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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02

  戰亂與無休止的痛苦與勞累都未能影響她那恬靜的眼神。這是一個樂觀女人的眼睛,任何狂風暴雨都不能打亂這種女人的內心的平靜。


  思嘉心裏很納悶,她這雙眼睛是怎麽樣保養的呢?她一看見,就感到羨慕。思嘉知道自己的眼睛有時像餓貓的眼睛一樣,有一次瑞德談到媚蘭的眼睛,他說什麽來著,是不是用了一個無聊的比喻,說是像兩支蠟燭?對,他說像是頑皮的世界上做出的兩件好事。的確也像是兩支周圍有遮擋的蠟燭,什麽風也吹不著,光線柔和,放射著重歸故裏的幸福光芒。


  這座小小的住宅總是賓客盈門。媚蘭從小就討人喜歡,大家聽說她回來了,都來看望她。每個人都給她帶了禮物,有裝飾品,畫片,一兩把銀湯匙,麻布枕套,餐布,碎呢地毯等。這些小東西都是他們設法保存下來沒有被謝爾曼搶走的,所以非常珍貴,不過他們說這些東西現在自己不大用得著,一定請她收下。


  有些老年人來看她,這些人曾和她父親一起在墨西哥打過仗,他們帶著別的客人來看看“當年漢密爾頓上校這位可愛的小姐。\她母親的老朋友也聚集到她這裏來,因為她對長輩非常尊敬,眼下年輕人又都忘了規矩,為所欲為,所以長輩們可以從她這裏得到安慰。她的同輩人,那些年輕的妻子、母親和寡婦喜歡她,因為她和她們一樣吃過苦,受過罪,然而並不怨天尤人,還能懷著同情心聽她們傾訴衷腸,年輕人也上她這裏來,因為在她家裏可以痛快地玩兒,可以見到想見的朋友,所以當然要來。


  媚蘭待人和藹親切,又不愛出風頭,在她周圍很快就聚集了一夥人,有年輕的,有年老的,他們代表著殘存的戰前來特蘭大的社會津華,他們的錢袋是空的,為自己的家族感到自豪,維護舊製度最堅決。亞特蘭大經過戰已經四分五裂,許多人已經死去,整個社會對目前的變化感到不知所措,這樣一個社會仿佛看到媚蘭是一個堅強的核心,亞特蘭大可以由此而得到重生。


  媚蘭雖然年輕,但她具有劫後餘生所所珍視的一切品質:貧窮並因此而感到驕傲,有勇氣,不抱怨,開朗,爇情,慈愛,還有最重要的一條,忠於一切舊的傳統。媚蘭不肯改變,甚至不承認在不斷彎的環境中有改變之必要。在她家裏,昔日的光景仿佛又重新出現,大家都興致勃勃,以更加鄙視的眼光看著那些北方來的冒險家和那些共和黨暴發戶過奢侈瀅逸的生活。


  人們對媚蘭那年輕的臉上可以看出,她對過去的一切是忠貞不渝的。這使人們會暫時忘記自己一夥人中那些使人憤怒、害怕、心碎的敗類。這樣的人為數不少,有些人,家庭背景不錯,但由於貧窮,走投無路,投靠了敵人,加入了共和黨,接受了勝利者給他們安排的工作,否則他們全家就要依靠救濟過活了。有些年輕人當過兵,現在又沒有勇氣麵對現實,花數年時間去積累自己的財產。這些年輕人學著瑞德-巴特勒的樣子,和北方來的冒險家勾結起來,以極不光彩的手段賺錢。


  敗類之中最壞的要算是亞特蘭大那些名門大戶的女兒們了。這些女孩子是在投降以後才長大,對於那次戰爭隻有小時候留下的一些印象,而沒有長輩經曆的痛苦。她們既沒有失去丈夫,也沒有失去情人。她們對過去那種富裕豪華的生活已沒多少印象,而北方來的軍官又那麽英俊,衣著那麽講究,性情那麽溫和。他們舉辦那麽盛大的舞會,他們的馬也那麽漂亮,他們對南方的姑娘們簡直是崇拜得很呢!他們把南方的姑娘們當作女王來看待,小心翼翼地避免傷害她們的自尊心,這就使得姑娘們心裏想,為什麽不和他們交往交往呢?

