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九十回 空蟬與空禪(中)
宴席在這樓船的主廳之中,甘露寺諸人皆在上座,王懷炅憑著身份也蹭在了單烏的身旁——在聽說這是飛花樓特意為甘露寺諸人準備的宴席之後,王懷炅的好奇心那是壓都壓不住。
結果第一道菜上的就讓王懷炅的表情一言難盡了。
那是一碗清水,裏頭飄著一朵仿佛浮萍一樣的葉子,葉子上滾動著一滴水珠。
碗倒是很精美,白瓷質地,薄得幾乎透光,似乎手指稍稍用點力便會將其捏碎,於是王懷炅一時之間竟有些不知所措。
但是這一手顯然震住了那群原本不抱指望的和尚們——這些和尚們一個個睜大了眼睛,上下左右地端詳著這麽一個小碗,口中念念有辭,似乎是真的感悟到了什麽。
“這是什麽?”王懷炅看了半天,終於沒忍住問了一句。
“無蟲水吧,大概。”單烏沉默了一會兒,按著自己的理解解釋道,“經文中有說,一碗水中有八萬四千小蟲,如要飲水,或將這些小蟲濾去,或誦念飲水咒超度這些小蟲……而這一碗清水澄澈無比,想來就是特意濾出的無蟲水了。”
“呃……”王懷炅沉默了一下,覺得自己大概需要一點時間來消化單烏的這番解說。
而寂空則在此時開了口,認可了單烏的解釋:“是的,道友眼下若以神識感應其中,便可知其中除了水之外再無其他——這是真正意義上的無蟲水,而且在製作的過程之中,未曾有過沸水殺生之舉。”
王懷炅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而後就看著那群和尚一個個恭恭敬敬地將那杯水端起喝下,於是他偏頭看向單烏:“你們甘露寺平常也是喝這些水?還是每次泡茶前先念一遍經?”
“大多數時候用的是天上落下的無根水。”單烏抬手指了指頭頂,“在沒被活物接觸之前,那也可算是無蟲水,不過顯然,金甕道友這無蟲水並不是如此由來。”
“嗬嗬,佛子真是好眼力。”金甕在一旁解釋道,“的確,無根水之中的確沒有什麽肉眼看不見的蟲子,但是那些水從海麵上升騰而起,凝聚成雲,直到從天而降,其過程之漫長,多少還是會沾染上一些人間煙火氣,又怎麽配得上諸位大師?所幸,我飛花樓曾經發現過一種碗蓮,每日淩晨,便會在葉片上滲出真正純淨的水珠來,而這水珠之中甚至還會帶上一絲蓮葉清香,於是我們便刻意栽培這種碗蓮,使其長成荷塘,每日淩晨便差人前去收集水珠,往往須得數日,才能收集出足夠數量的無蟲水……”
金甕刻意渲染著這麽一碗清水的價值,聽得甘露寺那一群和尚目瞪口呆,就連王懷炅,也開始覺得自己眼前這一碗清水能比一團靈石還有價值了。
“這空禪之宴本就是為甘露寺諸位大師準備的,所以這一碗無蟲水,我打算將其命名為清心露,飲之可清心,便作為這宴席的開端。”金甕長篇大論完,定定地看著單烏,似乎是在等著他做出評價——到現在為止,就隻有單烏和王懷炅麵前的清心露還沒有動了,並且王懷炅看起來也已經有些意動,但是單烏還是看著金甕,一臉“我等著看你能扯到什麽程度”的表情。
“不知道對於這清心露,佛子有何評價呢?”見單烏不置可否,金甕不死心地逼問了一句。
“你真的想聽我的評價?”單烏勾了下嘴角,笑得有些不懷好意,“其實你不如繼續將後麵的菜色走完,而後我們私下相談?”
