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回 心願
“你……不如隨我回中桓山吧。”木宛看著石泉手中那一紙征兵令,有些遲疑地說道,“凡間的戰火再猛烈,也波及不到化外神仙之地……你甚至可以隨我一同修道,我相信你的資質,一定可以在這條路上走上很遠的。”
“你不是凡人,我是。”石泉卻是十分堅定地搖了搖頭,“這裏是我出生長大的地方,這些年來好不容易有了太平日子,我又怎麽能夠眼睜睜地看著它再一次淪落戰火之中,而我獨善其身?”
“這世上的戰火……不是一時半會便會停息的。”木宛的眉頭糾結而起,“你不是一直不願意看這世道紛爭麽?那麽不如遠遠離開,眼不見為淨?”
木宛已經聽到了一些消息:李辰昆霆二人與黎凰爭鋒失敗之後,轉而去了鄭國,四處宣揚魏央為妖女所惑戮害忠良的事跡,而鄭國暗藏的野心也因此得了理由,直接舉起了替天行道的旗幟,甚至串聯了燕國,光明正大地與魏國扯開了臉皮,而魏央同樣早有準備,於是在此生死存亡之際,魏國上下視鄭國如敵寇,亦是群情激奮,人人奮勇爭先——歸根到底,這場戰事,仍是黎凰與李辰昆霆之爭。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木宛搖頭歎息道,而這句話,也是給了石泉一個極為明白的提點。
“還是那句話,我是個凡人。”石泉後退了一步,依然十分堅定地搖了搖頭,“我這個人的確沒有啥大本事,入不了仕揮不起刀,但是,哪怕我的命隻能救一個人,我也會去救。”
“仙姑不沾凡俗,或許是時候該回山了。”石泉深深地看了木宛一眼,稱呼也從雙方熟悉之後的“木宛姑娘”變成了最初見麵之時的“仙姑”二字。
木宛隻覺得心頭刺痛,伸出手張了嘴,想要挽留什麽卻又無從下手,淚水不知不覺竟盈了眼眶。
石泉對著木宛躬身行禮,後退著走了兩步,而後直起身來,竟是走得無比決絕。
推開的房門外是明亮到有些刺眼的陽光,襯得石泉的背影挺拔且高傲,幾乎就要完全融入那片陽光之中一般。
這樣的場景讓木宛一瞬間竟升起了一種這一去或許就是永訣的恍惚之感。
“你……等一下!”木宛終於喊出了聲,隨即快步地追了上去。
“不管你去哪裏,我陪你去。”木宛的聲音有些顫抖,“我有仙術,我可以救治很多人,我甚至可以將這些法訣教給你……我……”
木宛的話再也說不下去了,而石泉張開了雙臂,輕輕地將這位仙姑摟進了懷裏。
……
石泉這種本不該存在於世人眼前的人,自然不會在戶籍之上有什麽痕跡,理所當然,也不會真有什麽征兵令落在他的頭上。
那紙征兵令是王卅一弄來的,他領了單烏的命令,早早已經混進了當初鎮壓妖邪之事的軍隊之中,如今已經有了不少軍功在身,而當初單烏對於他與石泉都有交代,戰事一起,就將木宛那些人,也都一同拖下水。
石泉理所當然地進入了王卅一的部隊,而木宛也終於下定決心留了下來,不過她並沒有現身,隻是隱沒在暗處,對石泉多有關照。
木宛的選擇讓孫夕容和元媛都有些震動,姐妹同心,再加上厲霄的一些煽風點火,她們便也放棄了回山的舉動。
有這些人相助,戰事頻繁之中,石泉的聲望很快便水漲船高了起來。
單烏一直都沒有出現。
……
單烏覺得自己似乎是在一片茫茫黑暗之中走著,腳下看不見路,但是奇怪的是自己也沒有跌落下去,更奇怪的是,他覺得自己明明是存在的,卻怎麽也摸不到自己的軀體。
遠遠的前方似乎亮起了一點燈火,昏黃溫暖,於是黑暗之中的單烏終於找到了方向。
單烏向著燈火走去,那燈火同時也在向單烏靠近,一時之間,單烏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有在走路了。
燈火漸漸顯出了清晰的輪廓,那是一盞漂浮的白紙燈籠,中心之處一點燭光閃爍,靠近了,卻發現這溫暖居然並不是錯覺。
單烏回憶起了這燈籠的來曆——正是老瘸子一路提著的那盞燈籠,而在到達了那個地宮深處的奇怪城池的時候,這個燈籠便消失不見了。
單烏之前以為這燈籠是遺失了,卻沒想到居然在這個地方又一次見到。
單烏好奇地向那燈籠伸出了手,燈籠的光暈也順從地將單烏整個人都給籠罩了進去。
借著燈籠的光芒,單烏總算是看見了自己的手腳,隻不過這一切都是一種有些虛幻的模樣,通透無暇,似乎根本不存在什麽實體。
這種感覺,似乎是在現實的世界中感受到的魂體存在?