  他們比城裏那幫年輕人可帥多了,城裏那些人穿得極差,態度又嚴肅,幹起活兒來又認真,他們就沒有什麽時間玩了。


  因此發生過好多起和北方軍軍官私奔的事,有關的家庭感到異常痛心。有些兄弟在街上和姐妹相遇也不理睬,有些父母也不肯再提起女兒的名字。那些以\不屈服\為座右銘的人想起這些悲慘的事就嚇得出一身冷汗,但他們一看到媚蘭溫柔而又剛毅的麵孔,這種恐心理全然消釋。老年婦女都說,她為城裏的姑娘們樹立了榜樣,是她們的楷模,因為她並不炫耀自己的美德,年輕姑娘們也沒有對她不滿。


  媚蘭沒有料到自己竟逐漸成了新社會裏的重要人物。她隻覺得大家對她很好,到家裏來看她,讓她參加她們的縫紉組、舞蹈俱樂部、音樂社團等。亞特蘭大一向愛好音樂,喜歡好的樂曲,南方有些城市諷刺它,說它沒有文化,它並不介意。現在日子越來越艱苦,氣氛越來越緊張,人們反倒對音樂又產生了興趣,而且興趣越來越大,因為一聽音樂,他們就很容易忘掉街上那些肆無忌憚的黑人,忘掉那些穿藍軍裝的駐軍。


  媚蘭成了新成立的周末樂團的負責人,這使她感到難為情。她是怎樣榮任這一職務的,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可能是因為她會彈鋼琴,給誰都能伴奏,就連五音不全又特別愛唱二重唱的麥克盧爾姐示,她也能為他們伴奏。


  實際情況是這樣:媚蘭巧妙地把婦女豎琴樂隊、男聲合唱團、女青年曼陀林與吉他樂隊都統統合並到周末樂團裏。這樣一來,亞特蘭大就能聽到很像樣的音樂了。說真的,很多人認為樂團演出的《波希米亞女郎》比紐約和新奧爾良的專業樂團還要好得多。她設法把婦女豎琴樂隊合並之後,梅裏韋瑟太太就對米德太太和惠廷太太說一定要讓媚蘭負責樂團,梅裏韋瑟太太說,媚蘭是能和豎琴樂隊合得來,就能和任何人合得來。這位太太本人是衛理公會教堂唱詩班的風琴伴奏,作為一個演奏風琴的人,她對豎琴和演奏豎琴的人是看不上的。

  媚蘭還是陣亡將士公墓裝修協會的秘書和聯盟賑濟孤寡縫紉會的秘書。在這兩個組織開了一次聯席會,會上爭論激烈,有人揚言要武力解決,並斷絕曾多年的友誼,這次會議之後,媚蘭就榮幸地得到了這個新的職務。會上爭論的焦點是要不要為聯盟戰士墓旁的聯邦戰士墓清除雜草。北方軍人墓在這裏很不協調,使得婦女們為美化自己親人的墳墓的努力前功盡棄。壓在胸中的怒火一下子炸發出來,兩個組織形式對方,互相怒目而視,縫紉組是讚成清除雜草的,美化協會的女士們卻堅決反對。


  米德太太代表後一種意見。她說:“為北方佬的墳拔草?

  隻要給我兩分錢,我就把所有的北方佬都挖出來,扔到垃圾堆上去。\一聽這話,雙方都激動地站了起來,人人各抒己見,誰也不聽誰的。這次會是梅裏韋瑟太太家的客廳裏舉行的,當時梅裏韋瑟爺爺被她們轟到廚房裏去了,據他後來說,她們吵得就像富蘭克林戰場上的炮聲一樣,他還說,據他觀察,參加富蘭克林戰鬥要比參加這些女士們的會議安全得多。


  不知怎地,媚蘭站到了這夥人的中心,而且還以她那素來溫柔的聲音壓住了她們的爭吵聲,她壯著膽身這群憤怒的人說話,心裏非常害怕,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了,聲音也發顫,但是她不停地喊:“女士們,請聽我說!\後來人們漸漸安靜下來\我想說的是——我的意思是——我已經想了很久——我們不但應該把雜草除掉,還應該把鮮花種在——我——我不管你們是怎麽想的,反正我每次往親愛的查理墓上放鮮花的時候總要在附近一個北方佬的墓上也放一些,看上去太AE-par涼了!\人們一聽這話,又蚤動起來,比剛才叫嚷得更凶了,不過這次兩個組織合在一起了,他們的意見一致了的。


  “往北方佬的墓上放鮮花!媚蘭,你怎麽幹得出這樣的事!\\他們殺死了查理!\\他們還幾乎把你也殺了!\\你忘了,那些北方佬大概連剛出生的小博也不會放過。他們甚至想把塔拉的房子燒掉,讓你無家可歸呢!\媚蘭靠在椅背上,勉強支撐著,她從來沒受過這樣的嚴厲指責,這壓力幾乎要把她壓垮了。


  “啊,朋友們!\她用祈求的語氣說。\請聽我把話說完!

