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回 不一樣的十六年
前往永安城的官道之上,有一隊看起來頗為怪異的商隊,正默不作聲地前進著。
領頭是一個身高八尺的健壯漢子,胡子拉碴得仿佛是飽經滄桑的模樣,但是細看雙眼卻又發覺年齡並不是很大,此人的肩背挺得筆直,臉上是諸邪辟易的正義之色,靠著一身的衣裝,硬是在這商隊之中表現出了一種十分艱難的領導地位,而在他的身後,跟著四個護衛服飾的人。
除了那一身衣服之外,不管是儀態,姿容,言談舉止,哪怕就是他們坐在馬背上那種昂然自得天下萬物都不放在眼裏的氣派,都不會讓人真的以為這四個人就是護衛。
商隊的後麵拖著幾車貨物,車轍的痕跡不深,如有明眼之人自然一眼就能看出這些貨物都是虛有其表,而落在整個商隊最後麵壓陣的反而是兩輛一看就是供給女眷乘坐的馬車——單就價格而言,這最後的兩輛馬車,足以抵得上前麵所有的貨物車馬。
駕車的車夫一個個看起來倒還真是貨真價實的車夫,把式熟練,吆喝幹脆,此外還有些看護貨物的腳夫,手腳麻利地在車廂之間轉來轉去,而正是因為有了他們,才讓這商隊看起來僅僅隻是怪異——雖然引得路人頻頻注目,卻不至於真的怪異到讓人心生戒備。
就好像一堆不知輕重又沒有長輩帶隊的武林豪門弟子子女結伴出遊,卻偏偏做了這商隊的打扮,不倫不類,裝腔作勢,可看起來又頗為不好惹。
“昆霆師兄,這就快到地頭了,是不是該讓李辰出來迎我們一程了?”一個護衛打扮的少年湊到了領頭的漢子身邊,開口問道。
被稱為昆霆的漢子微微皺了下眉頭,反駁道:“我們此次前來,上師們一再交代,要低調行事,萬萬不可引人注意,眼下總算就要到李師弟的所在了,卻要他大張旗鼓地前來迎接我等,那麽我們之前的偽裝,豈不都是白費了?”
“好吧,昆霆師兄你總有道理。”那少年翻了下白眼,又往回退了一些,嘴唇卻是微動,不知道在跟誰說些什麽。
昆霆輕輕地冷哼了一聲,別過臉來,盯著前方不遠處那巍巍城牆,心裏不由地就閃過一絲無奈來。
上師們不希望他們的行動會被盯著中桓山的那些人發現,可是他又何嚐不知道,自己這些人,根本就是裝都裝不像樣的,其中很多人,根本連裝都不願意裝這麽一下。
而自己這個大師兄,也不過就是個稱呼而已。
“罷了,還是到了地頭,與李辰交代一下,大家便各自散開的好。”昆霆心中暗暗想著。
……
如李天師所言,中桓山派出了九個人。
表麵上說是竭盡宗門之力以行萬無一失之事,實質上,卻是幾位天師都擔心這靈丹妙藥一般的妖物會被誰捷足先登,所以必須讓自己的心腹全程參與其中,才能勉強安心。
這些被派出來的心腹們,自然也是知道各自師長的這些小心思的,甚至他們都得到了許諾,事成之後,好處自然少不了。
——功勞隻有一份,每個人都想搶,而成事的關鍵,就是盯緊其他人。
而更糟糕的是,這些人全都認為,連李天師這麽個廢在了凡人世中的宗門棄子單槍匹馬一個人都能抓住的妖物——當然他沒能看住——自己這等天賦卓絕之人出馬,豈不是手到擒來?哪裏還需要其他人跟在邊上拖後腿?
