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02
馬越來越近了,蹄聲也越來越大。還可以聽見馬具的碰撞聲和嘈雜的人聲,馬蹄聲在房前停止了,接著一個人的聲音壓倒了其他人,他下了一道命令,屋裏的人就聽見腳步聲穿過側麵的院子,奔後麵的過道去了,這時他們覺得仿佛有一千隻惡毒的眼睛正從前麵沒有遮擋的窗戶往裏麵看,她們四個人心裏很怕,卻還要低著頭,一本正經地做針線,思嘉不斷地在心裏吼叫:'是我害了艾希禮!是我害了他!'在這瘋狂的時刻,她連想也沒想到她可能還害了弗蘭克呢。她腦子裏顧不上想別的,隻有艾希禮的形像,他躺在北方佬騎兵的腳下,他那漂亮的頭發沾滿了血。
門口傳來一陣粗暴急促的敲門聲,思嘉看了看媚蘭,發現她那緊張的小臉上有了一種新的表情,和她剛才看到的瑞德-巴特勒臉上的無動於衷的表情完全一樣,那是一個打撲克的人手裏隻有兩張兩點的牌卻還要唬人時臉上不動聲色的樣子。
“阿爾奇,開門去,\她平靜地說。
阿爾奇把短刀往靴統裏一插,把腰帶上的手槍解開了扣兒,一拐一拐地走到門口,把門開開。皮蒂姑媽一看門廓裏擠著一個北方佬軍隊的隊長和幾個穿藍軍裝的士兵,就驚叫了一聲,好像一隻耗子發現捕鼠器的機關壓下來了一樣,但別人都沒有說話。思嘉發現她認識這個軍官,於是稍微鬆了一口氣。他是湯姆-賈弗裏隊長,是瑞德的朋友,她曾經把木材賣給他蓋房子。她知道他是個正派人。既然他是個正派人,也許不至於把她們關在監獄裏去。他也一下子認出思嘉,於是摘下帽子,鞠了一個躬,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晚上好,肯尼迪太太,你們哪一位是威爾克斯太太呀?\“我是威爾克斯太太,\媚蘭答道,說著便站了起來,她雖然身材矮小,卻顯得非常莊重。\我有什麽事需要你們闖到我家裏來嗎?\隊長的眼睛很快地掃了一遍屋裏的人,在每人的臉上都停了一下,接著又把視線從人們的臉上轉到桌上,轉到帽架上,仿佛要看看屋裏有沒有男人的痕跡。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和威爾克斯先生和肯尼迪先生談一談。\“他們不在,“媚蘭說,聲音不大,卻極為冷淡。
“你能肯定嗎?”
“威爾克斯太太的話,你就不必懷疑了。\阿爾奇說。他的胡子也翹了起來。
“對不起,威爾克斯太太,我不是不尊重您。如果您能作出保證,我就不搜查了。\”我可以保證,不過你要是想搜就搜吧,他們進城到肯尼迪先生的店裏開會去了。\“他們沒在店裏,今天晚上沒有會,\隊長板著臉說。\我們要等在外麵,一直等到他們回來。\他微微鞠了一個躬就走了出去,隨手把門也關上了,屋裏的人聽見外麵有人以嚴厲的語氣在下命令,因為有風,聽不太清楚,好像是\包圍這所房子。每個門窗站一個人,\接著是雜亂的腳步聲,思嘉模模糊糊看見一張張留著大胡子的麵孔在窗外望著她們,心裏感到非常害怕。媚蘭坐下來,順手從桌上拿起一本書。她的手並沒有發抖,她拿的是一本書名是《悲慘世界》的舊書。過去聯盟的戰士最喜歡。他們就著篝火的亮光讀這本書,還嚴肅而風趣地稱之為”悲慘的李將軍\,她從中間翻開了一頁,就用清晰而單調的聲音念起來。
“縫啊,\阿爾奇又壓著嗓子小聲給她們下了命令。三個女人聽見媚蘭那冷靜的朗讀聲,情緒也鎮定下來。拿起她們的活計,埋頭縫補起來。
