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下)
羅切斯特先生進來了,同來的還有他去請的外科醫生。
“嗨,卡特,千萬當心,”他對來人說,“我隻給你半小時,包紮傷口、捆綁繃帶,把病人送到樓下,全都在內。”
“可是他能走動嗎,先生?”
“毫無疑問。傷勢並不嚴重,就是神經緊張,得使他打起精神來。來,動手吧。”
羅切斯特先生拉開厚厚的窗幅,掀起亞麻布窗簾,盡量讓月光射進屋來。看到黎明即將來臨,我既驚訝又愉快。多漂亮的玫瑰色光束正開始照亮東方的天際!隨後,羅切斯特先生走近梅森,這時外科醫生已經在給他治療了。
“喂,我的好家夥,怎麽樣?”他問道。
“我怕她已送了我的命了,”那是對方微弱的回答。
“那裏會呢!??貿鯰縷?矗≡俟?街苣慊崾裁詞露?裁揮校?徊還?雋說閶??ㄌ兀?盟?判模?換嵊形O盞摹!?
“我可盡心去做,”卡特說,這會兒他已經打開了繃帶。“要是早點趕到這兒該多好。
他就不會流那麽多血了——這是怎麽回事?怎麽肩膀上的肉撕掉了,而且還割開了?這不是刀傷,是牙齒咬的。”
“她咬了我,”他咕噥著。“羅切斯特從她手裏把刀奪下來以後,她就象一頭雌老虎那樣撕咬著我。”
“你不該退讓,應當立即抓住她。”羅切斯特先生說。
“可是在那種情況下,你還能怎麽樣呢?”梅森回答道。“啊,太可怕了!”他顫抖著補充道。“而我沒有料到,起初她看上去那麽平靜。”
“我警告過你,”他的朋友回答,“我說——你走近她時要當心。此外,你滿可以等到明天,讓我同你一起去。今天晚上就想去見她,而且單獨去,實在是夠傻的。”
“我想我可以做些好事。”
“你想!你想!不錯,聽你這麽說真讓我感到不耐煩。不過你畢竟還是吃了苦頭,不聽我勸告你會吃夠苦頭,所以我以後不說了。卡特,快點!快點!太陽馬上要出來了,我得把他弄走。”
“馬上好,先生。肩膀已經包紮好了。我得治療一下胳膊上的另一個傷口。我想她的牙齒在這裏咬了一下。”
“她吸了血,她說要把我的心吸幹,”梅森說。我看見羅切斯特先生打了個哆嗦,那種極其明顯的厭惡、恐懼和痛恨的表情,使他的臉扭曲得變了形。不過他隻說:“來吧,不要作聲,理查德,別在乎她的廢話。不要嘮叨了。”
“但願我能忘掉它,”對方回答。
“你一出這個國家就會忘掉。等你回到了西班牙城你就算她已經死了,給埋了——或者你壓根兒就不必去想她了。”
“怎麽也忘不了今天晚上!”
“不會忘不了,老兄,振作起來吧。兩小時之前你還說你像條死魚那樣沒命了,而你卻仍舊活得好好的,現在還在說話。行啦:——卡特已經包紮好啦,或者差不多了。一會兒我就讓你打扮得整整齊齊。簡(他再次進門後還是第一回同我說話),把這把鑰匙拿著,下樓到我的臥室去,一直走進梳妝室,打開衣櫃頂端的抽屜,取件幹淨的襯衫和一條圍巾,拿到這裏來,動作利索些。”
我去了,找到了他說的衣櫃,翻出了他指名要的東西,帶著它們回來了。
“行啦,”他說,“我要替他梳裝打扮了,你到床那邊去,不過別離開房間,也許還需要你。”
我按他的吩咐退避了。
“你下樓的時候別人有動靜嗎,簡?”羅切斯特先生立刻問。
“沒有,先生,一點聲息也沒有。”
“我們會小心地讓你走掉,迪克。這對你自己,對那邊的可憐蟲都比較好。我一直竭力避免曝光,也不想到頭來泄露出去。來,卡特,幫他穿上背心。你的毛皮鬥篷放在哪兒了?
我知道,在這種見鬼的冷天氣裏,沒有鬥篷,連一英裏都走不了。在你房間裏嗎?——簡,跑下樓到梅森先生的房間去——在我的隔壁——把你看到的鬥篷拿來。”
我又跑下去,跑回來,捧回一件皮夾裏皮鑲邊大鬥篷。
“現在我還要差你做另一件事,”我那不知疲倦的主人說。“你得再去我房間一趟。幸虧你穿的是絲絨鞋,簡!??謖庵質焙潁?質直拷諾奶?罹?圓恍小D愕麽蚩?沂嶙碧ǖ鬧屑涑樘耄?涯憧吹降囊桓魴∑孔雍鴕桓魴”?美矗???歟?