“老瘸子,是你嗎?”單烏的手摸上了那盞燈籠,毫不意外地穿了過去,手橫在了火焰上方,微微的暖意終於讓他確定了自己的存在。
“是我。”燈籠裏的火焰跳動了下,老瘸子的聲音不出意外傳了出來。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單烏微微有些疑惑,他隻記得自己似乎是在拚命釋放自己的魂力想將老瘸子的魂魄從那條金龍之上剝離開來,卻悲哀地發現兩者原本就是一體,真剝離開來,便也魂消魄散。
而自己在那無措之際,似乎又發生了一些讓自己覺得模糊混亂的事情,接下來,便是眼下的這般情景了。
“記不得了?也對,那個時候你不是你。”老瘸子的輕笑了一聲,火焰又明亮了一些,“那個時候你融進了我的魂魄,煉魂之火下,你已可算是不複存在。”
“以你的魂魄為依憑,我占據了你的這具肉身,繼而,我那本尊也以我作為橋梁,入主此地。”隨著老瘸子的解說,單烏漸漸發現,原來自己正漂浮在識海之中,隻是低頭看向自己身上,卻不見自己熟悉的那些星芒。
如果不是無法觸摸,單烏幾乎要覺得,自己這副模樣,是真的有血有肉了。
“那個時候,你幾乎已經消亡,而我就隻剩這燈芯之中的一點點隱蔽的心思。”
燈火漸漸從那燈籠之中升了起來,落在了單烏的手心上,微黃的火焰內部,瑟縮著一個小小的人形,仿佛一團即將燃盡的蠟燭。
一直圍繞在燈火外麵的白紙燈籠一瞬間灰暗了下去,變成了一團皺縮的燃燒後的紙屑,颯颯地落入無邊黑暗之中。
單烏將那點燈火小心翼翼地捧到了眼前。
“然後你就自爆了?”單烏問道,他的記憶在提示之下已經銜接了起來,最後爆開的那滿目流光的景象似乎仍然清晰地存在於自己的眼前,而那些流光最終注入了幾乎消散一空的星芒之中,竟使得那些星芒也發生了同樣劇烈的爆炸,而在一片光華流轉之中,重新誕生了一個小小的嬰兒。
嬰兒成型之後,不斷吸收著那些逸散的流光,重新長大成人,並最終恒定在了單烏眼下的歲數。
“我還能怎麽救你?”單烏看著手心的那一捧燭火,哭笑不得。
“我不想進地獄,所以,就讓我慢慢魂飛魄散的好,有你最後送我這一程,我可真的是,死也瞑目。”老瘸子回答道,隨即哈哈笑了起來,“如果你之前沒有為了救我而完全放棄了自身的存在與我融合,我們爺兒倆又怎麽可能合作得這麽好?不但順利將你送出地宮,還差一點就將我那本尊給坑了個萬劫不複了——臨走前能出這口氣,這十年我就沒白疼你。”
“其實你差一點就真的白疼我了。”單烏有些心虛地搖了搖頭,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心裏閃過的每一絲念頭。
“人非聖賢。”老瘸子倒是很看得開,“你是我教出來的孩子,也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的一個,腦子裏時時刻刻都不知道有幾道彎在那轉——你這樣的人,做起決定來,注定比其他人艱難。”
單烏苦笑著搖頭,他覺得自己完全擔不起老瘸子的諒解,有些想法別人不知卻瞞不過自己——看似完全的放棄背後,未必就真沒有那一點仁至義盡聽天由命的僥幸。
“我不是在寬慰你,我隻是有感而發。”老瘸子繼續說道,似乎想要趁著魂魄徹底消泯之前將想說的話一股腦兒都說出來,“我們這些血脈後代,或者說他的分身,從降臨人世開始便不得不承擔起本尊的執念,明明是無法反抗,卻一個個覺得自己是心甘情願,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根本就不可能有哪怕一點私心。”
“我的運氣比其他的分身要壞一些,因為我根本沒有那個機會去顛覆山河,不過我的運氣也可以說非常好,勝陽城裏那種朝不保夕的日子,徹徹底底地讓我厭棄了那所謂的長生夢——所以我死的時候,是真的很釋然的。”
“可惜,魂魄還沒進地府,就被人勾了回來,重新塞進了一個陌生人的軀殼,又再活了一遍——後來我才知道,原來你也在他的手下。”
“所以,你與碧桃的事情,我知道。”
單烏的表情有些尷尬,微微別過臉,似乎不願意從旁人的口中聽到這件事。
老瘸子卻依然一字一句地將要說的話說了出來:
“你自己卻沒發現,你這也是同樣的,將無可奈何,當作了心甘情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