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一十七回 存在的我(上)
女孩子身上的木質終於隻剩下了腳背上連著的那一層。
於是那老太婆在澆完了例行的湯水之後,伸出了兩手,按在了那小女孩兒的額頭上,下一刻,這兩隻手上如幹旱龜裂的土地一樣,裂開了無數創口,這些創口之中有暗色的液體流出——這是那老太婆的血液,甚至混雜了一些這老太婆的精魂靈魄。
這些液體一沾到那小女孩的身體便滲了進去,於是那小女孩的皮膚上開始蕩漾起了一圈圈的水光,甚至隱隱有咕嘟咕嘟大口喝水的聲音傳來,同時那老太婆的臉上也露出了有些痛楚的表情來,顯然這些消耗對她來說也並不好受,而她隻是憑著心中的一口氣,繼續咬牙切齒地勉強受著罷了。
小女孩那仿佛白玉雕就的麵頰上終於現出了一絲血色,心髒開始跳動,胸口生出起伏,而後她的睫毛微微顫抖著,居然就這樣在那老太婆的手心中睜開了雙眼。
老太婆感知到了自己手心的動靜,麵上露出了那不怎麽好看的狂喜之色,雙手也開始劇烈地顫抖了起來,全身上下都散發出了一種又期待又害怕失望的情緒,直到那小女孩兒一直高舉著的仿佛擁抱天空一樣姿態的手緩緩落下,並搭在了那老太婆的手腕上之後,那老太婆方才終於確定了一件事——她想做的事情,已經成功了。
老太婆順著那小女孩兒搭上的小手上所傳來的微小力道移開了自己的雙手,於是那小女孩兒睜開了的明亮的雙眼就這樣一點一點地出現在了老太婆的視線之中,帶著一絲蒙昧,一絲純真,一絲無措,更有一絲天然而生的親近之意。
老太婆嘿嘿哈哈地笑著,手上的創口開始合攏,不過她的手卻並沒有離開那小女孩的麵頰——那活生生的屬於一個活人的質感,確確實實地讓這老太婆愛不釋手。
“喊我娘親。”老太婆細細地打量了那小女孩兒良久,方才如此說道,並且將“娘親”這兩個字給反反複複地重複了數遍。
小女孩也不知聽懂了沒有,歪著腦袋,以一副完全不明所以的樣子,跟著那老太婆開始重複起“娘親”這樣的發音了。
而這麽個稱呼一出來,老太婆便情不自禁地熱淚盈眶。
……
隨著時間的流逝,小女孩兒開始有了更多的表情,能夠說話,能夠思考,如果不是因為雙腳一直紮根在地麵上的話,她簡直就仿佛是個活生生的人了。
小女孩兒喊那老太婆娘親,那老太婆也悉心地照料著這個小女孩,為她梳頭,替她打扮,甚至還教她讀書認字,這一老一小兩個存在,在這荒涼河岸邊,竟真的仿佛一對母女一樣,情深意重了起來。
“我是怎麽生出來的呢?”這幾乎是每一個孩子都會向自己父母提出的問題。
老太婆遲疑了片刻,方才開了口:“你父親的骨肉,你母親的血,糅雜在了一起之後,方才成就了你。”
“我還有父親?”小女孩兒在弄清楚了父親的意思之後,驚訝地問道,“他也像母親這樣嗎?”