“嘿,說說吧,我好奇了。”王懷炅說著,挪動著身子,連人帶著桌椅都一起往單烏的身旁靠近了些,同時甘露寺寂空等人,以及其他的那些陪客也都露出了好奇之意。
“還請佛子言明,我等也好立即改進。”金甕隱隱覺得不妙,但是勢頭已經逼到此處,他還是咬了牙,硬撐著開了口。
“事實上,這世間至純之水,無色,亦無味無嗅,所以,這水中既然帶有了蓮葉的清香,便足以說明這水並非真正的純淨。”單烏說道,抬手在身邊畫了個圈,一團水屬靈力跳動著,輕易便從周圍的空氣之中凝出了一片密密麻麻的細碎水珠來,這些水珠匯聚到一起,成了一團拳頭大小的亮晶晶的水球,而後那凝出水球的水屬靈力從其中撤出,隻留下了用來維持形狀的那些,而後單烏稍稍屈指一彈,便將這水球給推到了自己與金甕之間。
“這才是真正的至清至純。”單烏輕笑,繼而一個響指,這團水便消散成了一團水霧,“然而就算純淨到如此境地,卻依然沒有什麽意義。”
“水的價值,在於滋潤行者幹裂的嘴唇,在於拯救幹涸池塘中的魚兒,在於讓草木滋長,萬物生發,甚至可以說,一碗水中,那八萬四千小蟲,才是一碗水中真正的禪意所在。”單烏笑著端起了麵前那碗清心露,略表敬意之後,一飲而盡,而後方才感歎了一句,“果然滋味清涼,沁人心脾,真不愧為清心露。”
“你這是什麽意思?”金甕的臉色稍稍有些難看,他能聽出來單烏話語之中那淡淡的嘲諷之意,但也很是疑惑單烏最後的那點舉動。
“水是好水,不過可別讓那些牽強附會的意義給沾染了。”單烏解釋了一句,“佛門之道,其實關鍵還是在一句‘求真’之上,不管是清修苦行,清心寡欲,最終的目的都是為了拋卻外界紛擾,斬斷旁支,直麵本真。”
“原來如此。”金甕點了點頭,硬生生地壓下了自己心裏頭的那點怒意,“看來是我自作聰明了。”
“然而不管怎麽說,我還是很期待這空禪之宴的。”單烏順勢又表達了一下自己的善意。
……
“這群和尚果然就適合去喝西北風。”金甕借口去廚房審查,暫時從那主廳之中告退,剛一到無人之處,便忍不住如此冷哼道。
“大管事可有何吩咐?”底下人看出金甕神色不善,但依然還是硬著頭皮迎了上去。
“你們都準備了幾道菜了?”金甕深吸了幾口氣,將自己被單烏撩撥起來的怒意壓了下去,沉著臉問道。
“已有三道正等著上菜了。”那人立即回到道。
“好,先將這三道上了,剩下的菜色……味道一定要完美,然後,每樣分量都給我減至三分之一。”金甕哼哼了兩聲,“反正我這靠做菜的實力說話,就是要勾起你們的食欲卻讓你們什麽都沒的吃,就是要讓你們這群隻配喝西北風的和尚好好嚐一嚐什麽叫做欲求不滿。”
“我就不信,真正嚐過世間美味之人,還能靜下心來行那什麽清修苦行之道……”
“是了,你吩咐下去,再加一點料,將那一盤素肉給做出來。”金甕臉上的笑容已經滿是不懷好意,“好好讓那群和尚們嚐嚐什麽叫做肉味。”
……
因為有方才單烏那一番話鎮場,甘露寺的諸多僧人在後來那些菜色端上來後,也不好意思太過大驚小怪,反而是一直關注著單烏的舉動,反而讓單烏覺得有些頭皮發麻,隻想扭頭吼一聲:“看什麽看,有的吃就吃!”
但是單烏到底還是得將架子端好,因為他已經察覺到了金甕的不懷好意——如果真有什麽事情的話,他可不能落下把柄。
金甕顯然也吸取了教訓,姿態謙虛了不少,也不敢再宣揚他那些牽強附會的所謂禪意——他似乎已經意識到,自己之前居然敢在那堆一天到晚誦佛念經的和尚麵前談論禪意,是多麽自取其辱的一件事。
因此,比較起來,這宴席上最鬧騰的是一人反而是王懷炅了,在連過幾道菜色之後,王懷炅終於忍不住感歎了一句:“這飛花樓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摳門了的?上的這些菜色,都是老大一個盤子,放的東西卻連一口都充不滿……”
“要麽?”單烏前麵的菜色還沒動,於是單烏主動地伸手一推盤子,讓其往王懷炅的方向靠近了一些。
“哈,雖然我很想搶你盤子裏的那些東西,但是人家不管怎麽說,主要都是要宴請你啊,你可不能真讓人家傷心。”王懷炅笑了起來,搖了搖頭表示拒絕,“我要是嘴饞,大不了這一頓之後我出錢讓那金甕再給我做一頓就是了,而你這要是不給他麵子的話,我覺得他下一刻就會哭出來了。”
單烏點了點頭,也沒好意思說其實這些菜色對他來說根本毫無驚喜——吃遍天早已經將他的味覺養得極其刁鑽,而除了千鶴親自布置的那些宴席,他也沒有多餘的耐心去感悟這些塞牙縫都不夠的食物之中的意境何在。
就在這個時候,那一群飛花樓的侍女們終於端上了那一盤醞釀了許久的素肉。
——這盤素肉的蓋子一開,便是一塊四四方方熱氣騰騰油汪汪閃亮亮的看起來像是肥肉一樣的東西。
甘露寺的那群和尚霎時間發出了一陣無比齊整的驚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