我飛也似地去了又來,揣著他要的瓶子。
“幹得好!行啦,醫生,我要擅自用藥了,我自己負責,這瓶興奮劑,我是從羅馬一位意大利庸醫那兒搞來的——這家夥,你準會踹他一腳,卡特,這東西不能包治百病,但有時還靈,譬如說現在。簡,拿點水來。”
他遞過那小玻璃杯,我從臉盆架上的水瓶裏倒了半杯水。
“夠了——現在用水把瓶口抹一下。”
我這麽做了。他滴了十二滴深紅色液體,把它遞給梅森。
“喝吧,理查德,它會把你所缺乏的勇氣鼓起來,保持一小時左右。”
“可是對身體有害嗎?——有沒有刺激性?”
“喝呀!喝呀!喝呀!”
梅森先生服從了,顯然抗拒也無濟於事。這時他已穿戴停當,看上去仍很蒼白,但已不再血淋淋,髒兮兮。羅切斯特先生讓他在喝了那液體後,又坐了三分鍾,隨後握住他胳膊:“現在,你肯定站得起來了,”他說,“試試看。”
病人站了起來。
“卡特,扶住他另一個肩膀。理查德,振作起來,往前跨——對啦!”
“我確實感覺好多了”梅森先生說。
“我相信你是這樣。嗨,簡,你先走,跑在我們前頭,到後樓梯去把邊門的門栓拉開,告訴在院子裏能看到的驛車車夫——也許車子就在院子外頭,因為我告訴他別在人行道上駕車,弄得輪子紮紮響——讓他準備好。我們就來了。還有,簡,要是附近有人,你就走到樓梯下呼一聲。”
這時已是五點半,太陽就要升起。不過我發覺廚房裏依然黑洞洞靜悄悄的。邊門上了栓,我把它打開,盡量不發出聲來。院子裏一片沉寂。但院門敞開著,有輛驛車停在外麵,馬匹都套了馬具,車夫坐在車座上。我走上前去,告訴他先生們就要來了。他點了點頭。隨後我小心四顧,凝神靜聽。清晨一切都在沉睡,處處一片寧靜。仆人房間裏的門窗都還遮著窗簾,小鳥在白花滿枝的果樹上啁啾,樹枝像白色的花環那樣低垂著,從院子一邊的圍牆探出頭來。在緊閉的馬廄裏,拉車用的馬不時蹬幾下蹄子,此外便一切都靜謐無聲了。
這時先生們到了。梅森由羅切斯特先生和醫生扶著,步態似乎還算自如,他們攙著他上了車,卡特也跟著上去了。
“照料他一下,”羅切斯特先生對卡特說,“讓他呆在你家裏,一直到好為止。過一兩天我會騎馬過來探望他的。理查德,你怎麽樣了?”
“新鮮空氣使我恢複了精神,費爾法克斯。”
“讓他那邊的窗子開著,卡特,反正沒風——再見,迪克。”
“費爾法克斯——”
“噢,什麽事?”
“照顧照顧她吧,待她盡量溫柔些,讓她——”他哭了起來,說不下去了。
“盡我的力量。我已經這麽做了,將來也會這麽做的,”他答道,關上了驛車的門,車子開走了。
“上帝保佑,統統都了結了!”羅切斯特先生一麵說,一麵把沉重的院門關上,並拴好。之後,他步履遲緩、心不在焉地踱向同果園接界的牆門。我想他已經用不著我了,準備回房去。卻又聽見他叫了聲“簡!”他已經開了門,站在門旁等我。
“來,這裏空氣新鮮,呆一會兒吧,”他說,“這所房子不過是座監獄,你不這樣覺得嗎?”
“我覺得是座豪華的大廈,先生。”
“天真爛漫所造成的魔力蒙住了你的眼睛,”他回答說。“你是用著了魔的眼光來看它的,你看不出鍍的金是粘土;絲綢帳幔是蛛網;大理石是汙穢的石板;上光的木器不過是廢木屑和爛樹皮。而這裏(他指著我們踏進的樹葉繁茂的院落)一切都那麽純真香甜。”
他沿著一條小徑信步走去,小徑一邊種著黃楊木、蘋果樹、梨樹和櫻桃樹;另一邊是花壇,長滿了各類老式花:有紫羅蘭、美洲石竹、報春花、三色瑾,混雜著老人蒿,多花薔薇和各色香草。四月裏持續不斷晴雨交替的天氣,以及緊隨的春光明媚的早晨,使這些花草鮮豔無比。太陽正進入光影斑駁的東方,陽光照耀著花滿枝頭露水晶瑩的果樹,照亮了樹底下幽靜的小徑。
“簡,給你一朵花好嗎?”