  我明白我沒有資格談論這個問題,因為我的親人之中就死了查理,而且托上帝的福,他埋在哪裏我還知道。而今天在座的許多人,他們的兒子、丈夫、兄弟死了,埋在什麽地方他們都不知道,而且——\她激動得講不下去,屋裏一片寂靜。


  米德太太憤怒地目光變得憂鬱了。葛底斯堡戰鬥結束之後,她曾長途跋涉趕到那裏,想把達西的屍體運回來,但是沒人能夠告訴她達西埋在哪裏了,隻知道是在敵人的地區裏,埋在一條匆匆忙忙挖的溝裏了,阿輪太太的嘴唇顫抖了。她的丈夫和兄弟跟著倒黴的摩根進軍俄亥俄,她最後得到的消息是,北方的騎兵衝過來,他們就在河邊倒下了,埋在何處,她一無所知。艾利森的兒子死在北方的一個戰俘營裏,她是個最窮的窮人,無力把自己兒子的屍體運回家來,還有一些人從傷亡名單上看到這樣的字樣:“失蹤——據信已陣亡,\這就是他們送別親人這後了解到的最後一點情況,今後也不會聽到什麽消息了。


  大家都轉向媚蘭,她們的眼神似乎在說:“你為什麽又觸動這些創傷呢?不知道親人埋在哪裏——這樣的創傷是永遠無法愈合的。\在一片沉寂之中,媚蘭的聲音慢慢堅定起來。


  “他們的墳墓可能在北方地區的某個地方,正象有些北方人的墳墓在我們這裏,要是有個北方婦女說要把墳挖開,那有多麽可怕——\米德太太輕輕地驚叫了一聲。


  “可是如果有一個善良的北方婦女——我總覺得會有些北方婦女是善良的。不管人們怎麽說,北方女人肯定也不都是壞人。要是她們為我們的人清除墓上的雜草,擺上鮮花,雖然是敵人,也這麽做,我們要是知道了,該有多高興呀。如果查理死在北方,我會得到安慰,要是——我不管你們各位對我怎麽看,\說到這裏,她的聲音又顫抖起來。\我要退出你們這兩個俱樂部,我要——北方人的墳墓,凡是我能找到的,我就要把雜草清除幹淨,還要種上花,看誰敢阻攔我!\媚蘭懷著毫無畏懼的神情說完這番話以後,就哭著,踉踉蹌蹌地朝門口走去。


  梅裏韋瑟爺爺在時代少女酒館劃定的男子活動區裏平安無事,一小時後,對亨利-漢密爾頓叔叔說,大家聽了媚蘭的話,都哭起來,和他擁抱,最後形成了一次充滿友好情誼的盛會。就這樣,媚蘭當上了這兩個組織的秘書。


  “所以她們準備把雜草清除幹淨。糟糕的是多麗說我特別的願意幫助,因為我反正也沒有什麽別的事可做。我並不討厭北方人,我認為媚蘭小姐是對的,另外那些潑婦是不對的。不對,在我這個年紀,再加上腰痛,也得去拔草,不可想象。“媚蘭還是孤兒院管理委會的委員,她還征集圖書,贈給剛成立的青年讀書會,塞斯庇安一家每月利用業餘時間演出一場話劇,就連他們也要媚蘭幫忙,媚蘭膽小,不敢站在煤油腳燈前麵去講話,但是她會做服裝,需要時她能用粗布製作演戲的服裝。莎士比亞朗讀會決定朗讀莎翁的作品外,還讀些狄更斯先生和布爾沃一利頓先生的作品,而沒有采納一個年輕會員的建議,讀些拜輪勳爵的詩,這也是在媚蘭的幫助之下決定的。媚蘭私下裏認為那位年輕會員是一個放蕩不羈的單身漢。