媚蘭在四周有人監視的情況下到底念了多長時間,思嘉始終不知道,隻覺得好像有幾個鍾頭,媚蘭念的什麽,她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她現在不光想到艾希禮,也開始想到弗蘭克了。他今天晚上顯得很鎮靜,原來是這個原因啊!他答應過她,說不再和三K黨發生任何關係,當時她就是怕出這樣的事啊!她一年來辛辛苦苦取得的成果都要付諸東流。她奮鬥,她擔憂,她風裏來雨裏去,現在全都白費了,誰又會料想到弗蘭克這個無津打采的老家夥會去參與三K黨的莽撞行動呢?此時此刻,說不定他已經死掉了,即或沒有死,北方佬抓住他,也會把他絞死。還有艾希禮,也是一樣。
她兩手緊緊攥在一起,指甲掐著手心,掐出了四個月牙形狀的紅印子,艾希禮有被絞死的危險,說不定都已經死了,媚蘭怎麽還能平心靜氣地在這裏沒完沒了地念呢?但是媚蘭用冷靜、溫柔的聲音讀到冉阿讓的悲慘遭遇,使她有所感受,因此她也鎮定下來,而沒有跳起來大喊大叫。
她回想起托尼-方丹那天晚上來找他們的情景,有人追趕他,他已經跑得筋疲力盡,又身無分文。要是他沒有及時跑到他們家,拿到錢,換上一騎馬,那早就被絞死了。弗蘭克和艾希禮要是現在還沒死,他們的處境就和托尼一樣,可能還會比他更糟。房子已被軍隊包圍了,他們要是回來拿錢,拿衣服,就不可能不被抓祝說不定這條街上所有的房子都有北方佬軍隊監視,那他們也就無法找朋友幫忙了。可是也說不定他們現在正連夜向著克薩斯拚命飛跑呢。
但是瑞德——也許瑞德及時趕到他們那裏了。瑞德總是隨身帶著很多錢。他可能借給他們一些錢,讓他們渡過難關,不過這很奇怪。為什麽瑞德要自找麻煩,關心艾希禮的安全呢?他肯定是不喜歡他的,肯定說過他鄙視他,那為什麽——這個心中的迷又使她為艾希禮和弗蘭克的安全擔起心來。
“哎,都是我不好!\她痛心地責備自己,\英迪亞和阿爾奇說的是對的,都是我不好。但我從來沒想到他們中哪一個會糊塗到這種地步,去加入三K黨呀!而且我從來也沒想到我真會出什麽事。不過我也不能不這麽幹呀。還是媚蘭說得對。人就是這樣,該怎麽做,就得怎麽做,我得賺錢!就該維持那兩個木材廠。現在看來,可能都保不住了,不管怎樣的,還是我自己不好!\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以後,媚蘭的聲音開始顫抖,漸漸變小了,終於聽不見了,她回過頭來盯著窗戶看,仿佛沒有北方佬軍隊隔著玻璃往裏麵看。另外幾個人抬起頭來,見她在傾聽的樣子,就都豎起耳朵聽起來。
外麵有馬蹄聲,還有歌聲,因為門窗緊閉,再加上有風,聽不太清楚,倒是還能聽得出來,唱的是人們最討厭的一支歌,是歌頌謝爾曼的隊伍的——《橫掃佐治亞》——那唱歌的不是別人,而是瑞德-巴特勒。
瑞德剛剛唱完頭一句,就有另外兩個人的聲音,也是醉漢的聲音,跟他叫嚷起來。那兩個人氣呼呼地胡言亂語,說起話來結結巴巴,寒寒糊糊。賈弗裏隊長在前麵的過道下了一道簡短的命令,接著就是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在這之前,屋裏的幾個女人已經嚇得麵麵相覷,因為她們都聽出來了,和瑞德爭論的那兩個醉漢就是艾希禮和休-埃爾辛。
前院小路上的喧鬧聲越來越大了,有賈弗裏隊長簡短的盤問聲,有休和攙雜著傻笑的尖叫聲。瑞德的聲音深沉而急躁,艾希禮的聲音很怪,很不自然,不斷地喊:“見鬼了!見鬼了!\“這不可能是艾希禮!\思嘉暗自想道。她感到莫名其妙。
