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01
最後一個送葬者告別了,最後一輛車輪聲和馬蹄聲消失了,思嘉走進母親愛輪過去的辦事房,從秘書的文書格子裏發黃的故紙堆裏取出一件發亮的東西,這是她前一天晚上藏在這裏的。聽見波克在飯廳裏一麵擺桌子,一麵怞平地哭,就叫他過來。他走進來時那張黑臉像喪家的狗的臉一樣難看。
“波克,\她正顏厲色地說,\你要是再哭,我就——我就也要哭了。你可不能再哭了。““是的,小姐,我不哭了,可是每次我忍著不哭,就想起傑拉爾德老爺——\“那你就別想,別人哭,你都可以忍受,唯獨你哭,我真受不了。你看,”說到這裏,她停頓了一下,口氣變得溫和了,\你還不明白呀?你哭,我受不了,因為我知道你多麽愛護老爺,去擤擤鼻子,波克。我要送你一件禮物。\波克一麵大聲擤鼻子,一麵流露出有些感興趣的目光,不過,與其說他感興趣,不如說他是出自禮貌。
“那天晚上,你去偷人家的雞,讓人家開槍打傷了,你還記得嗎?\“哎呀,思嘉不!我從來沒有——\“好了,怎麽沒有,事到如今你也就別對我隱瞞了,我說過我要給你一隻表,獎勵你的忠誠,你還記得嗎?\“是,小姐,我記得。我猜想您已經忘了。\“沒有,我沒忘,現在就給你。\思嘉伸出手來給他看一隻沉甸甸的金表,上麵刻著很多立體的花紋,一根鏈子垂下來,鏈子上也有一些裝飾品。
“哎呀,思嘉小姐!\波克說:“這是傑拉爾德老爺的表!
我看見老爺看這隻表,不知看了多少次。\“不錯,是爸爸的表,波克,現在我把它送給你了,拿去吧。\“唔,我不要,小姐,\波克也邊說往後退縮,顯出很害怕的樣子。\這是白人老爺們用的表,是傑拉爾德老爺的。思嘉小姐,您怎麽能說把它送給我呢?這隻表照理應該屬於小少爺韋德-漢普頓。\“現在這隻表屬於你了。韋德-漢普頓為我爸爸幹過什麽事?爸爸生病虛弱的時候,給他洗過澡,換過衣裳,刮過臉嗎,照顧過他吧?北方佬來的時候,隨時跟他在一起嗎?為他偷東西嗎?你別這麽傻,波克,要是說誰配得到這隻表,那就是你了。我知道,爸爸要是在世,也會同意的。拿去吧。\說罷,她抓起波克的一隻手,把表放在他的手心裏。波克懷著愉快的心情看著這隻表,臉上慢慢顯出十分崇敬的神色。
“給我了,真的,思嘉小姐?”
“是的,真給你了!”
“那麽——謝謝您,小姐。”
“願不願意讓我拿到亞特蘭大,去刻上幾個字呀?\“刻字是什麽意思?\波克用懷疑的語氣問。
“意思就是在後麵用刀刻幾個字,比如——比如'勤勞忠實的好仆人波克-奧哈拉全家贈'這類的話。\“不用了,謝謝您,小姐,不必刻字了。\波克後退了一步,手裏緊緊握著那隻表。
思嘉的嘴角露出一絲微笑。
“你怎麽了?波克?你不相信我會把它捎回來嗎?”
