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回 混亂的立場(下)
王懷炅被這道訊息砸得腦袋一昏,動作便僵直了片刻,而這絲變化立即便吸引了寂空的注意。
“懷炅兄,發生何事?”寂空開口問道,聲音裏帶了一絲靈力的波動,如同一盆冷水一樣,將王懷炅給從頭到尾澆了個透徹,於是王懷炅打了個激靈,瞬間清醒了過來。
王懷炅的手正本能地捏起一個召喚鶇紋鼓的手訣,這一清醒,種種繁雜難言的情緒便翻湧了上來。
他知道自己這個時候應該按照自己那些同門的指令做,但是回想到那道訊息的內容,特別是最後那句告誡,使得他竟於此刻生出了一絲逆反之意——想要看著那些人在自己不配合的情況下吃些大虧,甚至喪身於這小蒼山之中,好讓他們明白,究竟什麽叫上下尊卑……
王懷炅突然迫切地想要證實給所有在場不在場的人看——他才是天極宗的少主,他才有做決定的權力,至於天極宗的其他人,隻要乖乖聽從便好。
於是王懷炅緩緩地放下了手,對著寂空微微一笑道:“無事。”
寂空臉上的表情有些古怪,然而還沒等他說些什麽,單烏身上的法相已經散去,他的手中亦捏著一枚玉佩,神色複雜。
如意金從小蒼山的皮肉傷鬆開,化為一條小蛇,重新回到了單烏的手中,那條還沒來得及合攏的創口失了拉扯之力,正緩緩地向原處退開。
單烏提著那如意金所化長刀,抬起了頭,看向眼前的這兩個人,似乎是糾結了半晌,方才開了口:“我收到了來自於那邊的指令,吩咐我,不管兩位是打算回援也好,還是請出什麽法寶也好,我都要盡力阻止兩位。”
“盡力?盡力到何等程度?”王懷炅聞言似乎並不驚訝,隻是微微挑了下眉毛。
“盡力兩個字對我而言,便是生死之爭。”單烏回答道,“換句話說,如果兩位想要做些什麽,得先將我的命拿去才行。”
“我還以為這段時日的相處,你會稍微對我們留點情分呢。”王懷炅笑了起來,同是偏頭看了寂空一眼,而寂空也正糾結著眉頭看著單烏,不知道心裏在盤算些什麽。
“那麽你覺得,為了這絲情分,我是該付出我自己的性命?還是該出讓宗門的利益?或者我仗著這絲情分,求你們不去回援自己的同門,或者放下馴服這小蒼山的念頭?”單烏搖著頭說道,“本就是立場衝突之時,若我厚著臉皮講情分,豈不虛偽?就算真要講,也等日後太平了再說吧。”
“虛偽?的確。”王懷炅突然哈哈地笑了起來,他隻覺得單烏這種條理分明的處事十分對他的胃口,如果可以,他恨不得自己的身邊都是單烏這樣的人物,知道什麽叫做聽命與服從,與人相交真誠以對,但遇到該做的事亦會坦坦蕩蕩地不講情分——可靠的手下,亦是值得一交的朋友。
——與不管什麽時候都會跟你講人情講關係的人比起來,單烏這種人,明顯要好打交道得多。
於是一時之間,王懷炅覺得自己似乎是在單烏的身上找到了一個完美的模板,並且他以這個模板直接否定掉了那幾個喋喋不休的師兄,清淺的殺意伴隨著一種終於甩脫了累贅的輕鬆感,於是心神轉念間,回援或者請出鶇紋鼓的念頭竟是被徹底打消了。
寂空亦注意到了王懷炅的變化,不免暗自心驚。
“單烏此人竟能將人心掌控到如此地步?這一手借勢而為的欲擒故縱,可以說是徹底博得了王懷炅的信任,那麽不管他接下來會做些什麽,王懷炅隻怕都跳不出他的掌控了。”寂空心中暗暗盤算——在原本的計劃中,他才是那個應該處於單烏這個位置的人,可是自從鬥畫一事被壓了一頭之後,單烏的種種行事顯然都比自己高明了不少,於是明明這一路上自己順著王懷炅的意願說過了那麽多話,到頭來,卻仍是無法在王懷炅眼中留下什麽特殊的印記。
而這單烏,雖然怎麽看都是與路長風串通好了的用來拖延王懷炅與寂空的行動的誘餌,卻硬是真誠得讓人找不出茬來,讓寂空就算想要對王懷炅編排提點一番,都覺得自己隻會是枉做小人,反而將王懷炅往單烏那邊再推上一步。
……
“放心,我不會做什麽。”王懷炅開了口,對著單烏承諾道,同時回頭看向寂空,“就不知道寂空道友是不是有什麽事情需要去做了。”
“我並不想與單烏道友刀劍相向。”寂空遲疑了片刻,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決定該怎麽回答才能不出紕漏——不讓王懷炅覺得自己是一個無趣的俗人,同時亦不會虛偽到讓人一眼看穿。
“但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就算來不及,我也要回去看一眼。”寂空深吸了一口氣之後,開口說道,同時手中的念珠之上,亦亮起了一層淡淡的佛光。
寂空畢竟是出家人,如果他也表現得如同王懷炅那樣對同門生死冷漠相對,顯然是極為不合適的,除此之外,寂空心中亦有盤算——如果能以這個理由與單烏再爭上一回,並壓過他的風頭,是不是就能在王懷炅的眼中再多出一份籌碼來?