“他是從來不喝醉的,還有瑞德——他是怎麽回事?他要是醉了,就越來越安靜,從不這樣喊叫。\媚蘭站了起來,阿爾奇也跟著站了起來,他們聽見隊長喊道:“這兩個人被擁了。\阿爾奇馬上抓了槍把子。
“不要這樣,\媚蘭堅定地低聲說。\讓我來。\這時媚蘭的臉上的表情,和那天在塔拉她手裏無力地握著沉甸的戰刀,站在最高的一級台階上,看著下麵那具北方佬屍體時的表情是一樣的。一個溫和、膽小的人在環境的驅使下會變得-E老虎那樣警覺,那樣凶猛,她一把開開了前門。
“扶他進來吧,巴特勒船長,\她用清楚的音調大聲說,裏麵還夾雜著非常不滿的情緒,\我看你們是又把他給灌醉了,快扶他進來。\在漆黑的院子裏,北方佬軍隊的隊長在風中喊道:“對不起,威爾克斯太太,你丈夫和埃爾先生被捕了。““被捕?為什麽?就因為他喝醉了酒?要是在亞特蘭大凡是喝醉了的人都得被捕,那整個北方駐軍就得永遠待在監獄裏了。還是扶他進來吧,巴特勒船長——要是你自己還能走得了路的話。\思嘉的腦子轉得不夠快,對眼前發生的一切都不能理解。
她知道瑞德和艾希禮並沒有醉,她也知道媚蘭也明白他們並沒有醉,可是這個平時溫和,文靜的媚蘭,現在為什麽當著北方佬的麵像潑婦一樣大喊大叫,非說他們兩個人醉得走不了路呢?
外麵傳來一陣模模糊糊的爭論聲,夾雜著咒罵聲,接著就是有人搖搖晃晃上台階的聲音。艾希禮在門廊裏出現了,他臉色蒼白,耷拉著腦袋,光亮的頭發亂作一團,他這個大個子從脖子到膝蓋全裹著瑞德的大黑披肩裏。休-埃爾辛和瑞德兩個人連自己也站立不穩,卻還在兩邊架著他,很明顯,要是沒有他們架著,他就癱在地上了。北方佬軍隊的隊長跟在他們後麵,看他臉上的神氣,又是懷疑,又覺得有趣。他在門廊上站住了,他手下的人在他身後探頭探腦,冷風也一個勁地往屋裏刮。
思嘉非常害怕,又迷惑不解,看了看媚蘭,又回過頭來看看那站也站不住的艾希禮,她似乎有點明白了。把剛要說:“可他是不會喝醉的,\這話又咽下去了。她意識到自己是在看一場戲,一場性命攸關的戲,她知道她和皮蒂姑媽都沒有在戲裏扮演角色。但另外幾個人是參與的,他們彼此銜接得很好,就像經常排練的演員一樣,她隻看懂了一部他,但她很識相,沒有吭聲。
“把他放在椅子上,\媚蘭氣憤地說。\你,巴特勒船長,給我馬上離開這裏!你今天又把他灌成這個樣子,怎麽還有臉到這裏來!\那兩個人很輕地把艾希禮放在一把安樂椅上,瑞德搖搖晃晃地順手抓住了椅子背才勉強站穩,並用痛苦的腔調對那位隊長說:“這是對我多好的報答呀,是不是?誰讓我幫他躲過警察,還把他送回家來呢?一路上他還大嚷大叫,還想抓我的臉哩!\“還有你,休-埃爾辛,我真替你感到難為情!你那可憐的母親會怎麽說呢?又喝醉了,而且是和巴特勒船長一起喝的,而他是一個——一個喜歡北方佬的投敵分子啊!哎喲,威爾克斯先生,你怎麽能幹這樣的事呀?\“媚蘭,我沒怎麽醉,\艾希禮寒寒糊糊地說,站完了就往前一撲,抱著頭趴在桌子上。
“阿爾奇,把他送到他屋裏,讓他去睡覺吧。往常不也是這樣嗎?\媚蘭說。“皮蒂姑媽,請您趕快去給他鋪床。啊——啊,\她突然大哭起來。\啊,你怎麽能這樣呢?你答應過我呀!\阿爾奇把胳膊伸到艾希禮的胳肢窩底下,皮蒂姑媽雖然早嚇得兩退發軟,也已經站起來了。隊長走過來攔住了他們。
“不要碰他。他被逮捕了,中士!”
