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回 楚江王的回魂夜
如果僅就身體上而言,這或許是單烏這短短的人生之中,最為美妙的一天一夜。
在酒精與極樂散的雙重作用之下,天宮這個詭異的地方終於展現出了它極致的誘惑,仿佛一個人所有的欲望都能夠在這裏毫無止盡地得到滿足——沒有人能有定力抵抗住這一點。
單烏隻覺得自己身體裏的那點能夠讓他冷靜讓他理智的涼意仿佛夏日的融雪一般迅速地消散了,血液更是沸騰了一般,使得單烏努力想要睜開眼睛的時候,眼裏充斥的,滿是一片火光燎原的景象,四周那些征戰的畫麵在他視線之中活轉了過來,戰馬嘶鳴,人聲鼎沸,種種紛雜的景象海嘯一般充斥了單烏的視覺與聽覺,讓渾渾噩噩之中的他一忽兒覺得自己正領著千軍萬馬縱橫廝殺,一忽兒覺得自己已經登上了山巔萬眾臣服,而這種來自於幻覺之中的充斥著血與火的刺激更讓單烏的理智無限地消泯。
心底深處翻湧上來無數隱秘且卑劣的渴望,出匣猛虎一般咆哮著撕咬著,撲向每一個能夠被捕捉到的獵物,不知疲倦不懂取舍,身體和意識都完全成為了這些欲望的傀儡,甚至開始逐漸被同化被馴服。
單烏已經完全感覺不到自身的存在了,或者說,如今的他,隻剩下了一段虛無縹緲到都不知道能不能作數的感覺——沒有肉身,也沒有所謂靈魂,不知道自己叫什麽名字,也不知道自己從哪裏來,不知道自己還記得些什麽,也不知道自己將來要去往何方……
但是仍有一道仿佛存在於虛無之中的視線沉甸甸地壓在這段感覺之上,雖然這段感覺似乎轉眼便會如同海裏的泡沫一樣消失無蹤,但是這麽一刹那的接觸,仍足以讓單烏的本能記住這種仿佛沉重且難以逃脫的枷鎖懸掛在自己頭頂之上的模樣。
而後,一個浪頭拍了過來,不管是這虛無之中的視線,是懸在頭頂之上的枷鎖,還是那一段無所依附的感覺,都被嘩啦嘩啦地拍了個粉碎。
……
單烏推開門打算走出去的時候,衣冠楚楚,麵目溫文,看起來有點像藍公子,但他知道,自己學的是文先生。
單烏覺得自己似乎又有一些不同了,雖然眼下還說不上來什麽,但是可以確定的是,有很多事情,都已經大浪淘沙一般,從他的記憶之中淡了下去。
這種感覺,或許說是神清氣爽,也未為不可。
單烏的手扶在了那扇水晶拱門之上。
隻是些許的遲疑之後,單烏的手指用力,於是那扇水晶拱門便在單烏的麵前往兩側開啟,仿佛在他的眼前揭開了一層籠罩住世界的迷霧,而所呈現出來的新的世界,美麗,通透,充滿了無限的希望。
單烏一步踏出,門後的世界便再也與他無關。
……
“喝杯茶醒醒酒。”文先生靠在一處露台之上,示意單烏在他的對麵盤膝坐下,而後將一杯碧綠的茶水推到了單烏的麵前。
單烏點了點頭,端起那茶杯輕輕啜了一口,溫熱的茶水入喉,卻轉瞬化作了一絲通透的涼意,讓他不由自主地全身打了個激靈,而身體之中那些本已消融的涼意也因此重新浮現,甚至隱隱有匯聚成團的跡象。
“這杯茶裏就是洗髓丹。”文先生輕輕一笑,他的話語勾起了單烏曾經的記憶。
“據說能增長一甲子的功力?”單烏的眉梢一挑,細細感應,隨即搖了搖頭,“果然不是……不過,難怪楚江王想要得到這丹藥。”
楚江王顯然是察覺了文先生的不同尋常,如果不是單烏的話,她仍是最有可能從那九個閻王之中脫穎而出的那一個。
“你的天賦很好,不光是習武,哪怕修真,也是一樣。”文先生看著單烏的反應,很是滿意地點了點頭,“可惜現在還不是引你入門的機會。”
“我有機會入門麽?”