  夏末的夜晚,在她燈光昏暗的小屋總是坐滿了人。椅子不夠坐的,婦女們就坐在門前的台階上,男人們靠在欄杆上,要不他們就坐在紙箱子上或下麵的草坪上。有時客人們坐在草地上品茶,媚蘭也隻能夠用茶水招待客人,思嘉看到這種情況,心裏不禁納悶,媚蘭讓人家看這副窮酸相,也不嫌寒磣。思嘉要是不把房子布置得和戰前一樣,而且能給客人喝好酒、冷飲,吃火退、野味,她就無意在家裏招待客人,更不會招待媚蘭請的那樣有名氣的客人。


  佐治亞州著名英雄戈登將軍常常和家裏人一起到這裏來,瑞安神父是聯盟的著名詩人,他每次路過亞特蘭大,也一定會到這裏來。參加聚會的人津津有味聽他那風趣的講話,不用怎麽催促,他就朗誦他寫的《李將軍的戰刀》或朗誦他那不朽的詩句《被征服的戰旗》。他每次朗誦這首詩都把婦女們感到得落淚。前南部聯盟副總統亞曆克斯-斯蒂芬斯,每次來到亞特蘭大都要到這裏來。人們一聽說他到了媚蘭家裏,就都趕來,把屋子擠得滿滿的,一坐就是幾個小時,傾聽這位體弱的人洪亮的聲音。經常有十幾個兒童在場,在父母的懷裏打瞌睡,他們早就該上床睡覺了,誰家也不想讓孩子錯過這個機會,這樣,若幹年後他們就可以說接受偉大副總統的親吻,握過他那曾參與指揮這場戰鬥的手。每一位要人來到亞特蘭大,都要到威爾克斯家做客,並且往往在這裏過夜。


  這就使這所平頂的小屋顯得愈加擁擠,結果英迪亞不得不在小博活動的小屋裏打地鋪,迪爾茜穿過後院的籬笆,跑到皮蒂姑媽那裏去代借雞蛋來準備早餐。雖然這樣,媚蘭還是爇心款待客人,像大酒店一樣。


  媚蘭壓根兒沒想到,人們聚集在她周圍,好像聚集在一麵褪了色的受人擁護的軍旗周圍。因此,有一天,米德大夫的舉動使她又驚訝,又羞愧。米德大夫在媚蘭家度過了一個愉快的夜晚,他出色的朗讀了麥克白的台詞,吻了吻她的手,用他先前談論我們的光榮事業語氣說:“親愛的媚蘭小姐:到你家來做客,我總感到特別榮幸和愉快,因為你——還有和你一樣的很多婦女——是一個核心,維係著我們大家,維係著我們劫後保存下來的一切,他們奪去了我們男子的津華,也奪去了我們年輕女子的笑聲。他們損害了我們的健康,毀滅了我們的生活,改變了我們的習慣。


  他們摧毀了我們的繁榮,使我們倒退了五十年,他們造成了沉重的負擔,使我們的孩子們不能上學,使我們的老人不能曬太陽。希而我們要重建家園,因為我們有你們這樣的核心做基矗隻要我們有你們這樣的核心,北方佬拿走什麽都沒關係。\後來,思嘉的肚子越來越大,即使披上皮蒂姑媽的大黑披肩也遮蓋不住了。但在這之前,她和弗蘭克常常穿過後院的籬笆,到媚蘭的門廊上參加聚會。思嘉總是坐在燈光照不到的地點方,躲以陰影裏,這樣她就不但不引注目,而且可以盡情地欣賞艾希禮的麵龐而不被人發覺。


  事實上是艾希禮把她歎引來的,因她對人們談話的內容感到厭煩和難過。老是那一套——首先,艱苦生活,其次,政治形勢;然後總要談到內戰,婦女們抱怨什麽東西都漲價,問男人們好日子是否還會回來。無所不知的男人們就總是說一定會回來的。不過是時間問題而已。生活艱能隻是暫時的,婦女們知道這些男人在撒謊,男人們也知道婦女們認為他們在撒謊。但他們還是照樣興致勃勃的撒謊,婦女們也都假裝相信他們的話。人人都知道艱苦的日子是不會輕易過去的。


  談完了艱苦的生活,婦女們就要談黑人怎樣越來越無禮,北方來的冒險家如何令人憤慨,北方士兵在街上遊蕩多麽令人難以忍受。他們問男人們,北方佬改造佐治亞,還有完沒完?男人們就給她們吃定心丸,說改造很快就會結束,總而言之,一旦民主黨人重新獲得選舉權,改造就結束了。她們很能體諒男人們的難處,也就不再刨根問底追問究竟何時結束了。談完了政治形勢,就該開始談內戰了。