“小姐,我會相信您——不過,唔,也許您會改變主意的。\“不會的。”“那您也許會把它賣了,我估計它值好多錢呢。\“你以為我會把我爸的表賣掉嗎?““是呀,小姐,如果您需要用錢的話。\“你說這樣的話,真不應該,真想揍你一頓,波克,我都想把表收回來了。\“不,小姐,您不會的!\悲傷了一整天的波克,這時臉上露出一絲笑容。“我了解您——不過,思嘉小姐——\“說下去,波克。\“您對待黑人的這一片好心,隻要拿一半去對待白人,我想人們對您也許會好一些。\“人們對我已夠好的了,\思嘉說。\你去找一下艾希禮先生,讓他到這裏來見我,馬上就來。\艾希禮坐在愛輪書桌前的小椅子上,他身材高大,椅子顯得又小,又不經坐,思嘉跟他談經營木材廠的事,並利錢對半分。他坐在那裏對思嘉一眼也不看,一聲也不吭,低著頭看自己的兩隻手,反複地慢慢地翻動著,看了手心看手背,好像從來沒見過,這雙手雖然幹重活,卻依然細長,看上去一定感覺靈活。對一個莊稼漢來說,這雙手是保護得夠好的。
他低頭不語,思嘉感到有些急躁,於是就竭力說服這個木材廠有多麽吸引人,她甚至把她特有的微笑和眼神的媚力也都使出來了,可惜這全是白費力,因為他一直連眼皮也沒抬。他要是看她一眼就好了!思嘉沒提威爾告訴她關於艾希禮決定到北方去的消息,言談之中假裝不知道有什麽障礙能使他不同意她的計劃。艾希禮還是一言不發,她漸漸也沒什麽話她說了。但他那瘦削的肩膀給人以堅定正直的感覺,思嘉不禁為之一驚。他不會拒絕吧!他有什麽站得住腳的理由拒不接受呢?
“艾希禮,\她剛一開口又停下來,她本來不想把懷孕也當做一條理由,她不願讓艾希禮看見她肚子鼓鼓的那副醜樣子,可是她用的其它一些理由都不起作用了,隻好決定把此事以及她如何沒有辦法人作為最後一張牌打了出來。
“你一定要到亞特蘭大來。我現在特別需要你幫忙,因為我管不了廠裏的事了。可能要等好幾個月呢,因為——你看——唔——,因為。……\“快別說了,看在老天爺份上!\他邊粗暴地說,邊站起來。突然向窗口走去。他站在窗口,背對著思嘉。注視著窗外一群鴨子在糧倉的院子裏蹣跚而行。
“難道——難道這就是為什麽你不肯看我一眼嗎?\思嘉無可奈何地問:“我知道我的樣子——\艾希禮猛地轉過身來,他那灰色的眼睛正好接上思嘉的目光。他眼中噴射出強烈的表情,使思嘉緊張得情不自禁地把兩手提到了嗓子眼兒。
“快別說你的樣子了,\他異常激動地說。\你明白,我一直覺得你很漂亮。”思嘉一聽這話,感到無限喜悅,頓時眼睛裏充滿了淚水。
“你真好,肯說這樣的話,讓你看到我這副樣子,實在不好意思——\“你不好意思?你有什麽不好意思的?應該是我不好意思,我也的確是不好意思。當初要不是我把事情辦得那麽蠢,你現在也不必這樣為難了。你也決不會嫁給弗蘭克了。去年冬天,我本不該你離開塔拉。我怎麽這麽愚蠢啊!我應該了解你——知道你當時,實在是走投無路,所以你——我應該——我應該——\他臉上出現痛苦的神色。
思嘉的心跳得非常猛烈。艾希禮當時沒有和她一起出逃,現在後悔了。
“我當時起碼也可以搶劫甚至殺人,來把稅款替你弄到,因為你像收留叫花子一樣收留了我們。唉,都是我把什麽事全都弄糟了。\思嘉的心一陣收縮,感到很失望,剛才那喜悅的心情也消失了一些,因為她並不希望聽艾希禮說這樣的話。
