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四十四章 開門,自由貿易
朱祁玉看著朝臣們討論著北伐的種種事由,一時間有些恍忽和走神。
他本以為蕭晅的事兒會有更多的人為他求情,但是除了商輅出於職責所在,說了一句八議之外,就再沒有人求情了。
這裡是文華殿,在坐的廷臣都應該有些兔死狐悲、物傷其類,感同身受生怕自己出了事,沒人為自己說話,為蕭晅求情才對,但是沒有。
甚至這裡面有不少人更希望皇帝陛下的懲處更加嚴厲一些,畢竟蕭晅所犯之罪,已經可以送到解刳院了。
這裡面包括了胡濙、于謙、石亨等一眾重臣,他們雖然沒有表態,但是欲言又止的模樣,朱祁玉是看到了。
朝堂的風氣真的變了,這等亡國佞臣,可能就是人人得而誅之。
北伐之事一如既往的爭論不休,但是主調仍然是主戰,只是該怎麼打,打到掃穴犁庭之後,是不是設立都司直接歸朝堂管轄,是爭論的重點。
多數的朝臣都認為不應該設立直接管轄的都司,主要是這地方真的太窮了。
兵部尚書江淵面色激動的說道:「陛下曾經在景泰元年的鹽鐵會議的時候說過,夜不收們深入虜營,發現了龍庭大帳外都是沒人管的孩子,他們那裡的孩子,二十個才能成丁一人,所以他們才會不斷的攻伐擄掠人丁。」
「臣記得,大明養濟院的孩子十個能有四五個成丁,還被陛下讚許了養濟院養濟之功。」
朱祁玉回過神來,立刻說道:「時至今日,養濟院的孩童仍舊十個裡面能有五六之數成丁,即便如此,朕以為已經很高了,大約和尋常百姓家養丁相同。」
「朕至今仍認為養濟院有養濟之功。」
朱祁玉肯定了江淵的說法,並且再次表示了自己對大明養濟院運行的讚許,無論養濟院吃了多少的人血饅頭,把人養大了,那就是善莫大焉之事。
大明養濟院成丁比例,真的已經很高很高了。
在這個萬惡的封建社會之下,有如此高的成丁比例,已經是大明之福了。
江淵十分確切的說道:「所以,和林的環境之惡劣,胡元之時,若非內定供養,和林安能成為塞外名城?」
「元世祖養和林,那是因為元世祖忽必烈和他的弟弟阿里不哥爭汗,雖然最後爭勝,但是胡元對蒙古諸部的統治需要供養和林去維持,我們大明為何要供養和林?」
「我們需要的只是和林疲軟,無法侵擾我大明疆域,無法阻攔大明增大在西域地面的影響。」
姚夔對江淵的想法非常的不認同,蕭晅倒了,姚夔作為禮部左貳官,自然就扛起了禮部的旗。
「江尚書為何不把自己心裡話說出來?不就是金國當年做的減丁之事嗎?」
「我們大明也要這般做,如此這般,王道何在,霸道何在?」姚夔敲著桌子提醒著江淵,作為兵部尚書,江淵的這個想法非常的危險。
減丁,是金國對草原諸部一種慘無人道的手段。
金國對於草原諸部的手段可大致分為三種修壕,挑唆和減丁。
挑唆就是挑起各部族之間的矛盾,讓他們彼此內耗不休無力生亂,比如塔塔爾部就是金國養在鮮卑山附近的惡犬,塔塔爾部還毒殺了成吉思汗鐵木真的父親也速該,因此流傳了塔塔爾的奶茶不能喝的諺語,流傳千年。
減丁,則是定期派兵對草原諸多部落進行清掃,殺戮草原諸部的人口,削弱草原諸部的力量。
可是這麼做的結果,就是最終促進了草原七十二部聯合在了一起,抵抗金國慘無人道的統治。
江淵一番話語,就差說出減丁二字了。
減丁不是一種好的手段,反而會激起草原諸部最普通百姓的激烈反抗,最終和大明堅定的站在對立面上。
江淵有些不太樂意的說道:「哼,你的法子和減丁有何區別?一個用刀子殺人,一個用政令殺人,百戶之族,第二代即減為五十戶,兩代再半。由此一來,不出五代,家無餘子,雖未有斧鉞加身,卻勝過斧鉞。」
禮部的法子大約就是王化,看似良善,其實目的大致相同。
「這就是勝過斧鉞的地方了,他們被戕害到活不下去的時候不會反抗嗎?就是不會反抗,不會逃跑嗎?大明在對韃靼王化,只要肯歸附,就不愁活不下去。」姚夔頗為確信的說道:「搞屠掠,他們不會乖乖的伸直脖子讓你砍殺,但是用我們的法子,他們就會乖乖的聽話,最後大家都是一家人,你中我有,我中有你,不分你我。」
「禮部都是這樣的嗎?心也太黑了!」江淵憤憤不平的說了一句,不再說話,他這一句很類似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死要面子強,其實已經認同了禮部的法子。
事實也是如此,禮部的手段,比兵部直接出兵進剿,更加可靠,而且後患很少。
姚夔說的是王化,具體是什麼樣的政令?