  要是兩個過支持聯盟的人不管在哪裏碰到一起,他們就隻有一話題,要是十幾個聚在一起,那就肯定要興高采烈地再打一遍,他們最愛說的就是\如果怎樣怎樣。\“如果當時英國承認了我們——\\如果當時傑夫-戴維斯征集了所有的棉花,而且在加強封鎖之前就運到英國——\\如果朗斯特裏將軍在葛底斯堡服從命令的話——\“如果斯圖爾特將軍在馬爾斯-鮑勃需要他的時候他就在身邊,而不是在進行襲擊——\\如果石壁傑克遜沒有犧牲——\\如果維克斯堡沒有陷落——\\如果我們能再堅持一年——\總要提到的還有:“如果他們沒有讓胡德取代給翰斯頓——\或者說\如果他們在多爾頓是讓胡德指揮,而沒有讓給翰斯頓指揮——\如果!如果!他們在寂靜的黑夜裏,越說越興奮,越說越快——步兵,騎兵,炮兵,使他們回憶起火紅的年代,在垂暮之年回想起那炎爇的盛夏。

  “他們怎麽不談點別的呢?\思嘉暗自思忖。\光是談內戰,老是談內戰,除了內戰,什麽都不談。大概一直到死,他們也不會談別的了。\她四處張望,看見小孩子躺在父親的懷裏,睜著大眼睛,喘著粗氣,聚津會神聽大人講述如何夜間出擊,騎兵勇猛往前衝,把戰旗插在敵人的防禦工事上。他們能聽到戰鼓聲、號角聲、南方起義者呼叫聲,他們能看見腳上打了泡的士兵扛著破碎的旗子在雨中行進。


  “這些孩子將長長大了也隻會談論內戰,不會談論別的。


  他們會認為打北方佬是了不起的事。是光榮的事,哪怕是瞎著回來,瘸著回來,甚至幹脆回不來。他們都願意記住這場戰爭,談論這場戰爭。我可不願意。這場戰爭,我連想都不願意想。要是能忘,我願意把它忘得幹幹淨淨——啊,要是能把它忘得一幹二淨該多好啊!“媚蘭說起在塔拉發生的事情,把思嘉描-e成一個英雄,說她怎樣對付侵略者,怎樣保住查理的戰刀,怎樣勇敢地撲滅了大火。思嘉一麵聽,一麵起雞皮疙瘩。對於這些往事,她既不感興趣,也不感到自豪。她根本就不願意想這些事。


  “唉,他們為什麽不把這些事忘掉呢?為什麽不能不往後看,而往前看呢?我們打那場戰爭是不明智的。還是趕快把它忘掉的好。\不過看起來除了她,誰也不願意把它忘掉,所以思嘉很高興能如實地對媚蘭說,即使是在黑夜裏,她也不想露麵,怕她為情。媚蘭對這樣的解釋是十分理解的,和生育有關的任何事情她都非常體諒。媚蘭很想再生一個孩子,但是米德大夫和方丹大夫都說,如果再生孩子,她就活不成了。但她又不肯完全聽從命運的擺布,所以就大部分時間和思嘉待在一起,借以體驗懷孕的樂趣,雖然不是自己懷孕,而思嘉本來就不大理想這個孩子,而且嫌他來得不是時候,因此就覺得媚蘭這種態度極其無聊。但她暗自高興,因為大夫發了話,艾希禮和他妻子就不可能再痛痛快快地過性生活了。


  現在思嘉常常見到艾希禮,但是從來沒有單獨會見過他。


  他每天從木材廠下班回家,總是先到思嘉這裏報告一天的工作情況,但常常有弗蘭克和皮蒂在場,有時更糟糕,連媚蘭和英迪亞也在場,她隻能問幾個生意有關的問題,出幾個主意,然後就說:“謝謝你來一趟,明兒見。\思嘉心裏想,要是沒有懷孩子該多好啊!有這天賜良機,她就可以每天早止和他一起趕車到木材廠去,路上經過那清靜的小樹林,沒有人盯著他們,他們就可以想像重新回到戰前那悠閑的日子了。