“我當時反正是要走的,\她說,臉上顯得有些疲倦。\再說,我也不會讓你去做那樣的事,現在這些事都已經過去了。\“是的,都已經過去了,\他痛苦地慢慢說。\你不會讓我去做這些不光彩的事。可是你卻把自己賣給了一個你並不愛的男人——還要為他生孩子,為的是讓我們一家不至於餓死,我無能,你照顧了我,你可太好了。\他話裏有話,說明他心靈上創傷尚未愈合還在發痛,他的話使思嘉眼裏流露出愧色。艾希禮很快就感覺到這一點,臉色也就變得溫和了。
“你沒有以為我是在責怪你吧?天知道,思嘉。我可沒有責怪你呀。你是我認識的最勇敢的一個女人,我是在責怪自己呢。\他又轉身去看窗外,他的肩膀在她眼中已沒有剛才顯得那樣堅定了。思嘉默默地等了半天,希望艾希禮的情緒有所變化,變化到剛才說她漂亮時的那種情情,希望他再說一些她喜歡聽的話,她很久沒有到他了,在這段時間裏,她一直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之中。她知道他還在愛她,這是很明顯的,他的一舉一動,他說的每一句痛苦自責的話,他由於她為弗蘭克生孩子而產生的不滿情緒,都可以說明這一點。她很想再聽他親口表達他的愛,很想引出話題使他能自動表白,但是她又不敢這樣做。她記得去年冬天自己曾在果園裏許諾不再挑逗他的感情。她雖然感到很難過,但是她明白,要想使艾希禮留在她身邊,她必須遵守諾言。她隻要說一句表示情欲的話,使一個祈求擁抱的眼色,那就一切全完了。艾希禮就一定會到紐給去。這是絕對不能讓他走的。
“唔,艾希禮,你也不要責怪自己了!怎麽會是你的過錯呢?還是到亞特蘭大來幫我個忙吧,好嗎?\“不行。\“可是,艾希禮。\她的聲音由於痛苦和失望都變了。\可是我一直都在指望著你呢。我的確非常需要你。弗蘭克幫不了我。他忙著經營商店,你要是不來,我真不知道到哪兒去找人!在亞特蘭大,有本事的人都在忙著幹自己的事,別人呢,又都沒能耐,還有——\“說也無用,思嘉。”“你的意思是寧可到紐約去和北方佬生活在一起,也不到亞特蘭大來,是不是?““誰告訴你的?\他轉過身來看著思嘉,心裏有些不高興,額頭和眉毛皺起來。
“威爾。”
“是的,我已經決定到北方去,有個老朋友,戰前曾和我一起作過'長途旅行',在他父親的銀行裏給我找了個差使,這樣比較好,思嘉,我對你沒什麽用,我不懂木材業務。\”可是銀行業務你更不懂,更難學!而且我知道,你沒有經驗,我可以原諒你,北方佬可不會輕易原諒你的。\艾希禮一愣,思嘉馬上意識到這些話得不妥當。艾希禮又轉身往窗外看去。
“我不需要誰來原諒我,我應該憑本事自力更生。到目前為止,我這一輩子都幹了些什麽呢?我得做出點成績來,要不就徹底完了,不過這也是我自己的過錯,我在你的牢籠裏待的時間太長了。\“可是木材廠賺的錢,我願意和你平分,艾希禮!你是在自力更生呀,因為——因為那是你自己的工作和買賣呢。\“那也一樣,平分,也不全是我掙來的,而是你送給我的,你送我的東西已經太多了,思嘉——我自己,媚蘭,還有我們的孩子,我們吃的,住的,甚至穿的衣服,都是你送的,可是我還沒有什麽給過你報答呢。\“哎,你是給過的。威爾就不可能——”“我現在劈柴已經劈得很不錯了。\“艾希禮!\她用絕望的聲音叫道。艾希禮那譏諷的語氣使她兩眼充滿了淚水。\我離開這一段時間裏,你出了什麽事?