大致總結為羊吃人,圈地運動。
靈活運用貢市貿易,大量交易草原牛羊等生產資料,讓草原人被唯利是圖的瓦剌、兀良哈等諸部台吉們逼到活不下去,自然就奮起反抗,或者乾脆投明一念起,頓覺天地寬了。
戶部尚書沉翼,作為新拿到奇功牌的沉翼,並沒有過分的高調,只是走到哪裡把奇功牌帶到哪裡而已。
沉翼搖頭說道:「這貢市咱們大明說了算,可是這貿易之前,得先敲門,不把門敲開,瓦剌和兀良哈的台吉們,是不可能順暢通商的。」
「阿剌知院已經禁止了所有的瓦剌部族和大明的貢市往來。」
朱祁玉笑了笑,他想到了一句話,那就是:開門,自由貿易。
「敲門不開就踹,踹不開就砸,總之,禮部的主意好是好,但是要用到這主意,還是的先破門才是。」朱祁玉總結的說道。
倭國希望自己的白銀流出嗎?
顯然倭國上下是不希望白銀流出的,但是倭國沒有糧食,更沒有穩定的政治環境,也沒有各種生產資料,只能任由白銀外流。
踹開倭國門的是袁彬等一行人,而踹開了西域自由貿易大門的則是王復等人。
景泰十年的最後一次廷議,爭吵中結束,結束的時候已經是華燈初上。
雖然吵的很兇,但是成果很是豐碩,形成了對蕭晅處置的決議,也達成了對攻伐和林之後如何處置的共識,同樣對北伐事宜進行了一番統籌安排。
石亨和于謙留到了最後,這次北伐的主帥仍然是石亨,而總督軍務仍然是于謙。
朱祁玉、石亨和于謙等人坐上了大駕玉輅。
「武清侯、文安侯,朕給二位準備了國公位,二位這次若能凱旋而歸,朕必設宴與二位痛飲。」朱祁玉坐下后,第一句話就許下了承諾。
國公。
是大明世勛的最高爵位。
朱祁玉當年給石亨畫了個大餅,這個大餅就是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而這個大餅看似無稽之談,朱祁玉卻用了十年之功,把這個大餅給圓上了。
那這個餅就不是畫的,這叫遠景規劃,叫國有長策。
「臣…」于謙剛要推辭,卻被石亨踢了踢腳,示意于謙不要拒絕。
石亨不是提醒于謙,大兵開拔之前拒絕皇帝的恩賞,是一種兵敗與不吉利的兆頭,而是提醒于謙,以他的身份,他不能拒絕陛下給的任何封賞。
陛下給就得拿著。
若是于謙只是單純的世侯也就罷了,可他還是百官之首。
于謙是大明世勛的同時,也是大明的百官之首,這個位置招人妒忌招人恨,多少人眼巴巴的盯著這個位置,別人拒絕陛下也就罷了,于謙不能。
陛下信任是一方面,可是小人們離間的本事,那也不能小覷。
于謙接受也還好,不接受,到時候一群人一起鬨,于謙就得倒大霉。
「臣生受了。」于謙最終還是接受了陛下的許諾,得勝凱旋之時,便是封公之日。
于謙還是覺得自己不配,畢竟他在軍中總督軍務,仗都是石亨打的,結果他也要沾這個軍功,屬實是有點虧心。
大明那麼多的總督軍務,唯獨他屢次恩封世勛。
那朱祁玉也有話說,大明那麼多總督軍務,能夠救大明的不也就這麼一個嗎?