那位中士拖著槍邁步走進屋裏,瑞德顯然還是站立不穩,他把一隻手搭在隊長胳膊上,費了好大的勁才把眼神集中起來。
“湯姆,你幹嗎要抓他呢?他還沒怎麽醉,有時候比這醉得厲害得多。\“什麽喝醉了,見鬼去吧,\隊長說,\他要是醉得躺在汙水溝裏,我也管不著。我又不是警察,可是他和埃爾辛先生參與了三K黨的行動,今天晚上去襲擊了棚戶區,這才來逮捕他們的,這夥人殺了一個黑人,一個白人,為首的就是艾希先生。”“今天晚上?\瑞德聽後大笑起來。他笑得站立不住就順勢坐在沙發上,手後抱著頭,過了一會兒他能說出話來了,就接著說:“不會是今天晚上吧,湯姆。今天晚上這二位一直和我在一起呀,他們沒不開會,從八點鍾就跟我在一起喝酒。\“跟你在一起,瑞德?可是——\那位隊長皺起眉頭,看著艾希禮在打呼嚕,他的妻子在那裏哭得很傷心,一時看不透,就接著問:“可是——你們在哪裏呀?\“我不想說,\瑞德一麵說,一麵醉醺醺地瞅了媚蘭一眼。
“你還是說了好。”
“咱們到外麵過道上去,我就告訴你我們在哪裏。\“你現在就得說。\“當著太太的麵,我不好說。是不是請太太先出去一下——\\我不幹,\媚蘭嚷道,一麵氣得用手絹抹眼淚。\我有權知道,今天晚上我丈夫究竟在哪裏。\“在貝爾-沃特琳賭場,\瑞德邊說,臉上邊顯出難為情的的樣子。\他在那裏,還休,還有弗蘭克-肯尼迪,還有米德大夫——一大幫人呢。在那裏開了個宴會,是個很爇鬧的宴會,有香檳,有姑娘——\“在——在貝-爾沃特琳那裏?\媚蘭痛苦地喊道。聲音大得都嘶啞了。大家吃了一驚,轉過臉來看她。隻見她用手捂著胸口,阿爾奇還沒來得及扶她,她就暈倒了。接著就是一陣忙亂,阿爾奇把她從地上抱起來,英迪亞急忙到廚房去拿水,皮蒂姑媽和思嘉一麵給她扇風,一麵給拍打她的手腕,休-埃爾辛則不停地喊:“你怎麽全給抖摟出來了!怎麽全給抖摟出來了!““馬上全城都會知道了,\瑞德惡狠狠地說。\這你就該滿意了吧,湯姆。明天亞特蘭大就沒有誰家的太太會跟她丈夫說話了。\“瑞德,我不明白——”雖然開著門,冷風一個勁往這位隊長身上吹,他還是滿頭大汗。\這麽辦吧!你起誓擔保他們確實是在——唔——在貝爾那裏,可以嗎?\“媽的,可以,\瑞德忿忿不滿地說。\你要是不相信,就去問問貝爾本人好了。現在我來把威爾克斯太太送到她屋裏去吧。阿爾奇,你把她給我,我能抱得動,皮蒂小姐,您拿著燈去帶路。\瑞德毫不費力地把媚蘭纖弱的身子從阿爾奇懷裏接過來。
“阿爾奇,你把威爾克斯先生也抱到床上去吧。出了今天晚上這樣的事,我不想再看他一眼,或碰他一碰了。\皮蒂姑媽的手直哆嗦,她舉著燈,對這所房子的安全可是個威脅。不過她還總算拿住了,朝著漆黑的臥室一步步走去,阿爾奇嘟嚷著用胳臂把艾希禮架了起來。