你現在說話這樣嚴肅,這樣辛酸!過去你可不是這樣啊!\“出了什麽事?一件很重要的事,思嘉,我一直在思考。
投降以後,一直到你離開這裏這一段時間裏,我覺得我沒有真正地思考過。我處於一種麻木狀態中,隻要有東西可以吃,有床可以睡,就行了。但是你去亞特蘭大的時候,是肩負著一個男人的重任去的,我覺得自己比男人差得遠,甚至比女人更差。有這樣的想法而不能擺脫。可不是什麽愉快的事。我要擺脫這種想法,有些人在戰爭結束的時候,情況還不如我,可是你看看我們現在的情況吧。所以我要上紐約去。\“可是,我不明白!你要是想找工作,亞特蘭大和紐約不是一樣嗎?而且我的木材廠——\“不行呀,思嘉,這是我最後一次機會了,我要定要到北方去。我要是到亞特蘭大給你幹活,那我就徹底完了。\“完了——完了——完了\這個字眼兒就像喪鍾一樣在她心中一陣陣回蕩,使她感到害怕。她立刻朝他望去,看見了明亮的灰眼睛睜得大大的正在看著她,並且透過她看到了一種命運,而這是她既看不到,也不能理解的。
“完了?你是說——難道你做過什麽錯事,亞特蘭大的北方佬能拿你治罪嗎?我是說——關於幫助托尼逃跑的事,要不——要不——艾希禮,你沒有參加三K黨吧?\他立刻把望著遠處的目光收回來,剛剛開始微微一笑,就又收住了笑容。
“我忘了你喜歡按字麵上的意思去理解。我並不是怕北方佬,我的意思是,我要是到亞特蘭大去繼續接受你的幫助,我就把任何自立的希望永遠葬送了。\“噢,“她馬上鬆了一口氣,\原來就為了這個!\“是啊,為了這個,\他又笑笑,比剛才更沒有笑意。\就為了我作為男人的驕傲,為了我的自尊心,還有一點,你也許會稱之為我的永遠不泯滅的靈魂。”“不過,\她又開始一個新的回合,\你可以逐漸把木材廠從我這裏買過去,這就是屬於你的了,然後——\“思嘉,\他用嚴厲的口氣找斷她,\我告訴你,不行!我還有別的原因呢。”“什麽原因?\“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噢——那個呀?不過——沒關係,\她連忙解釋好讓他放心。\你知道,去年冬天,我在果園裏答應過的,我會履行我的諾言,而且——\“這麽說,你比我更能控製自己。我可不敢保證一定能履行這樣一個諾言,我本不該提這件事,不過我不能不讓你明白。思嘉,這件事我不想再談了,已經了結了。威爾和蘇輪結婚以後,我就到紐約去了。\他睜得大大的兩眼,發出強烈的目光,和思嘉的目光接觸了一下,他就匆匆地朝門口走去,他的手放在門把上。思嘉痛苦地望著他,這次談話已結束了,她失敗了。經過這一天的勞累和悲傷,加上眼前的失望,她突然感到軟弱無力,津神也一下子垮了,她大叫一聲:“哎,艾希禮!\接著她就倒在破舊的沙發上,號啕大哭起來。
她聽見他邁著猶豫不定的腳步離開屋門向她走過來,聽見他無可奈何地一遍一遍地她頭上喚著她的名字。接著又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廚房順著走廊傳過來,媚蘭突然來到屋裏,她睜著兩隻大眼睛,顯出非常吃驚的樣子。
“思嘉。……不是孩子。……?”