“如此,領教了。”單烏也不囉嗦,長刀橫在胸前,對著寂空微微點頭,行了一禮。
……
王懷炅袖著手,微微後退了一些距離。
單烏的刀上帶著絲絲縷縷的火光,禦空盤旋,看起來仿佛是一隻有著長長尾翼的火焰小鳥,而寂空的身上亦亮起了金剛法相,三頭六臂,每個手上都握著一樣法器,或為法輪,或為金蓮,這些法器嗚嗚地顫動著,在釋放出種種靈光對著單烏圍追堵截的時候,還似乎都在喃喃地述說著什麽。
寂空的攻擊其實並不猛烈,但是仍讓王懷炅有些心驚肉跳,因為他發現那些聲音並非毫無意義,而是意圖將無數佛家經文中的微言大義都塞進單烏的意識之中——隻要他釋放出神識,便很難不受影響。
王懷炅並不是寂空所針對的目標,所以他雖然感知到了一些片段,卻並不能切身感受到單烏所承受的壓力,而單烏那越來越凝重的神色,以及刀尖之上漸漸軟化了的進取之意,都已經再明白不過地表現出了其所受到的影響。
也是托了寂空這些手段的福,兩人的爭鬥雖然步步緊逼,小蒼山卻並沒有受到影響。
“佛門的手段……果然是難纏。”王懷炅看著眼前這局麵,心中已經有數。
“一個連在爭鬥之中都會想著如何將道理說給你聽的人……真的會在言論之中順著你的意願而毫無爭辯麽?”王懷炅回想到了這一路寂空與自己等人談論過的種種。
“寂空……蘇青……聯手排擠掉甘露寺……”王懷炅的心中盤算著,隻覺得一個朦朦朧朧的網絡已經漸漸地出現在了自己的意識之中。
……
單烏知道自己幾乎是立於不敗之地。
他與寂空的目的幾乎一模一樣——這一爭,爭不是彼此之間的勝負,而是對於旁觀者王懷炅的影響。
單烏知道佛門功法之中這些若有似無的渡化之意,並不是每個人都會欣然接受,至少眼下的王懷炅並不會。
黎凰這隻白貓,漂亮,柔弱,會撒嬌,看起來毫無戰鬥力,亦可輕易讓人卸下心防,所以這一路上,王懷炅甚至主動地想要去逗引一二,而這種送上門的存在,黎凰當然不會放過。
於是,一點點的極樂散,一點點的天魔魅術,已足以在王懷炅的心中埋下一顆等待著生根發芽的種子。
隻要有這顆種子的存在,那麽在麵對寂空那些引人超脫勸人放下的言辭之時,王懷炅的心中仍會保留住自己生而為人的那有些惡劣的本能和喜好,比如貪嗔癡,比如那種對於肆意放縱的向往,比如,親手捏碎他人性命之時,所會產生的那一絲快感。
而在適當的時候,黎凰更是可以對他進行一些細微的引導,讓他開始思考那樓船之上的合縱連橫,背後都會有些什麽暗棋——王懷炅也不算笨,純且沒什麽閱曆而已,可惜他那些事事囉嗦的師兄,幾乎是完全掐斷了他去思考那些事情興趣。
“佛門有他心通之術,所以寂空有信心覺得自己可以認可並接受蘇青的聯合,但是事實上,這和尚就算知道他人心思的真假,卻也來不及應對他人的心意轉變。”單烏心中暗道,他已經能夠抓住寂空行事的規律了——這個和尚,或許可以依靠那些佛門術法的相助而難以欺瞞,但卻並不是一個知道該如何玩弄心眼之人。
可以每一句話都是真心,但是也可以每一句話都當作從未說過——如流水之難測,才是人心之常態。
“是時候了。”單烏想著,此時他剛剛避過那金剛杵的一擊,翻滾落地,繼而那法輪從天而降,眼見就要將他給壓伏在地,看起來已是毫無反抗的餘地。
單烏的長刀反手,在自己的手臂上狠狠一帶,繼而一條血光衝天而起,對著寂空的法輪便撞了上去。
那些血花在還未觸及法輪,便已化為了一朵朵五彩斑斕的鮮花,飄飄蕩蕩,配合著那法輪之中所蘊含的佛意,一時之間,單烏的感知之中,竟是天音降世,四野轟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