他采摘了枝頭上第一朵初開的玫瑰,把它給了我。
“謝謝,先生。”
“你喜歡日出嗎,簡?喜歡天空,以及天氣一暖和就消失的高高的輕雲嗎?——喜歡這寧靜而溫馨的氣氛嗎?”
“喜歡,很喜歡。”
“你度過了一個奇怪的夜晚,簡。”
“是呀,先生。”
“弄得你臉無神色了——讓你一個人與梅森呆著,你怕嗎?”
“我怕有人會從內間走出來。”
“可是我拴了門——鑰匙在我口袋裏。要是我把一隻羊羔——我心愛的小羊——毫無保護地留在狼窩邊,那我豈不是一個粗心大意的牧羊人了?你很安全。”
“格雷斯.普爾還會住在這兒嗎,先生?”
“嗬,是的,別為她去煩神了——忘掉這事兒吧。”
“我總覺得隻要她在,你就不得安寧。”
“別怕——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你昨晚擔心的危險現在沒有了嗎,先生?”
“梅森不離開英格蘭,我就無法擔保。甚至他走了也不行。活著對我來說,簡,好象是站在火山表麵,哪一天地殼都可能裂開,噴出火來。”
“可是梅森先生好像是容易擺布的,你的影響,先生,對他明顯起著作用,他決不會同你作對,或者有意傷害你。”
“嗬,不錯!梅森是不會跟我作對,也不會明明知道而來傷害我——不過,無意之中他可能因為一時失言,即使不會使我送命,也會斷送我一生的幸福。”
“告訴他小心從事,先生,讓他知道你的憂慮,指點他怎樣來避開危險。”
他嘲弄地哈哈大笑起來,一下子抓住我的手,一下子又把它甩掉了。
“要是我能那樣做,傻瓜,那還有什麽危險可言,頃刻之間就可排除。自我認得梅森以來,我隻要對他說‘那麽幹’,他就會那麽辦。不過在這件事情上我可不能對他發號施令,不能同他說‘當心傷著我,理查德,’因為我必須將他蒙在鼓裏,使他不知道可能會傷著我,現在你似乎大惑不解,我還會讓你更莫名其妙呢。你是我的小朋友,對嗎?”
“我願意為你效勞,先生,隻要是對的,我都服從你。”
“確實如此,我看你是這麽做的。你幫助我,使我愉快——為我忙碌,也與我一起忙碌,幹你慣於說的‘隻要是對的’事情時,我從你的步履和神采,你的目光和表情上,看到了一種真誠的滿足。因為要是我吩咐你去幹你心目中的錯事,那就不會有步態輕盈的奔忙,幹脆利落的敏捷,沒有活潑的眼神,興奮的臉色了。我的朋友會神態恬靜麵容蒼白地轉向我說:‘不,先生,那不可能,我不能幹,因為那不對。’你會象一顆定了位的星星那樣不可改變。噢,你也能左右我,還可以傷害我,不過我不敢把我的弱點告訴你,因為盡管你既老實又友好,你會立刻弄得我目瞪口呆的。”
“要是梅森也像我一樣沒有什麽使你害怕的話,你就安全了。”
“上帝保佑,但願如此!來,簡,這裏有個涼棚,坐下吧。”
這涼棚是搭在牆上的一個拱頂,爬滿了藤蔓。棚下有一把粗木椅子,羅切斯特先生坐了下來,還給我留出了地方。不過我站在他跟前。
“坐下吧,”他說“這條長凳夠兩個人坐的,你不會是為要不要坐在我旁邊而猶豫不決吧?難道那錯了嗎,簡?”