“好好替我辦事,自然是可以的。”文先生說著,給自己也斟了一杯茶,“唔,那些女子還活著的,你願意的話,便讓她們跟著你吧。”
“不要了。”
“哦?這回你倒是看得開了。”
“經曆過了,便覺得不過如此了。”單烏笑了笑,“我沒空回頭的。”
“看來我這十年時間,等得的確很值。”文先生笑了起來,舉起茶杯,起身走到了露台的邊沿,而後手腕傾覆,便將那一杯綠幽幽的茶水撒落在了半空之中。
一片水幕便這樣凝固在了半空之中,而後那水幕之上影子微晃,出現了一個長相有些像男人的奇怪的女子。
那女子出現之後,對著文先生微微行了一禮,而後抬起頭來,卻是雙眼眨也不眨地看向了單烏。
單烏先是有些疑惑地打量著這個女子的外貌,而與她的雙眼對上之後,單烏終於反應了過來,這女子居然正是楚江王花似夢。
“楚江王?”認出來那女子是誰之後,單烏不由地微微一愣,臉上沒有濃妝的花似夢,對他來說,簡直完全就是另外一個人。
雖然隻是一片虛幻的影像,似乎一陣風吹過這水幕便會散開,而後這人影便會消失無蹤,但是,這水麵上映出的楚江王的影子看起來卻仿佛是一個活人一般,雖然是張男人麵孔,偏她一雙眼斜斜地看過來的時候,其中柔媚之意,仍是恍如秋水含煙。
“她死在生死崖上,所以能夠輪回轉世,而今天是她的頭七,也就是回魂之夜——她發現了你,所以一直在這附近轉悠,而我方才略覺無聊,便與她打了個賭,如今勝負已分,索性就讓你們兩人見上一麵,也好讓她安心上路。”文先生嗬嗬笑著,袖著手懶洋洋地坐回了蒲團之上,一副看好戲的模樣。
單烏不知道文先生這一出又是為了什麽,當然更不知道花似夢這突然出現的目的到底為何,雖然他疑心花似夢是想找自己來報這殺身之仇的,但是花似夢看向自己的目光,卻怎麽看都不像是在看一個仇人。
如果真要說,反而透著一絲恨鐵不成鋼的失望與哀怨。
難道花似夢對自己還曾有過什麽期待不成?
單烏有些疑惑地將視線轉向了文先生,而就在這個時候,水幕微微蕩漾,卻是花似夢開了口:“文先生您所說的果然沒錯,相見爭如不見,是我輸了,我無話可說。”
“如此,這凡人世中,你可還有什麽心願未了?不妨交代了他去做,也算還了你這一段因果。”文先生指了指單烏,對楚江王說道。
“事已至此,小女子又還能有何奢求,還請文先生放我回歸地府,同時讓我帶著我那些兄弟的魂魄一同上路吧。”楚江王的臉上現出一絲哀戚之色,轉眼卻是釋然一笑,“沒準我們兄弟在真正的地獄之中,反而能夠找到一些奇遇也說不準啊,再不濟,我們還可以等著文先生將來親臨地獄的那一天。”
“哈哈,你這麽說,我又怎麽能不祝你一句有朝一日美夢成真?”文先生攤開手,一道符文打在了楚江王的額頭之上,而後做出了一個請的姿勢。
水幕重新變成了一片細碎的水滴,紛紛揚揚地落下,竟在半空之中掛起了一條彩虹,在這水晶屋簷的映襯下,美不勝收。
單烏有些癡怔地看著半空之中的那道彩虹,仿佛被這種美景收攝了心神,半晌之後,突然就笑了起來:“真是用心良苦。”
“怎麽?你想明白了?”
“差不多了,我正奇怪呢,文先生怎麽會突然關心起那些女子的去處了——這個問題顯然不是文先生所關心的。”單烏點了點頭,回答道,“我想楚江王或許還在期待我依然心心念念著碧桃那件事,期待著這樣的事再來一回,或許有朝一日,這些芥蒂會變成怨懟,進而就會發展成為我對文先生生出貳心,甚至為此而對文先生揮刀相向的理由吧。”
“然而不幸的是,她低估了文先生,也低估了我。”
……
單烏在之後再沒有說話,而他內心的思緒卻是翻滾不休。
“十大惡人,紮根在這惡人穀中,又何曾知道什麽天高地厚?所以在生時,他們總覺得自己等人隻要能狠心舍得了自己的命,玩得出足夠的心眼,便可以對任何人造成足夠的威脅,秦廣王是如此,楚江王也是如此……”
“楚江王……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將我給納入了她針對文先生的心機之中的呢?從獲取洗髓丹失敗開始?從我遇到碧桃開始?還是更早之前我剛剛落進他的手中開始?”
“她可真的用心啊,就連人死燈滅了,也仍然甚至寄希望於將他們對於文先生的仇恨能在我的身上傳承下去,甚至希望有朝一日,能等到文先生的壽終正寢……”
單烏想到了曾經死在他手裏的那個也是很喜歡在腦子裏塞上一堆假設的陸正,一時沒能忍住,到底還是嗤笑了一聲。
“想得真多。”
卻不知道這一聲笑,笑的是楚江王,還是他自己。
……
文先生於是開始對單烏介紹起這片土地之上種種勢力割據征戰的局麵,他雖然不能使用超凡的力量直接介入凡人世的爭鬥,也不能直接對單烏下命令以至於讓自己的身上沾上凡間因果,但是這些卻並不妨礙他花點時間,讓單烏自己看到那些該看的東西。
空氣中出現了縱橫交錯的細小的水霧,構成了一副極盡詳細的地圖來,不同的偏光讓那些水霧一塊塊區域分明,並隨著文先生的指點,做出種種不同的反應,而文先生神仙一般的儀態被單烏看在眼裏,頓時讓他覺得指點江山——哪怕隻在方寸之間——竟是如此讓人心潮澎湃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