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六回 白玉鱉(下)
答案當時是“想”。
其實就算單烏不回答,他也能夠看到那爐鼎之中的景況。
那看起來黑鐵一樣的爐鼎在火龍的環繞之下,先是漸漸變得赤紅,繼而轉成透明,於是裏頭那滿滿當當的酒水,以及已經鼓脹起來的白玉鱉,都可以被人看得一清二楚。
那白玉鱉似乎是被吃遍天灌下了太多的酒水,那肚子鼓脹得如同山高,身體外層的鱗甲,背甲與下甲之間,都被撐開了一條縫隙。
這爐鼎的密封極好,故而酒水並沒有想象中那般沸騰翻滾,場麵看著也算平靜,但是那法寶都未必能夠切削出動靜來的龜板之上,已經漸漸地開始出現了表層剝落的痕跡,露出了深深淺淺的生長紋路來,那些鱗甲自不必說,早已在酒水的浸潤下從那白玉一般的色澤變成琥珀色,那顏色連同酒水一起,仍在不斷地變深。
白玉鱉的四肢一直有意無意地在水裏劃動著,他的本能仍在試圖拯救自己,奈何神智早已混沌,更是連血管之中都被灌滿了酒水。
“嘿嘿,所以你知道我為何不讓你傷害它了?它這肉身,萬一要是哪裏破了漏了,可就沒法成就這麽漂亮的鼎中鼎了。”吃遍天指點著,語氣中滿是自得,“我這法寶,是一個鼎,這白玉鱉自己的肚子是另外一個鼎,我的鼎負責燉肉,熬膠,它自己那鼎負責煨湯,收味,到時候開鍋之時,各種滋味,層層分明,一路吃進去,那感受,可謂百轉千回……”
“它還活著?”單烏應和著吃遍天的自我吹噓,同時打量著那爐鼎之中的動靜,繼而又將視線轉到了露在外頭的那個烏龜腦袋之上,禁不住開始感歎這些精怪妖獸的生命力之頑強。
“嘿嘿,吃這種海中生物,要的就是新鮮兩個字。”吃遍天笑道,“你別看這白玉鱉要燉上三天三夜,在我的手裏,它就算燉上三十個日夜,也依然還是生鮮活物。”
看到單烏露出的不可置信的神色,吃遍天越發得意了起來,甚至彈出一縷靈力敲上了那白玉鱉的腦袋,那白玉鱉雖然意識混沌,但是本能仍讓它稍稍地歪了下頭,甚至大張著的嘴也合起來了一下:“三天之後,你敲它的腦袋,它還是會有這樣的反應——當然,它這腦袋有特別的吃法,到時候你自會知曉。”
“我曾見過有人烹魚,將一條活魚去鱗剖腹過油鍋,炮製完成端上桌的時候那魚腮還能動彈……不過那種考驗的是刀工是快火,像這樣將一鍋湯燉上三天還是活鱉的,我倒是第一次見到。”單烏讚歎了一聲,“這讓我對那鍋湯是越發地期待了。”
“你說的那道菜叫鯉魚躍龍門。”吃遍天直接報出了菜名,“一條鯉魚,過了火出了鍋,便是金光燦燦一條金龍的賣相,的確很是讓人驚歎,不過,那也隻是些淺顯功夫,菜肴的滋味,也遠非完美。”
“道友真是行家。”單烏由衷地感歎了一聲,其實他根本不知道那菜叫做什麽名字,隻是見過有禦廚弄過,而且很顯然,那些凡人禦廚根本就沒本事弄出什麽金龍的賣相。
“不過,單烏道友你記不清自己的來曆,不知道這兒是什麽地方,卻還能記得這些菜肴之事,想來道友你定然與我一樣,也是懂得享受這大好人生之人。”吃遍天似乎覺得單烏這隻言片語中流露出來的訊息很是讓他滿意,以至於他在伸手拍著單烏肩膀的時候,同時放出話來,“等到這鍋白玉鱉熬煮好的時候,我分你百分之一。”
“就百分之一?”單烏嗤笑地挑起了眉頭,他並不執著於要吃到多少,隻是這吃遍天在說出“百分之一”這個數值的時候,滿滿都是一副理直氣壯的我很大方快來感謝我的表情,讓單烏一時之間隻覺得無話可說。
“美食要與識趣之人共享,這首先,你得讓我知道你是不是那個識趣的人。”吃遍天搖頭晃腦,好不得意。
……
第二天,那白玉鱉露在龜甲外的四肢瞅著都已經有些透明了,表皮之下,一根根血管一根根筋骨脈絡清晰可見,隻是內裏流淌著的不再是紅色的鮮血,而是成為了一種粘稠的淡藍色液體。
背殼和底板之間的裂隙越來越大,隻差一點點便會從那白玉鱉的身上稀裏嘩啦地崩裂而下,表皮上的鱗甲也都幾乎完全溶在了外層的湯水之中,同時,那湯水的色澤已經不再是之前那越來越深的琥珀色,反而成為了有些渾濁的乳白色的液體。