要是大明多幾個于謙這樣的人,朱祁玉那做夢都得笑醒了。
襄王每次討論朝局,都要把于謙排除在外,因為于謙他這個人就不能用常理看待。
朱祁玉看向了石亨問道:「武清侯呢?」
「臣謝陛下隆恩!」石亨大大咧咧的說道,他和矯情的于謙不同,陛下給他就要,陛下不給,他只能眼巴巴的看著,希望陛下給。
「你呀。」朱祁玉笑著搖了搖頭,石亨看似粗糲,但當了十年的京師總兵官,變得圓滑了不少。
朱祁玉笑著再問道:「武清侯這十年養尊處優,還能上馬作戰嗎?」
朱祁玉問的不是武清侯的戰技術水平,他每天操閱軍馬,他知道石亨勇力仍在,可是這現在和景泰初年又有不同了。
正統十四年京師之戰中,石亨那是赤腳的,剛從詔獄里出來,不死戰能回詔獄就不錯了,不死戰只能去菜市口斬首示眾。
現在的石亨是京營總兵官,是大明的武清侯。
朱祁玉問的是石亨還有沒有勇氣繼續作戰。
石亨咧開大嘴笑了笑說道:「臣要立軍令狀,陛下不讓,臣還是能戰的,也是敢戰的。」
「臣在這京師算是看明白了,朝堂這軟刀子殺起人來,才最是可怕,直到這蕭晅被拿了,才稍微琢磨出些味道來。」
「臣愚鈍,只曉得直來直去,臣要是和他們交通稍微深一些,怕是立刻就要中招了。」
「你還愚鈍?」朱祁玉反問道。
石亨非常肯定的說道:「臣著實愚鈍,臣是個性情中人,若是有屈辱,別人再一挑唆,那臣必然死無葬身之地,還是打仗爽利些,腦袋別在褲腰帶上,是生是死全靠本事。」
「男兒要當死於邊野,以馬革裹屍還葬耳!」
一個軍人最大榮譽,應該是戰死沙場,而不是死於朝堂狗斗之中,這就是石亨想要表達的意思。
石亨到底是個武人,性情中人,若是被人挑唆,做出什麼不堪的事兒來,怕就成了下一個鄭王了。
要不說稽戾王這個人才是真正的薄情寡恩,在原來的歷史線里,石亨在奪門之變中立下了汗馬功勞,沒三年稽戾王就把石亨拉了清單。
一念之間,一念之差。
「陛下,這不是去講武堂的路,也過了泰安宮,陛下咱這是要去哪裡?」石亨看著窗外,有些奇怪的問道。
「不是,是去朝陽門。」朱祁玉肯定了石亨的說法,他不是去講武堂,也不是回泰安宮,而是來到了平日里喜歡來的朝陽門。
朱祁玉摸出了自己通政司參政議政的火牌,一步步的走上了城門,一上城門便豁然開朗,在城牆外的民舍之外,已非當初擇人而噬的黑暗。
五鳳樓外,燈火通明。
一行人看著這萬家星火點點,照亮了從朝陽門到通州的路,皆是沉默無言。
朱祁玉扶著憑欄,平靜的說道:「萬般辛勞奔波為何般?就為了眼前這般,萬家燈火日落而亮,夜深而熄,看似尋常,卻是人間盛景。」
朱祁玉面前的景象,名叫歲月。
他之所以帶著石亨和于謙來到朝陽門,就是想說,到底為了什麼。
我是誰,我從哪裡來,到哪裡去,是人生的三道哲學。
而搞清楚到哪裡去,必然要搞清楚為了什麼,才能走得到。
為了什麼,弄明白這個問題,是無我之人的必經之路。
想要從有我到無我,從無我到真我,這一步一步的路,是一步也不能少的。
朱祁玉低聲說道:「朕有的時候,看著滿桌子的奏疏也會覺得厭倦,看著數不清楚的國事也會覺得困頓,看著朝中的狗斗也覺得疲憊,但是每次來到這朝陽門,坐一坐,看一看,就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的手指向了一個地方說道:「那邊那個宅子,是苦作勞力柳七的家,他去年新蓋的瓦房,他現在有了兩個兒子,一個四歲,一個一歲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