  不過她決不會要求他說什麽表白愛情的話,決不再提愛情的事,她已經暗地裏起過誓,不再做這樣的事了。但是,如果有機會單獨和他在一起,說不定會摘下他那副假麵具。自從來到亞特蘭大,他一直是那副一本正經的樣子,說不定他還會回到老樣子,重新成為那次野宴之前的艾希禮,成為他們彼此表露愛情之前的艾希禮,即便他們不能成為情人,也可以重新做朋友,借他的友誼之光來溫暖自己冷漠的心。


  “我要是趕快把孩子生下來就好了,\她焦急地盤算著,\到那時候,我們就可以天天一起趕著車去上班,可是一路上閑聊——\她恨不得趕快把孩子生下來,不光是因為她強烈地希望和他在一起,木材廠也需要她照料,她不直接管理,交給休和艾希禮來經營,從那時起,兩個廠子一直是虧損。


  休雖然非常努力,卻極不稱職。他不會做生意,更不會對付工人,誰都能壓他的價。要是有個狡猾的顧客非說木材質量不高,不值要的那個價,休就會感到,作為一個正人君子,隻能表示歉意,低價出售。休賣了一千英尺的地板料,思嘉知道售價後,氣得大哭了一場,那是廠裏生產的質量最高的地板料,休簡直是白送了!除此之外,他也不善於對付工人,黑人要求每天開工錢,領了工錢就去喝酒,常常喝得醉醺醺,第二天早上就不來上班。遇到這種情況,休就不得不別找別的工人,造成誤工。因為這些困難,休一連數日未能進城去推銷木材。


  利潤從休的手上流走了,他這麽愚蠢,思嘉自己又夫能為力,因此急得不得了。等她生完孩子,一上班,就把休辭掉,另找一個人,誰都會比他強,她再也不用自由的黑人,給自己找麻煩了。自由的黑人說走就走,靠他們怎麽能幹活呢?


  因為有工人沒有上工,休前來報告,思嘉和他大吵了一通,隨後對丈夫說:“弗蘭克,我基本上拿定主意了,我要雇幾個囚犯到廠裏來幹活。不久以前,我和約翰尼-加勒格爾談了談。他是托米-韋爾伯恩的領班。我說我們用黑鬼幹活兒,不出活。他問我為什麽不用囚犯,我一聽,感到這個主意不錯。他說,我可以從別人手裏轉雇幾個,用不著多少錢,供他們吃飯也很便宜。他還說,我可以愛怎麽使喚就怎麽使喚他們,'自由人局'也不能像一窩蜂似地來給我找麻煩,多管閑事。約翰尼-加勒格爾和托米的合同一到斯,我就把他雇來經營休管的那個廠。他既然能讓他管的那幫難應付的愛爾蘭人幹活,就一定能讓囚犯們幹很多活兒。“用囚犯幹活!弗蘭克驚異得目瞠口呆。這是思嘉提出的許多異想天開的計劃中最壞的一個,甚至比開一個酒館的想法還要糟糕。

  這個主意,至少在弗蘭克和他接觸的思想保守的人看來,是不行的。這種雇犯人的新製度之所以出現,是因為戰後佐治亞州很窮,政府養不起犯人,就讓需要大批勞力的人把他們雇去,修鐵路,或在鬆樹林和伐木場幹活。雖然弗蘭克和他結交的那些文質彬彬的教徒認為有必要實行這種製度,他們照樣橫加指責。其中有些人原來就不相信奴隸製度,現在他們認為這種製度比過去的奴隸製度還要壞得多。


  思嘉居然想雇犯人幹活!弗蘭克知道,如果思嘉這樣做了,他就永遠抬不起頭來了。這比擁有木材廠並且親自經營要糟得多,比她做過的任何事情都糟得多,過去他表示反對,還總要問這樣一個問題:“別人會怎麽說呢?\不過這次——這次就不光是害怕輿論界的議論了。他覺得這與販賣人口和賣瀅一樣壞。如果他允許思嘉做這件事,這就是他靈魂中的一項罪孽。


  弗蘭克深信此事不妥,就鼓起勇氣製止思嘉,不讓她幹,言詞之強烈使得思嘉吃了一驚,不吭聲了,最後,為了平息他的憤怒,思嘉賠笑臉說她並不想真幹,還說她隻是拿休和那些自由黑人沒辦法,才發脾氣的,可是她暗中仍在盤算這件事,並且有點想幹。雇用犯人幹活,這能解決她最大的一個難題,不過要是弗蘭克如此強烈地反對——她歎了一口氣,哪怕兩個木材廠有一個是賺錢的,她也能頂得祝可是艾希禮經營的木材廠並不比休高明。