吃遍天不知何時已經又炮製了一大葫蘆的配料和酒,對著白玉鱉那似乎合不攏的大嘴倒了下去。
這一回,那酒水甫一入口,便升騰起了一層白煙,顯然那白玉鱉身體內部的溫度已經高得有些驚人了,但是那白玉鱉卻仿佛突然活過來一樣,毫不遲疑地開始了吞咽的動作。
及至這一葫蘆的酒水倒完,白玉鱉的肉身終於膨脹到了那龜甲包裹不住的地步,於是一前一後兩塊龜板均是紛紛碎裂,飄散在了周遭的湯水之中。
白玉鱉的軀幹部分也終於暴露在了單烏的眼前,透過那被撐得早已透光了的肚皮,單烏可以清晰地看到白玉鱉身體裏那些骨架的構型,同樣也看出這白玉鱉其實已經沒有內髒存在了——所有的內髒都已經化成了那藍瑩瑩的液體,不斷地向著周邊的肉質之中滲入著。
這種內髒被消融並且其熔岩一般的功效順著肉身蔓延的場景,讓單烏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些被自己喂了肉喂了血的人——兩者幾乎有異曲同工之妙,甚至同樣都有一個死不透徹的腦袋。
而吃遍天在給白玉鱉灌完酒水之後,並沒有停歇——他將那爐鼎的火焰稍稍收攏,用封印合上了白玉鱉仰天大張的那張嘴巴,甚至繞著那爐鼎開始揮出一掌又一掌,掌上的靈力穿透了爐鼎,一下一下地敲擊在那些還有些大塊的龜甲之上,那些龜甲瞬間變化為了細碎的漂浮物,成為了這湯水之內乳白色的來源。
在這些個過程中,單烏隻能當一個無所事事的旁觀者。
而到了第三天的時候,那爐鼎之中的景象又有了細微的改變。
那些融入周圍湯水中的細碎漂浮物似乎是終於徹底地消融了,湯水亦變得無比的清澄透明,不過看那白玉鱉的四肢晃動的動作所帶起的漣漪,這些湯水的濃稠度,已經足以將這隻鱉給牢牢黏住了。
白玉鱉的體型也沒像前兩日那麽鼓脹——終於從一個純粹的水袋,變成了一個將滋味溶解在每一縷肉紋之中的,以至於通體呈現出淡藍色的,肥美多汁的,香肉。
吃遍天解開了那白玉鱉的大嘴,又一次灌下了一葫蘆的酒水,於是這一回,單烏能夠親眼看著這些酒水是如何垂直落下,而後在某一個節點上如煙花般展開,鑽入周遭的肉身之中,而那汁液豐沛的肉體亦給出反饋,於是轉眼之間,就在那已經空蕩蕩了的腹腔之中,匯聚出了一汪安靜地冒著泡翻滾的液體。
於是,終於等到了太陽落山,月亮爬上天空。
月是滿月,銀色的月光灑落,照在那白玉鱉的腦門之上,那清涼如水的光芒似乎讓白玉鱉的神智清醒了那麽一下,甚至向著月亮低嚎了那麽一聲。
這一聲亦昭示著它真正的死期的到來。
吃遍天的庖丁小刀卡在了白玉鱉的嘴巴裏,沿著嘴角向著眼睛的方向輕輕一旋,便將白玉鱉的半個腦袋切了下來,繼而靈力一應,那半個腦袋便落在了吃遍天的手裏。
白玉鱉的身體裏早已沒有血液的存在了,那腦袋的斷口處滿是那淡藍色的滾燙的湯汁,而那落在吃遍天手裏的半個腦袋,亦在那庖丁小刀下四分五裂,最後竟隻剩了一個白骨顱骨,那顱骨仿佛一隻碗一樣,裏頭盛放著白玉鱉的大腦,兩顆眼球,兩塊頰肉,還有那一條不短的舌頭。
這些東西在吃遍天飛一般的刀工下化為了一片片足以透光的薄片,整整齊齊地碼在那顱骨之中,甚至拚出了一團花開富貴。
吃遍天以靈力護著那顱骨,轉頭對著那條環繞著爐鼎的火龍輕喝了一聲,那條火龍瞬間消散,繼而爐鼎之上的法陣漸次亮起,又有一層冰霜附著在重新變為漆黑的爐鼎的表麵蔓延開來。
吃遍天嘿嘿一笑,衝著那爐鼎又喊了一聲:“起!“
卡在白玉鱉脖頸上的機簧喀拉喀拉地鬆開,一個黑鐵一樣的蓋子翻轉開來,從那白玉鱉的腦袋上挪開之後,居然直接就在那爐鼎的邊上支起了一個小小的平台,而那白玉鱉在失去脖頸上的固定之後也完全沒有晃動,依然半個腦袋支楞在外麵,穩穩當當。
那副顱骨輕輕落在了那個平台之上,繼而吃遍天向著單烏招手,示意他靠上前來。
空氣似乎是凝滯了那麽片刻之後,一股濃厚的仿佛飽經壓抑的酒香,肉香,還有不知名的藥草香,混合在一起的氣味衝天而起,竟讓夜空之中的飛鳥都驚慌失措地叫喚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