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回 我有話說(下)
“我是當然是人,所以我需要吃喝拉撒睡。”
“前半句你愛信不信,後半句你得伺候好了我。”
“人當然該在人住的房間,你將我放在庫房,還能指望我說些什麽呢?”
“嘖,稀粥小菜,你打發要飯的呢?”
“這肉有些老,話說你不是司天院主持深得這大魏國的國君器重麽?怎麽連個禦廚都不賞一個?”
“你不把我身體也一起放開的話我也可以被屎尿憋死給你看的。”
“被堂堂天師大人伺候出恭,我這也算是天底下頭一人了。”
……
“生不如死,說得好稀罕啊,你以為什麽花樣我沒經曆過?要不要我來給你列張表?我保證其中很多花樣你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來。”
“是啊,我就是在找死,有本事你殺了我啊?”
……
李天師麵色鐵青地看著麵前依然全身無法動彈的單烏,一隻手在身邊不斷地捏著拳頭,仿佛是要將單烏的腦袋在指間狠狠碾碎那樣用力,但是他卻是無話可說。
那一日,他在權衡了半晌之後,終於還是解開了單烏頭部的傀儡術。
這其實是個冒險的舉動,傀儡術的關鍵正是在於其渾然一體的控製,如果有那麽一部分地方鬆動了,便很有可能被人找到突破口,繼而整個土崩瓦解——李天師賭的是單烏隻是個依靠本能修煉的小妖,對傀儡術這種充滿人類智慧的術法一無所知。
卻沒想到能夠說話的單烏在喘了一口氣後,就對著自己汙言穢語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頓。
李天師畢竟當了這麽多年的天師,而魏國國君對他禮敬有加,這麽多年來高高在上養尊處優,在自己的麵前誰不是乖巧識趣恭謹守禮?誰敢在自己麵前用下三路的辱罵方式?而且還將這些下三路的話一股腦兒都塞在了自己的頭上。
可是,哪怕李天師親自出手將單烏臉直接抽成了豬頭,也無法讓單烏的話語停止片刻,仿佛那條舌頭永遠也不會斷一樣。
然而李天師又不能將單烏的嘴給堵回去,畢竟是自己要問單烏問題才讓他開口的,這堵回去了,豈不是自己之前都白做工了?
而後,單烏更是提出了種種要求,要吃要喝要拉撒睡,否則拒不開口。
這些其實也都是一個凡人正常的生理需要,不解開傀儡術的話也能做到,但是卻需要李天師跟前跟後地守著親自照應,就好像一個木偶要做出吃飯之類的動作,總是需要操偶師傅親自拖動著那些牽係四肢的絲線的。
於是在這個過程中,李天師終於發現自己並不如自己想象中的那麽能夠忍辱負重能屈能伸,或者說他終於發現,為什麽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就淪為了忍辱負重的那一方?
明明被控製得隻能聽天由命的是單烏,但是被支來喚去折騰得跟仆從一樣的怎麽就成了李天師自己?
而且李天師之前身為弟子的時候也不是沒有替師尊照料過那些活物造就的傀儡,雖然也是吃喝拉撒,但是那些傀儡不言不語對自己的命令言聽計從毫不反抗,讓當時還稚嫩的李天師深深體會了一把掌握了神仙手段之後,便能夠高高在上玩弄他人他物的暢快之感——這種感覺在能夠說話的單烏麵前,可以說是蕩然無存。
就好像當年自己在師尊以及其他的那些長老麵前,隻能唯唯諾諾卑躬屈膝一樣。
李天師終於沒忍住對單烏爆發出了一句威脅,沒想到居然換來了單烏那般放肆的仰天大笑。
“我就是在找死,你能怎的?”單烏對著李天師齜著白牙,仿佛一隻野狗正在挑釁自己的敵人,“你根本就沒法把我怎麽樣。”
“想不出怎麽辦是不是?我指點你一條明路好了。”單烏看著李天師糾結起來的眉頭,忍不住嘿嘿笑著,“放了我,我們合作,凡人世中的大好江山就在我們手裏,你又何必非到那堆老頭子麵前受氣?”
……
“你方才伺候我的時候,難道就沒有回想起什麽嗎?”單烏的勾著嘴角,如果他的手腳能動,現在肯定是得意洋洋地負起手來了。
“謔,你以為你是我肚子裏的蛔蟲麽?”李天師眉頭皺起了就沒平整過。
“是不是蛔蟲不知道,但我知道你肯定想到了些什麽,比如說,當年你在山裏頭,伺候那些老不死的怪物們?頭也不能抬腰也不能直,一句‘不’字都不能說,臉上還得掛著笑,笑還不能笑得太假,受到嗬斥了還得跪地磕頭謝師尊恩典……你說我說得對不對呀?”
單烏伺候過楚江王這等難纏人物,其中的門道,他當然清楚。
李天師的臉色有些變了,他甚至覺得沒準單烏才是真正修真有成心境通玄的人物,否則他怎麽能夠把自己那些已經深深埋在了記憶深處的場景,這樣一字一句地,說得是如此地活靈活現?
