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零五回 孟婆(下)
漁網嘩啦一聲落進了水裏,剛剛好就攔在了單烏的前方,單烏避無可避,一頭撞進了漁網之中,下一刻便被死死糾纏得仿佛蠶繭一樣,除了徒勞地扭動一下之外,根本就沒法動彈。
然後單烏就仿佛一條魚一樣,被從那河水之中提溜了出來,直到這個時候,單烏方才發現,原來自己置身於湍急河流之中的感知並非錯覺——那風牆的形狀早已發生了改變,一邊在卷起河水,另一邊則重新回歸到了那條河水之中,所以單烏便順著這風牆的走向順暢地落進了河道之中。
被扔到岸上的感覺讓單烏莫名地有些熟悉,於是他不安地扭動了兩下,然後他的腦海之中終於出現了對應的畫麵——單烏回想起了自己曾經吃過的那道大餐,白水煮白魚。
而現在,單烏就仿佛那被撈出水的白魚,正等著被人炮製一番,製成美味佳肴。
這種不久之後可能會被吃掉的感覺終於徹底激發起了單烏的恐懼,種種記憶反複疊加,於是那端著湯水一步一步向單烏走過來的老太婆在單烏的眼睛裏,瞬間便長了一張吃遍天那臃腫肥圓的臉,下一刻這張大臉又銜接上了豔骨那搖曳的身姿,反差之生硬醜陋得令人不忍直視,同時單烏身上那些糾纏的漁網亦讓他回憶起了被牽情絲壓製住的那些要死不活的,生死都無法由自己掌控的絕望的日子。
單烏突然覺得自己的後背開始變得滾燙了起來,那些牽情絲曾經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跡在消失多年之後,竟又再度絲絲分明了起來——蜿蜒的線條一根根仿佛燒紅的鐵絲在他的皮下穿行一樣,所過之處帶著皮下脂肪被燒焦的茲茲作響之聲,更有讓如今的單烏都幾乎昏闕的劇痛,同時,那些被填充在線條之中的色塊亦化成了一團團跳動的火焰,如那無盡的紅蓮業火一樣,將單烏背後的衣物給燒了個幹淨,甚至讓他的皮肉都如同沸騰的熔岩一樣,咕嘟咕嘟地開始冒起泡來,看起來好像有什麽怪物正打算從那熔岩之中躥出來一樣。
那端著湯的老太婆也是微微一愣,腳下就那樣頓住了,呆呆地看著單烏,一時之間竟不知自己該對單烏做些什麽,是不是還要繼續灌湯之舉。
單烏亦因為背後的劇變以及那難以言說的劇痛而難耐地扭動著身子,甚至用頭撞擊著地麵,似乎想要將自己撞至真正暈厥,如此才可無視這仿佛刻進魂魄的難捱痛楚,可惜的是,和背上傳來的劇痛相比,腦袋撞地這種動靜,對單烏來說,簡直就和羽毛刷過額頭一樣,幾不可查。
單烏不知道自己還能夠做些什麽,於是他開始向著莫名的存在祈禱,起初的時候他以為自己祈禱的對象是心中那一直光芒萬丈的佛祖,但是,隨著他背上那些痕跡的逐漸分明,另外一張麵孔另外一個身影,漸漸地竟取代了那大和尚的模樣。
“那迦……黑月……”單烏記起了這麽個名字,這個名字是他當初在生死不能的境地的時候,唯一能夠用來念叨和向往的存在,並且,這個存在,曾經給過他無比切實的回應,可以說,與所謂的佛祖相比,那迦黑月在單烏身上留下的烙印更深刻,更接近於單烏的本源。
而隨著單烏這喃喃的念叨,單烏背後那翻滾著的火焰與熔岩一樣的血肉亦終於平息了下來,荊棘花叢再度出現,不過這一次卻是硬生生地扯起了皮肉,形成了一片仿佛是彩色的人皮被撐起而形成的凹凸起伏的溝壑,更有一根根仿佛是白骨質地的尖刺在那些荊棘條上真實無比地挺立著,一眼望去,仿佛單烏隻是一個拜訪在地上的人形花盆,而他的背上,活生生的草木正在努力地蓬勃生長,甚至想要衝破那漁網的束縛。
花叢之中,那個沉睡著的闇人小女孩兒的麵目亦再度浮現——那小女孩此時已經轉向了正麵低頭的模樣,雙手在胸前合成了一個祈禱的姿態,層層疊疊的荊棘將她的胳膊雙手都捆縛了起來,看起來並不比如今被漁網包裹的單烏好到哪裏,同時,那小女孩兒的下半身依舊埋在單烏身體內某個不知道是否存在的空間之中。
又或者這小女孩兒根本就隻有這半截身體,如今寄生在單烏的身體之上,就好像當初的清瑤與同舟一樣。