思嘉趴在滿是塵土的軟墊上,又大喊起來。
“艾希禮——他真壞!壞透了——真可恨!\“唉,艾希禮,你把她怎麽了?“媚蘭蹲在沙發旁邊,把思嘉摟在懷裏。\你對她說什麽?你怎麽能這麽幹呢?這會使她早產的,來,親愛的,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出了什麽事呀?\“艾希禮——他真——真頑固,真可恨!\“艾希禮,你真讓我吃驚,害得她這樣傷心,也不看看她那情況,而且奧哈拉先生又是剛剛下葬。\“你別朝他發火!\思嘉自相矛盾地說。她突然把頭從媚蘭肩上抬起來,她那濃黑的頭發也從發網裏散落出來,滿臉都是眼淚。\他有權愛怎麽幹就怎麽幹!\“媚蘭,讓我解釋一下,\艾希禮說,他的臉色熬白。\思嘉好心要在亞特蘭大給我安排一個工作,在她的一家木材廠裏當經理——\“當經理!\思嘉氣憤地說。\我說賺的錢和他對半分,他——\”我對她說,我已經安排好了,我們要到北方去,她——\“哎呀,\思嘉一邊說,一邊又哭起來。\我對他說了又說,我多麽需要他——我如何找不到人來管理這個木材廠——我又要生孩子了——可是怎麽也不肯來!所以現在——現在我隻好賣掉這個木材廠,而且我明白賣不上什麽好價錢,這樣我就要賠錢,我們還得挨餓,可他絲毫不關心,他壞透了!\她說完了,又把頭搭在媚蘭瘦小的肩上。這時她覺得有一線希望,也就不像剛才那樣痛苦了,她意識到媚蘭對她忠心耿耿,能夠助她一臂之力,她感到媚蘭非常氣憤,因為任何人,哪怕是自己親愛的丈夫,隻要把思嘉惹哭了,都會使她氣憤的。媚蘭像一隻倔強的小鴿子飛到艾希禮的麵前,對著他吸起來,這可是她平生第一次。
“艾希禮,你怎麽能不聽思嘉的話呢?她為我們做了多少事,躁了多少心啊!這樣我們顯得多麽忘恩負義呀!她現在懷著孩子,沒有什麽辦法——你怎麽這樣不懂事,咱們需要幫助的時候,人家盡力幫了咱們,現在人家需要幫助了,你卻不幹!\思嘉偷偷看了看艾希禮,見他兩眼盯著媚蘭憤怒的黑眼睛,臉上帶著明顯的驚異和猶豫不決的神情。同時,思嘉也為媚蘭進行攻擊的猛烈程度感到驚訝,因為她知道媚蘭認為自己的丈夫是不用妻子來指責的,認為他的決定僅次於上帝的決定。
“媚蘭。……\他剛想說話,又兩手一攤,無可奈何地停下來。
“艾希禮,你還猶豫什麽?想一想她為我們——為我,做過多少事吧!我生小博的時候,要不是她,我就死在亞特蘭大了。而且她——是的,她還殺了一個北方佬,這全是為了保護我們。這件事你知道嗎?為了我們,她殺過一個人。你和威爾還沒回來的時候,她像奴隸一樣,什麽都幹呀,幹呀,就為了我們這兩張嘴,我一想起她犁地、摘棉花的情景,我就——啊,親愛的!\說到這裏,她又飛奔到思嘉身旁,懷著無限感激的心情,吻起思嘉散亂的頭發來。\現在她頭一回要求我們為她做一點事——\“她為我們所做的一切,你就不必說了。\“艾希禮,你想想!除了幫助她以外,你還該想到,在亞特蘭大和自己人生活在一起,而不必和北方佬生活在一起,這對我們來說,又意味著什麽呢?那兒有皮蒂姑媽和亨利叔叔,還有我們那麽多朋友,小博可以和許多小朋友玩,還可以去上學。要到北方去,我們就不能讓他去上學,和北方佬的孩子混在一起,和小黑鬼同班上課,那我們就得請家庭教師,可我們又怎麽又負擔得起呢——\“媚蘭,\艾希禮語調平靜的說。\你真的這麽想去亞特蘭大嗎?