“你怎麽知道?”李天師下意識地就問了這麽一句,一絲心虛就流瀉了出來。
“看出來的。”單烏笑道,“這不難猜,你方才被我汙言穢語地喝罵甚至不斷地呼來喚去,結果直到現在才發現有不對勁的地方,就足以說明有很多事情其實已經刻進了你的骨子裏,你以為你忘記了,其實你根本忘不了。”
“我與中桓山一榮俱榮……”李天師說了半句,聲音卻低了下去。
“你這麽說你信?”單烏冷笑了一聲,“你信我都不信,就像我說的,你忘不了這些事,但是有更多的事已經與當年不同,你高高在上這麽多年,真讓你回去過當年那日子,你熬得住?你忍得下?你會繼續甘之如飴?”
“我回去之後,自然不會是當年那種地位。”
“你要真有這自信何必偷偷摸摸地割我的肉?何必偷偷摸摸地解開我身上這傀儡術想要問我來曆?你分明是知道他們漏不了什麽好處給你所以才想監守自盜後再做補救,你到死,都隻能是他們手底下的一隻狗腿子,每日裏端茶倒水,年邁,修為低下,或許他們良心發現會讓你空有一個顯赫的名頭,但是你的那些功績很快便會被遺忘被拋之腦後,隻有真正定下這計劃的上師才能得到全部的好處……除非你有本事直接殺了他們,畢竟這世道,在哪裏都是強者為尊。”單烏的話毫不留情,直接拿李天師的行為反證了他的心態。
“你以為,一個宗門,會真的放心將棄子之外的人,往這凡人世中一丟就是這麽多年?還是你以為你回去之後,真的就能夠修煉出一個長生不死?”
“大好的江山啊,大好的花花世界萬丈紅塵啊,還有這高高在上為所欲為的地位——那些貨真價實的修真之人插不了手,豈不是就由得我們作威作福?沒有人敢忤逆我們,也沒有人能對我們造成威脅,我們在這裏,就是真正的神仙。”
“一榮俱榮,說得好聽,他們帶你玩麽?”
“不過話說回來,我覺得這種需要靠著籌謀凡人世的東西才能翻身的宗門,十有八九,在修真之人的世界裏,混得也很是不如意吧,他們真的有能耐再去榮耀一番?”單烏的話鋒一轉,卻是在李天師的心裏提起了另一個方向上的利弊權衡。
——中桓山這個宗門的前途,到底有多少呢?
……
李天師被單烏的話說得踉蹌後退,最終一下子坐到了身後的椅子上,空茫著眼神,半晌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一榮俱榮,一榮俱榮……”李天師將這個詞在嘴裏念叨了幾遍,突然抬頭看向單烏,“難道這就是妖物的蠱惑之術麽?我果然應該封住你的嘴。”
“我實話實說而已,你會動搖是因為你知道我說的是真的我可以不說話你要記得給我吃飯……”單烏的語速越來越快,到底還是在李天師扯出來的一張符籙直接貼到嘴上的之前,把話都給講了幹淨。
李天師居高臨下地看著嘴被一張黃紙貼住於是隻能嗚嗚做聲的單烏,皺著眉毛開始在這房間裏來來回回地轉著圈,轉了兩圈之後,或許是覺得有些憋悶,想出去透透氣,但是又有些擔心單烏這個人放在這裏會不會又出什麽幺蛾子,畢竟這人看起來是一點機會都不會放過,一不小心,沒準就讓他給逃出去了。
於是李天師對著端坐的單烏一勾手指,單烏便隻能順從地站起身來,跟在了李天師的身後,兩人一前一後,上了司天院最高的觀象台。
這是一片可以說是全無遮擋的空間,小小的一塊空地周邊,圍了一圈巨大的青銅器,底座上的神獸表情猙獰,有幾個穿著官服的凡人忙忙碌碌走來走去,看到了李天師的出現,立即躬身行禮,而後在李天師的示意下,退下了這觀象台。
單烏的注意力無法抑製地被這些青銅器所吸引了。
這些青銅器最高大的足有三丈來高,是由幾個巨大的圓環互相嵌套而成,被兩條張牙舞爪的龍托舉了起來,雖然龐大,但依然精美非凡,而最小的那個青銅器也有一丈來高,那是一個圓滾滾的仿佛蛋殼一樣的玩意,外麵盤旋著幾條小龍,這些小龍抬頭看天,仿佛在吸取日月精華一般,生動地隨時有可能騰空飛去。
單烏在遠處曾經看到過觀象台上的這些東西,但是因為遠,他並沒有感受到置身其中的時候,那種會被精美龐大且繁瑣的事物所震撼的心境,而更讓他吃驚的是,這些東西給了他一種感覺——那些或許一輩子都隻能腳踏實地的凡人們,正在試圖通過這些看起來甚至是充滿了生命力的青銅器,來探索他們可能永遠也到達不了的世界。
所謂的天意在這些青銅器麵前,竟也渺小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