我坐了下來,等於是對他的回答。我覺得謝絕是不明智的。
“好吧,我的小朋友,當太陽吸吮著雨露——當老園子裏的花統統蘇醒並開放,鳥兒飛越桑菲爾德為雛鳥送來早餐,早起的蜜蜂開始了它們第一陣勞作時——我要把這件事訴說給你聽,你務必要努力把它設想成自己的。不過先看著我,告訴我你很平靜,並不擔心我把你留著是錯的,或者你呆著是不對的。”
“不,先生,我很情願。”
“那麽好吧,簡,發揮你的想象力吧——設想你不再是受過精心培養和教導的姑娘,而是從幼年時代起就是一個放縱任性的男孩。想象你身處遙遠的異國,假設你在那裏鑄成了大錯,不管其性質如何,出於什麽動機,它的後果殃及你一生,玷汙你的生活。注意,我沒有說‘犯罪’,不是說流血或是其他犯罪行為,那樣的話肇事者會被繩之以法,我用的字是‘錯誤’。你行為的惡果,到頭來使你絕對無法忍受。你采取措施以求獲得解脫,非正常的措施,但既不是非法,也並非有罪。而你仍然感到不幸,因為希望在生活的邊緣離你而去,你的太陽遇上日蝕,在正午就開始暗淡,你覺得不到日落不會有所改變,痛苦和卑賤的聯想,成了你記憶的唯一食品。你到處遊蕩,在放逐中尋求安逸,在亨樂中尋覓幸福一—我的意思是沉緬於無情的肉欲——它消蝕才智,摧殘情感。在幾年的自願放逐以後,你心力交瘁地回到了家裏,結識了一位新知——何時結識,如何結識,都無關緊要。在這位陌生人身上,你看到了很多出類拔率的品質,為它們你已經尋尋覓覓二十來年,卻終不可得。這些品質新鮮健康,沒有汙漬,沒有斑點,這種交往使人複活,催人新生。你覺得好日子又回來了——誌更高,情更真。你渴望重新開始生活,以一種更配得上不朽的靈魂的方式度過餘生。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你是不是有理由越過習俗的藩籬——那種既沒有得到你良心的認可,也不為你的識見所讚同的、純粹因襲的障礙?”
他停了一下等我回答,而我該說什麽呢?嗬!但願有一位善良的精靈能給我提示一個明智而滿意的答複!空想而已!西風在我周圍的藤蔓中耳語,可就是沒有一位溫存的埃裏厄爾①把它的呼息借我一用,充當說話的媒介。鳥兒在樹梢歌唱,它們的歌聲雖然甜蜜,卻無法讓人理解。
羅切斯特先生再次提出了他的問題:
“這個一度浪跡天涯罪孽深重,現在思安悔過的人,是不是有理由無視世俗的偏見,使這位和藹可親、通情達理的陌生人,與他永遠相依,以獲得內心的寧靜和生命的複蘇?”
“先生,”我回答,“一個流浪者要安頓下來,或者一個罪人要悔改,不應當依賴他的同類。男人和女人都難免一死;哲學家們會在智慧麵前躊躇,基督教徒會在德行麵前猶豫。
要是你認識的人曾經吃過苦頭,犯過錯誤,就讓他從高於他的同類那兒,企求改過自新的力量,獲得治療創傷的撫慰。”
“可是途徑呢——途徑:實施者上帝指定途徑。我自己——直截了當地告訴你吧——曾經是個老於世故、放蕩不羈、焦躁不安的漢子,現在我相信自己找到了救治的途徑,它在於——”他打住了。鳥兒唱個不停,樹葉颯颯有聲。我幾乎驚異於它們不刹住歌聲和耳語,傾聽中止的袒露。不過它們得等上好幾分鍾——這沉默延續了好久。我終於抬頭去看這位吞吞吐吐的說話人,他也急切地看著我。”
“小朋友,”他說,完全改了口氣——臉色也變了,失去了一切溫柔和莊重,變得苛刻和嘲弄—一“你注意到了我對英格拉姆小姐的柔情吧,要是我娶了她,你不認為她會使我徹底新生嗎?”
他猛地站了起來,幾乎走到了小徑的另一頭,走回來時嘴裏哼著小調。”
“簡,簡,”他說著在我跟前站住了,“你守了一夜,臉色都發白了,你不罵我打擾了你的休息?”
“罵你?哪會呢,先生。”
“握手為證。多冷的手指!昨晚在那間神秘的房間門外相碰時,比現在要暖和得多。
簡,什麽時候你再同我一起守夜呢?”
“凡是用得著我的時候,先生。”
“比方說,我結婚的前一夜。我相信我會睡不著。你答應陪我一起熬夜嗎?對你,我可以談我心愛的人,因為現在你已經見過她,認識她了。”
“是的,先生。”、
“她是一個不可多得的人,是不是,簡?”
“是的,先生。”
“一個體魄強壯的女人——十足的強壯女人,簡。高高的個子,褐色的皮膚,豐滿的胸部,迦太基女人大概會有的頭發。天哪!登特和林恩在那邊的馬廄裏了!穿過灌木,從小門進去。”
我走了一條路,他走了另一條。隻聽見他在院子裏愉快地說:“今天早晨梅森比誰都起得早。太陽還沒有出來他就走了,我四點起來送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