我們商量去紐約的時候,你可沒說呀,你從來沒表示——\“噢,咱們商量去紐約的時候,因為我覺得你在亞特蘭大無事可做,而且我也不便多言多語。丈夫到哪裏,做妻子的就該跟到哪裏,現在既然思嘉這麽需我們,這頂工作又非你來承擔不可,那咱就回家吧!回家!\她緊緊地摟著思嘉,用非常興奮的語調說。\這樣我就又可以看到五點鎮和桃樹街了,還有——還有——啊,我多麽想看看所有這些地方啊!也許我們還能夠有一自己的小家庭。多麽小,多麽簡陋,都沒關係,那可是我們自己的家呀!\她眼睛裏放射出了興奮、喜悅的光芒,另外那兩個人目不轉眼地看著她,艾希禮顯得不知所措的樣子,思嘉則又驚訝又羞愧。她從來沒想到媚蘭這樣留戀亞特蘭大,盼著回去,盼著有一個自己的家。媚蘭在塔拉顯得心滿意足的樣子,她說她想家,的確使思嘉感到吃驚。
“思嘉,你總為我們想到這一切,你可真太好了。你知道我多麽想家呀。\媚蘭愛讚揚別人良好的動機,其實有時別人也不見得有此動機,思嘉遇到這種情況總覺得慚愧和不愉快,現在正是這樣,所以她突然感到無法正眼看艾希禮和媚蘭了。
“你想到過沒有,我們可以有自己的一所小房子,我們結婚已經五年了,卻還沒有一個家。\“你們可以和我們一起住在皮蒂姑媽家裏。那裏也就是你們的家。“思嘉寒糊地說。她在玩弄一個沙發靠墊,兩眼往下看,以免流露出獲得初步勝利的心情,因為她意識到情況知向她希望的方向發展。
“謝謝你,親愛的,不麻煩了。那樣太擁擠,我們還是自己弄一所房子吧——喂,艾希禮,快說同意呀!\“思嘉,\艾希禮用非常平淡的語氣說,\看著我。“思嘉吃了一驚,抬起頭來,看見一雙灰眼睛充滿了痛苦和無可奈何的神情。
“思嘉,我去亞特蘭大。……我對付不了你們倆。\他說完以後,轉身走出屋去。思嘉心中勝利的喜悅立刻被一種無法擺脫的恐懼心理所抵消。艾希禮剛才說話的神情,和剛才他說要是去亞特蘭大就徹底完了神情一模一樣。
蘇輪和威爾結了婚,卡琳到查爾斯頓進了修道院,隨後艾希禮和媚蘭就帶著小博到亞特蘭大來了。迪爾茜也跟他們來了,給他們做飯,看孩子,百裏茜和波克暫時留在塔拉,等將來威爾另外找到黑人幫他幹農活兒的時候,他們也要到城裏來的。
艾希禮在艾維待找到一所小磚房,就在這裏安了家。這所房子就在皮蒂姑媽房子後麵,兩家的後院緊挨著,中間隻隔一道沒有修剪的,顯得很亂的水蠟樹籬笆。媚蘭選定這個地方,就是因為靠得近。回到亞特蘭大的頭一天早晨,她就一會兒笑,一會兒哭,一會兒摟著思嘉和皮蒂姑媽不放,她說,離開親人的時間太長了,現在住得再近也不嫌近。
房子原來是兩層的,城市被圍攻的時候,炮彈把上麵一層打壞了,投降以後,房主回來,因無錢修複,隻好給殘存的這一層加了個平頂,這樣一來,這所房子就顯得又矮又寬,不成比例,好像是孩子們用鞋盒子壘著玩的一樣,不過這所房子離開地麵還是很高的,下麵有一個很大的地窖,有一長溜台階彎著通到上麵。看上去有點可笑,這地方雖然顯得很簡陋,卻也有所長處。有兩棵秀麗的大橡樹為它遮陰。台階旁還有一棵落滿灰塵,開著許多白色的花朵的玉蘭,大片的草地上長滿了三葉草,邊上是雜亂無章的水蠟樹籬笆,上麵還纏繞著散發著芳香的忍冬的藤蔓。草地上,有一簇簇的玫瑰,經過摧殘之後,主幹上又發出了新枝,還有粉色的紫薇爭芳鬥豔,仿佛它們頭頂上上從沒發生戰亂,北方佬的戰馬也沒啃過它們的枝葉。
在思嘉眼裏,沒有比這再難看的房子了。可是媚蘭覺得就連\十二橡樹\村那樣的大廈也沒有這所房子好看。這是他們的家。她和艾希禮和小博總算在自己的家裏團聚了。