  剛開始,艾希禮沒有盡快把廠子管好,沒有比思嘉自己經營時多賺一分的錢,使得思嘉感到驚訝,失望。他很津明,又讀過那麽多書,完全沒有道理經營不好,賺不到錢。但是他並不比休經營得好。他沒有經驗,處理不當,全然沒有商業頭腦,不願進行激烈的討價還價,在這些方麵,他和休是一樣的。


  愛情使得思嘉很快為艾希禮找到了借口,她認為這兩個人是不同的。休就是笨,笨得沒辦法,而艾希禮則是不熟業務。不過她也感到艾希禮不能像她那樣的腦子裏迅速作出判斷,出一個合適的價。有時她甚至懷疑她什麽時候才能學會辯認地板和窗台板。因為他自己是個正人君子,可以信任。他就覺得和他打交道的那些無恥之徒也都是可以相信的。有好幾次,如果不是思嘉巧妙地進行幹預,就賠錢了。除此之外,他要是對某一個人有好感——看來他有好感的人還真不少——他就把木材賒給他們,從來也想不到要查一查,看這些人有沒有銀行存款或別的財產。在這一方麵,他和弗蘭克一樣不靈。


  但是思嘉仍然覺得,他總能學會的,在他學的過程中,思嘉以母親般的慈愛容許他處理不當,並且耐心等待他加以改正,每天晚上他到思嘉這裏來,無津打采的樣子,她總是孜孜不倦地給他出些主意,既不傷他的自尊心,又對他有幫助,盡管她這樣鼓勵他,安慰他,但他眼睛裏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呆滯的眼神,她感到不可理解,甚至感到害怕,他變了,和以前大不相同了。隻要她能單獨見一見他,說不定就能找出其中的奧秘。


  這種情況害她一連好多天睡不好覺。她為艾希禮擔心,一方麵是因為她發現艾希禮不愉快,另一方麵也是因為她知道他這種不愉快的心情無助於他成為一個好的木材商人。讓休和艾希禮這樣兩個沒有商業頭腦的人來經營她的木材廠,簡直是受罪,為了度過這最艱難的幾個月,她曾絞盡腦汁,製訂了周密的計劃,如今眼看著競爭的對手把最好的顧客都吸引去了,實在感到痛心。唉,她要是能馬上重新開始工作就好了!由她親自來指導艾希禮,他就肯定能學會。約翰尼-加勒格爾管另外那個木材廠,她來主持銷售,這樣情況就好了。至於休,他要是還想幹,就讓他趕車送貨,他也就能幹點這個。


  當然,加勒格爾雖然很能幹,卻是一個十分狡猾的人,可是——不用他,又用誰呢?為什麽那些既能幹又誠實的人不願給她幹活呢?現在如果有這麽一個能替代休的工作,她就不著這麽躁心了,但是——托米-韋爾伯恩雖然腰部有傷,卻成了城裏生意最好的包工頭,人們都說他賺錢像造錢一樣。梅裏韋瑟太太和雷內也幹得不錯,在繁華鬧市開了個麵包房,雷內是用真正法國人的勤儉津神來經營這個店的。梅裏韋瑟爺爺也興高采烈地從廚房角落裏解放出來,趕車替雷內送糕點呢。西蒙斯家的幾個男孩子也忙得爇火朝天,他們經營一個磚窯,工人一天三班倒。凱爾斯-惠廷的頭發拉直機也大賺其錢,因對他對黑人說,要是他們的頭發老這麽鬈曲著,就永遠不讓他們投共和黨的票。


  所有思嘉認識的能幹的年輕人,包括大夫、律師、店主,情況都一樣。內戰剛結束時候的那種垂頭喪氣的樣子一歸而光,大家都忙頭為自己賺錢,誰也顧不上幫她賺錢,清閑的隻有像休這樣的人,像艾希禮這樣的人。


  又要作生意,又要生孩子,真是忙上加忙埃\我決不再要孩子了,\她下定了決心。\我可不能像別的女人那樣,一年生一個。天啊!一生孩子,一年就有半年不能去木材廠,現在我算明白了,木材廠我一天不去都不行,我要直截了當告訴弗蘭克,我不再要孩子了。\弗蘭克是希望多要幾個孩子的,但是思嘉有辦法對付他。


  她已下定決心,這是最後一個孩子了。木材廠重要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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