如此一來,這一路表麵安生,背地裏,卻是人人都想盡快擺脫彼此。
……
“比我想象的還要妙。”單烏站在觀象台的邊緣,他可以看到官道之上那怪異的商隊,以及其中那些人的一舉一動暗流洶湧,勾著嘴角就笑了起來。
“的確。”李天師看不了單烏那麽遠,但是這裏是他的地盤,他有的是眼線來向他匯報那些人的一舉一動——這些眼線混雜在那些因為商隊怪異而忍不住多看了兩眼的路人之中,毫不起眼,毫無破綻。
“知道都是些什麽人了麽?”單烏回頭看向李天師,而李天師正從手裏的那疊消息之中抬起頭來,兩人對視一眼,便同時笑了起來,“看李天師你的表情,似乎看到了什麽很有趣的事情。”
“幾乎全是熟人。”李天師哈哈地笑了起來,同時搖著頭道,“我在凡人世界中掙紮了十六年,十六年啊,中桓山的天之驕子們,居然還是這些個人,我都沒想過居然能在凡人世中見到他們。”
“哈?”就連單烏也忍不住驚詫了一下,而後笑了起來。
“領頭這個,叫昆霆,與我一樣,也是清曇上師門下弟子,我稱呼其為大師兄……他的修為比我高,雖然我年歲比他大了不少。”李天師舉起了一張紙,上麵聊聊幾筆,畫著一個滿臉正義的大漢,活靈活現,單烏隻一眼,便將他與自己之前所見對應上了。
“清曇上師一向很是看好大師兄,經常點撥於他,而他也的確是我們這些人當中進步最快表現最好的,我本以為他很快便會突破仙凡之間的那條界線,真正踏入修真之境,畢竟我在離開之前,他就已經是一副第二天就能超凡脫俗得道成仙的模樣了,卻沒想到,十六年過去了,他還是昆霆師兄,而不是昆霆上師。”
“不過他這容貌倒是沒怎麽變老,看來這中桓山上,也不是一無是處。”李天師手一抖,那張人像便燃燒了起來,轉眼化為灰灰,被這觀象台上的勁風一吹,便徹底消失了。
“這一位鷹鉤鼻子的,叫厲霄,清蓮上師門下弟子,據說走的是真正的劍修一道,這可是罕見的天才,當年與我昆霆師兄分庭抗禮,平分秋色,如今想來,嘿嘿,應當仍舊是俊傑之才……”李天師又抖起了一張畫像,“我在山上的時候,他一直想要追求山中的一位師姐,甚至弄出許多讓上師們啼笑皆非的事情來,那位師姐叫孫夕容,根據探子回報,她就在後麵的馬車之中,與她的師妹們在一起……嘿嘿,不知道這麽多年下來,他有沒有心願得償。”
“孫夕容,元媛,木宛,就是這三個女人,她們同為清瑤上師門下,彼此之間感情深厚,而清瑤上師是中桓山唯一的一位女性上師,同時也是把持住藥廬與煉丹房的人物,地位特殊,為人護短且凶悍,也頗有些不講理,估計也正是為此,她才能一次派出三名弟子,在數量上壓過其他弟子——如果要說有誰是最想挖你一塊肉的,我想非清瑤上師莫屬,所以她的這三個弟子,你可要小心了。“
“此外,最後麵那輛馬車上坐著的女子叫做黎凰,清蝠上師門下,清蝠上師為人陰厲狡詐,自私多疑,而這黎凰與她那師尊也頗有些不清不楚,所以她的美貌雖然在這中桓山中可謂拔尖,意態也可說是風情萬種,但是我們這些男弟子們,對她也隻能是敬而遠之……”李天師的手中,揉成一團的畫紙正從芯子裏閃現出跳躍的火舌,臉上卻浮現了有些遐想的笑意,“不過現在她到了這花花世界,天高皇帝遠,會發生些什麽事,還真是難說呢。”
“是了,還有這位,羅關,同樣也是清蓮上師門下,這個人……哼,當初他糾結了一群人,不但搶走了我好不容易得到的一柄法劍,還打斷了我一條腿,事後居然被清蓮上師給護了下來,說什麽天資罕見,當寬容一二……哼,此仇不報,誓不為人。”
“這個,趙藍衫,他當年和我一同進的中桓山,是個家破人亡卻走了狗屎運的農家子弟,資質平平,沒有什麽獨特之處,地位甚至比我還不如,隻能做些掃灑山門的事情,本來也是要被派到這凡人世界中的,但是不知為何,臨行的時候我才發現,最後被打發出來的人裏並沒有他,如今看來,或許當初他是抱上了一條粗腿,而且這條粗腿讓他一直抱到了現在的位置……風光啊,真是風光。”
“最後一個,聽他們互相之間的稱呼,叫做唐銓,這倒的確是一個新人,我也不知道他的路數。”李天師說完,拍了拍手,將那些仍冒著火星的灰燼從指間拍散,“原來地上一年天上一天竟是這麽回事——我在這凡人世間浮沉掙紮一十六年,對他們而言仿佛山中靜修一十六天,光陰虛擲,真是毫不痛心,難怪你一點也不擔心這九個人,現在,連我都不怎麽擔心了。”
“看到都是熟悉的人,便覺得知己知彼,心中有底了?好,很好,你能有這般信心,我很高興。”單烏聞言笑道,同時抬頭看了看遠處的動靜,那一列奇怪的馬車已經停在了城門口,卻是陷入了爭執的模樣。
“他們開始進城了,下馬威怎麽下我教過你,就看你自己做得如何了,至於現在,我先回避一下。”單烏說完,對李天師拱了拱手,身形微微一晃,便從這觀象台上消失了。
李天師並沒有理會單烏的離去,他負手站在這觀象台上,遠遠地看到了城門之處那些爭執的動靜,眉眼跳動,終於忍不住放聲大笑了起來。
——當年在中桓山,我隻能仰望你們的腳底板,而如今在這永安城,你們和下方的這些螻蟻又有什麽二樣?凡人世有凡人世的規矩,而這規矩如今掌握在我的手裏。
——所以,中桓山又怎樣?當年的一時俊傑天才弟子又怎樣?未來登峰造極的前程無量又怎樣?
——我隻看到十六年的光陰,與我斤斤計較,與爾等,流水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