“他啊……”老太婆遲疑了片刻之後,抬手在一旁的河水中一引,一道水流“咻”地竄了出來,在小女孩的麵前成就了一麵水鏡,那水鏡之中,單烏的麵目緩緩浮現,衝著小女孩兒微微笑著,滿眼的寵溺之色,似乎是真的視這小女孩兒為掌上千金一般。
小女孩一時之間竟看得愣住了。
小女孩自從有意識以來,便長在這一片河岸邊上,一步也不能移動,目中所見,皆是那種雙目空茫不知所措的魂魄,唯一算得上活物的就是自己的娘親了,可是坦白說,就算那老太婆是自己的娘親,那小女孩也不是很能夠從那滿是皺紋的臉上感受到什麽情緒來,所以眼下,當她見到了水鏡之中那麽一個活生生的幹淨清爽的人影形象的時候,竟是覺得有那麽一片全新的天地在她的眼前鋪展開來一般,甚至連這岸邊的枯燥風景,都變得生動了起來。
於是那小女孩兒情不自禁地開始對著那麵鏡子中的人學起了表情來,她的這些細微的動作被那老太婆看在眼裏,於是那老太婆的眼珠子轉了兩轉之後,水鏡之中就多出來了另外一個人影來,這人影從單烏那身影背後緩緩浮現,有些像背後靈,不過給單烏帶來的卻是一種仿佛港灣一樣的包容感,讓那個單烏的臉上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眷戀不舍的表情來,並且自然而然地轉過頭去與那女子對視——這兩人之間流轉的情愫,與其說是一對恩愛夫妻,或許反而更接近於孩子與母親,信徒與神明的,充滿敬畏與被敬畏,仰望與被仰望,慈愛與被慈愛的……諸如此類的溫情。
那女子的麵容從朦朦的白光之中變得清晰了起來,那赫然正是那迦黑月的麵龐。
鏡中的單烏稍稍後退了一步,對著那迦黑月深深地跪拜了下去,同時口中喃喃念誦著經文,一副無比虔誠的模樣。
“這是你娘親年輕時候的模樣。”老太婆的聲音在小女孩的耳邊響起,小女孩有些吃驚,看了看那鏡中高高在上仿佛神仙一樣的美貌女子,又看了看一旁滿臉皺紋佝僂著身體的老太婆,看得久了,竟真的就看出來一絲相似來。
“娘親,我想聽聽父親還有你的事情。”小女孩兒問道,而這同樣也是每個孩子都會好奇的內容。
……
單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但是此刻,他終於意識到了自己的存在——沒有手沒有腳沒有軀體沒有意識魂魄,但是他確實是存在的。
不知道過了多久,單烏那混沌的意識之中突然亮起了一道光,也正是因為這道光,讓單烏在瞬間明白了自己的存在方式——有人還記得他,所以他仍舊存在。
這一點亮光繼續指引著單烏意識的回歸,然後他漸漸就開始感知到了自己在他人的記憶之中都是怎樣的一副模樣,或者狡詐,或者愚蠢,或者斤斤計較,或者大方慷慨,或者陰狠毒辣,或者莫名其妙地心慈手軟……
然後,他漸漸地就將這些個認知和各個不同的人給一一對上了——那些還記著他的人,有瓔珞,有王懷炅,有寂空,有蓬萊宗主,有那迦黑月,有千鶴,有吃遍天……有那個滿臉皺紋的熬湯老太婆,還有那個從自己的肉身之上成長出來的,應該是自己“女兒”的存在。
“我?”這種仿佛遊走於他人內心之中的感受讓單烏頗有些不安和不知所措——他覺得自己的這點知覺,仿佛是汪洋大海上一片破碎的波光,雖然星星點點得頗為美妙,但卻沒有任何可以倚仗的跟腳,不管是月光的黯淡,還是波浪的平息,風浪洄轉,又或者是一條躍起的魚兒,都可以讓這片波光徹底地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單烏的這種忐忑一直持續到他眼下的思維推動著他想起了另外一個重要的人物,黎凰。
“黎凰呢?”單烏在認知到“我”的這種奇葩存在之後,想起了那個一直以來,和自己是不離不棄的美貌女子——那麽長久那麽深入的互相陪伴,到最後兩人幾乎就這樣融為一體的存在,怎麽可能消失得如此徹底呢?
然後,單烏就覺得自己這麽個莫名的存在的前方,一張熟悉的麵孔漸漸浮現,而後是那玲瓏凹凸的身材,還有那嘴角勾起的清淺笑意,以及那眼中閃爍著的嘲諷之意:“看起來,你還是離不開我啊……或許我對你的價值,比我之前自以為的還要高得多呢。”
“這是什麽情況?”單烏的念頭轉動了一下,發現自己似乎根本無法從那種完全虛無的狀態之中改變些什麽,在看到黎凰之後也無法按照她的手段凝出什麽人形來,於是隻能無奈地向黎凰請教著,卻不知道黎凰是不是真的能夠接收到自己的所思所想。
好在這點擔憂還是不需要存在的,黎凰不但接收到了單烏的念頭,還順手將那念頭化成了一個單烏的模樣,使其站立在自己麵前,如同之前黎凰識海之中,那一個個單烏意識所化的人形一樣。
“不得不說,不管本質是什麽樣的狀態,都還是弄成這樣,以人形麵對麵地交談比較自然。”黎凰一邊讓那個單烏擺出了端坐飲茶的姿態,同時安放好了那些桌椅茶盞,一邊搖頭苦笑道,似乎是在感歎自己生而為人的一堆怎麽也無法改變的明知道已經毫無用途的習慣,譬如呼吸,譬如心跳,譬如與人麵對麵地對話交流,譬如,硬生生地在任何情況任何場合之下,都凝化出一個人形的模樣來,然後再硬生生地另那個人形如同活人一樣行動思考……
“確實有些多此一舉。”單烏的念頭從那個人形之中以語言的形式表達了出來,看起來與之前的那些個意識體分毫無差。
“但是,這樣的狀態,也確實會讓人安心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