麼都晚了,小菲已經走了。」
「她還跟你說過什麼?」白中元迫切的想知道一切與許菲相關的信息。
「沒了。」
「沒了?」
「是的,沒了。」
「你能不能詳細說說你們相認的經過?」白中元不想就此放棄,「從她主動找你,再到離開,我要知道全部細節。」
「可以。」許琳陷入了回憶。
……
那時初春,山花未開,積雪未化。
如同往常一樣,許琳在下班之後打算去超市儲備些速食品,可就在車子剛剛啟動的時候,她接到了一個陌生的電話。
「請問你找誰?」
「你是許長豐的女兒?」
「我不喜歡這個身份,請叫我許琳。」
「很好,你排斥許長豐,就說明我們還能繼續聊下去。」
「你到底是誰,找我做什麼?」
「你還記得許清伊嗎?」
「你說誰?」心底深處的記憶被喚醒,許琳忍不住一顫。
「沒聽清楚嗎?那我就再說一遍,許清伊。」
「你是誰,你怎麼知道我母親的名字?」
「我是誰?你來了就知道了,地址是……」
母親和妹妹,一直都是許琳內心過不去的一道坎兒,掛斷電話之後,她立刻驅車前往了約定的地址。
車子向前行駛著,許琳幼年的記憶也在慢慢復甦著,她記得那裡原來是一座遊樂場,前兩年廢棄掉了。她還記得,全家最後一次出遊就是去的那裡,之後那個家就散掉了,那裡有著她最珍貴的念想。
廢棄的遊樂場始終沒有規劃,依稀還能看到當年的影子,那銹跡滿滿的巨大鋼鐵建築,是幼年可望不可即的的摩天輪。摩天輪的下面,此時站著一個人,背影像極了當年決絕而走的母親,尤其是當晚風吹起長發后,側臉的輪廓是那麼的熟悉,就像是心中深深挂念的人從夢中走出來了一樣。
只是,她沒有這麼年輕。
「你,你究竟是誰?」許琳向前靠近著,每走出一步心臟的跳動都會加劇一分。
「姐姐。」許菲轉過了身來。
「姐姐,姐姐……」雙手顫抖著抬起,許琳嘴唇哆嗦了起來,「你是,你是妹妹,你是小菲……」
「對,我是許清伊的女兒。」許菲點頭。
「小菲,小菲……」壓抑了二十多年的思念和酸楚,如同山洪一般爆發,將許琳狠狠向前推去。
「姐,對不起,我沒能照顧好媽媽。」許菲流著淚,一頭扎進了許琳的懷裡,嚎啕大哭了起來。
「媽媽,走了嗎?」許琳強忍著情緒的崩潰。
「她去了天堂。」許菲點頭。
「他該下地獄。」許琳咬牙。
相擁良久,姐妹倆才分開,抬起手擦掉妹妹臉上的淚珠,許琳含著淚笑了:「這些年你們去了哪兒,找的我好辛苦。」
「很遠的地方,媽媽說離省城越遠越好。」
「日子一定過的很難吧?」想到媽媽和妹妹相依為命去到外地謀生,許琳的眼淚再一次決堤而出。
「難不難的都過去了。」許菲堅強的笑笑,「你呢,過的還好嗎?」
「還好,就是想你們。」許琳擦掉眼淚。
「他還活著嗎?」
「活著。」許琳知道妹妹說的是誰,只是難掩心中憤恨,「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他怎麼會輕易的死掉呢?」
「你這麼恨他?」許菲幫姐姐整理著衣服。
「你不恨嗎?」
「恨,可又有什麼意義呢?」許菲凄然的笑笑,「就連把姓氏改成媽媽的,依舊脫不開他的影子。」
「媽媽走了,你還有我。」許琳撫摸著妹妹的臉,「回來了就不要走了,我們一起搬到新房子裡面去。」
「姐,對不起,我不能保證。」
「為什麼?」
「因為,因為……」
「你倒是說啊。」許琳無比的焦急。
「我有些麻煩,等解決完了就搬去和你一起住。」
「什麼麻煩,我可以幫你。」
「他都幫不了我,你也不行。」
「他是誰?」許琳緊張的問。
「白中元。」
「刑偵支隊副隊長?」許琳很是詫異,「你怎麼會認識他?」
「我們訂婚了,他是我的未婚夫。」
「訂婚?為什麼是他?」聯合行動有過幾次接觸,許琳對刻板而又固執的白中元沒有什麼好的印象。
「因為,他值得託付終生。」許菲的臉上有著幸福的光澤閃現。
「你們什麼時候認識的?」許琳很想知道事情的始末。如果妹妹所言為真,那就說明她跟白中元接觸的時間已經不短了,進而證明她來到省城也很久了,可為什麼沒有聯繫自己,為什麼不來相認?
「等我了卻了麻煩,會將一切都告訴你的。」許菲迴避了話題,「但在這之前,我有個請求。」
「你說,只要我能辦到。」
「如果在這個過程中發生了意外,請你幫我照顧好白中元。」
「為什麼這樣說?」許琳頓時警覺起來,緊張的拉住了妹妹的手,「小菲,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你告訴我。」
「姐,你不要再問了,我自己的事情自己能解決。」許菲固執的搖頭,「還有,你不要暗中盯著我,我不想咱們剛剛相認又走上陌路。」
「我……」咬著嘴唇沉默一會兒,許琳才不情願的點了點頭,「我可以答應你,但你得保證,如果發生危險必須第一時間通知我。」
「我會的。」許菲點頭,而後笑著挽住了姐姐的手臂,「姐,我餓了。你帶我去吃好吃的行不行,就像媽媽說的小時候那樣,我當你的跟屁蟲。」
「走,跟屁蟲。不管你想吃什麼,姐姐都滿足你。」溺愛的刮下妹妹的鼻子,許琳笑了,「等著,我去開車。」
許琳走遠了,所以沒有聽到妹妹飽含歉意的呢喃:「姐姐,這次相認很有可能也是死別,希望你能幸福。中元是個好人,接觸久了才會發現他的種種優點,如果我真的回不來了,希望你能代替我跟他走入婚姻的殿堂。」
……
「後來,她,她就再也沒聯繫你是嗎?」火光之下,白中元的雙眼中已經噙滿了淚水。
「嗯。」許琳傷感的點頭,「一直到爆炸案發生。」
「我第一次去你家,主卧室是空著的,你說在等它的主人,是為她準備的嗎?」
「是的。」許琳流著淚笑了,「我無數次對自己說過,就算以後結婚了,主卧也永遠都會空出來。」
話說至此,許琳雙手抱膝放聲痛哭起來:「我答應過她,要帶她回家,要帶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