從一八六四年以來,英迪亞-威爾克斯就和霍妮一起住在梅肯,現在也搬到她哥哥這裏來住了,房子不大,顯得有些擁擠。但是艾希禮和媚蘭還是歡迎她的。時代變了,錢雖不多,可是什麽也改變不了南方的老規矩:對於親屬中生活無著落或未婚的女子,家家都是爇烈歡迎的。
霍妮嫁人了,而且據英迪亞說,嫁了個各方麵不如她的人。此人是個粗人,原來住在西邊的密西西比州,後來在梅肯落了戶。他紅臉膛兒,大嗓門,一天到晚樂嗬嗬的。英迪亞並不讚成這門婚事,正因為這樣,住在一起就不愉快。她一聽艾希禮有了自己的家,很高興,這樣她就能搬出來,免得別扭,也免得看著妹妹和一個不般配的人在一起生活還覺得幸福,這使她感到難受。
家中除了英迪亞以外,其他人私下裏都認為霍妮頭腦簡單,就知道傻笑,竟然也找到了一個男人,真令人驚訝,因為比人們原來預料的情況好多了,她丈夫倒也是正經人,還頗有些財產,不過英迪亞生在佐治亞州,又是在弗吉尼亞州受的教育,所以她總認為東海岸以外的人都是野人,都是蠻種。她搬出來,感到高興,說不定霍妮的丈夫也同樣感到高興,因為近來英迪亞很難對服。
英迪亞已完全是一副老處女的樣子了。她25歲,看上去也的確是這個年紀,因此也就沒有必要再追求美貌了,她那即沒有睫毛又暗淡無光的眼睛不妥協地正視世上的一切事物,她那薄薄的嘴唇總是閉得緊緊的,顯得很傲慢。她現在有一種莊重、驕傲的神氣,這種神氣,說也奇怪,竟然比她在\十二橡樹\村時一心想表現的少女的天真嫵媚對她更為合適。人們差不多拿她當寡婦看待。大家都知道,斯圖爾特-塔爾頓要不是戰死在葛底斯堡,一定會和她結婚。因此都把她看作未結婚卻早已有主的女人,對她十分尊重。
艾維街上這所小屋共有六間房,很快就布置起來,但非常簡陋,有的是弗蘭克店裏最便宜的鬆木和橡木家具,因為艾希禮身無分文,隻好賒帳。除了最便宜的最必需的以外,一概不要。這使得弗蘭克感到尷尬,因為他很喜歡艾希禮,這也使得思嘉頗為難受。思嘉和弗蘭克本來願意免費把店裏最津致的紅木家具和雕花黃檀木家具給他們用,但威爾克斯堅持不收。因此他們家顯得光禿禿的,難看得要命。思嘉見艾希禮住的房子既無地毯,又無窗簾,很是過意不去。但艾希禮對周圍的情況似乎毫不在意。媚蘭非常高興,因為這是他們結婚以後頭一次有了自己的家,甚至為了有這樣一個家而感到驕傲。思嘉覺得如果朋友們看到他們沒有窗簾,沒有地毯,沒有靠墊、椅子、茶具也不夠用,她會感到難為情,而媚蘭招待客人,卻仿佛不缺豪華窗簾和錦緞沙發。
媚蘭表麵上很幸福,身體卻很不好,生小博時就把身體搞垮了,生了以後在塔拉過於勞累,使得她更加虛弱,她非常瘦,好像身上的小骨頭要紮透她那白皙的皮膚似的,她帶著孩子在後院裏玩,從遠處看,她就像個小女孩子,腰細得令人難以相信,更談不上有什麽身段。她的前胸不豐滿,婰部和小腹一樣平,再說她既不愛好也想不起來(思嘉這樣認為)在衣服前襟上加個褶邊,或在後腰上用點襯,因此越發顯得瘦骨嶙峋。身上是這樣,臉上也是這樣,又瘦又蒼白,兩道柔軟的眉毛,彎彎的,細細的,像蝴蝶的觸須一樣,在沒有血色的皮膚上顯得特別黑。在她那張小臉上,兩隻眼睛太大,下麵兩片黑,更使眼睛顯得特別大,因而並不覺得美,不過那眼神還和無憂無慮的少女時代一模一樣,沒有絲毫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