並且,隨著這個小女孩兒的麵目的出現,單烏口中喃喃念叨著的支離破碎的祈禱經文已經漸漸從那些佛經變成了闇人們常用的祈禱之語,而除了這些含混的聲音以及那偶爾抽動一下的手指之外,單烏看起來已經如同一個徹頭徹尾的死人了。
與單烏那要死不活的狀態相對的,則是單烏背上那些荊棘上所散發出來的生機——一朵朵紅到燦爛的花朵在那些無葉的荊棘之上綻開,初時那些花朵此起彼伏,有些像那些血肉岩漿的後續,於是看著還仿佛是單烏的血肉所構建,但是當這些堆疊的花朵在單烏的背上幾乎就要滿溢出來的時候,那種純粹的生機使得其中那血肉的質感到底還是淡化了下去。
闇人小女孩兒的那張臉就這樣被掩埋在荊棘上搖落的花瓣之中,一點一點,好像正在與這世界進行一場漫長的戀戀不舍的告別。
而在這一切變化發生的時候,那老太婆就這樣端著一碗湯駐足旁觀,皺著眉頭不知所措,直到一陣含混如雷鳴的天音撞進了她的意識之中,給她指引了下一步的舉動。
於是這老太婆端著湯上前了兩步,走到了單烏的身旁,那些花朵如今就在這老太婆的腳邊綻放著並且搖曳生姿,同時那碗湯亦懸在了那小女孩麵孔的上方——那滿溢的海碗隻要稍稍傾斜,那碗中之水就會澆在那小女孩的麵孔上,而在那之後還會發生些什麽,就讓人忍不住往更糟糕的地方猜想了。
……
那迦黑月突然感應到了一絲心悸,猛地站起身來,來回踱了兩步,方才發現讓自己心悸的居然是那一顆自己曾經以為大概永遠不會再對自己有所祈求的信力。
“單烏?而他居然在向我祈禱,這祈禱的內容……是在求救?”那迦黑月感應到了這信力之中蘊含的細節,並且無比明晰地察覺到這絲信力的所在其實是在另外的那個世界——那個自己需要借助黎凰和單烏這個節點才能夠接觸到的世界。
“這信力是在實實在在地召喚我,從另一個世界之中召喚我。”那信力之中強烈的祈求之意讓那迦黑月無比震驚,甚至想要立即施法,以那點信力為標記,開始嚐試那貫通不同世界之事,但是這念頭還隻是剛剛冒出了個苗頭,那迦黑月便已是滿臉驚恐地盯住了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在她麵前的豔骨。
豔骨的臉上又是那種巨大的誘惑當前於是整個意識失控的帶著滿滿的瘋狂的表情,同時她身上所有的能夠用來感知的神識和器官等等都被她催發到了極限,顯然,單烏傳播到這個世界之中的動靜,已經讓豔骨又一次的開始發狂了。
“單烏在哪裏?”豔骨的聲音尖利,幾乎是從她的天靈蓋中刺出來一樣——方才她已經動用各種手段環顧了一圈,可惜是毫無所獲,所以隻能以神識反反複複地檢視著那迦黑月,想要從這小蘑菇的身上找到些蛛絲馬跡。
“你又在發什麽瘋?”那迦黑月順勢擺出了一副被驚嚇到了的柔弱模樣,並以一種無辜無奈的視線看向了豔骨,想要將她先行勸回,而後自己才好偷偷摸摸地去尋找黎凰的所在,向她將這整個事兒的來龍去脈問個清楚。
“難道這又是單烏那小子想要坑我才想出來的主意?”那迦黑月的心中不無疑慮。
可惜讓那迦黑月感到不安的是,單烏那點信力之中所傳達出來祈求意願正漸漸地變得越來越強烈,似乎就要在這個世界之中化為實體一般。
這些變化當然不會瞞過豔骨的感應,雖然就算是豔骨本身,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為何生出了這些感應,但是她就是能夠確定,有些與單烏有關的東西,正在這個世界之中生長著蓬勃著,並且,這一回,絕對不是黎凰弄出來的那些用來安撫自己的不知道什麽成分的血肉——那些血肉所能帶來的安撫不過是隔靴搔癢,始終還是無法讓豔骨真切地感受到身魂識都得到大解脫以至於平地飛升都比不上的那般程度的暢快之感。
同時,豔骨亦能夠確定,這些變化與眼前的這個小蘑菇密切相關,於是豔骨盯著那迦黑月的視線變得越來越陰沉,甚至流露出了一絲嗜血之意。
“這小蘑菇看起來是不肯實話實說了,好吧……那麽我便隻能直接將其拿下,再動用些手段好好拷問一番了。”豔骨的手指已經開始蠢蠢欲動了。
“不如就讓這個小蘑菇也嚐嚐看牽情絲的滋味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