“可是——我得逮捕這兩個人。”
瑞德在昏暗的過道裏轉過身來說:
“那就明天早上再逮捕他們吧。他們這個樣子,反正也跑不了——我從來不知道在賭場喝了酒會算犯法了。湯姆,你聽我說,有50個旁人能證明他們是在貝爾那裏的。\“一個南方人要找50個人證明他在某個地方,是找得著的,而他可能根本不在那個地方,\那位隊長沮喪地說。\埃爾辛先生,你跟我走一趟,威爾克斯先生可以假釋,如果有人——\“我是威克爾斯先生的妹妹。我保證讓他隨傳隨到,\英迪亞冷冷地說。\請你們快走吧!折騰了一夜,真夠受的了。\“我非常抱歉,\隊長說著,鞠了一個不像樣的躬,\我隻希望他們能證明的確是在沃特琳,唔——小姐——太太那裏。
請你轉告你哥哥,明天早上他必須到憲兵司令那裏聽候審問。\英迪亞冷冷地點了點頭,把手放在門把上,暗示讓他趕快走,隊長和中士退了出去,休-埃爾辛跟在後麵,英迪亞砰地一聲重重地就把門關上了。她看也不看思嘉一眼,趕緊跑到窗口,把所有的窗簾都拉了下來,思嘉兩退還在發抖,一把抓住艾希禮剛才坐過的椅子才勉強站祝低頭一看,靠墊上濕了一片,顏色很深,比她的手還要大。她正在納悶,伸手一摸,嚇了一大跳,沾了一手紅色的粘粘糊糊的東西。
“英迪亞,\她悄悄地說:“英迪亞,艾希禮他受傷了。\“你這個笨蛋!你真以為他喝醉了嗎?\英迪亞拉下最後一個窗簾,就飛快地朝臥室跑去,思嘉也跟在後麵,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瑞德高大的身材擋在門口,思嘉從他肩上看過去,看見艾希禮麵色蒼白;靜靜地躺在床上,媚蘭剛才暈過,現在卻異常敏捷,正拿一把繡花剪刀很快剪開他那沾滿了血的襯衫。阿爾奇在床邊低低地舉著燈照亮,同時用一個骨節腫大的手指放在艾希禮的手腕子上。
“他死了嗎?\門口那兩個女人異口同聲說。
“沒有死。隻是失血過多,暈過去了,是從肩膀上打進去的,\瑞德說。
“你為什麽把他送回家來,你這個傻瓜?\英迪亞喊道。
“讓我進去!讓我進去!為什麽把他送回家來讓他們逮捕他?\“他走不動了,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呀,威爾克斯太太。
再說——你難道願意讓他像托尼-方丹那樣流落他鄉嗎?你願意讓其它鄰居都化名逃到得克薩斯去,一輩子不能再回來嗎?我們也許有辦法可以讓他們逃脫。隻是貝爾——\“讓我過去!\“不行,威爾克斯小姐。有件事要請你趕快去辦。你得去請個大夫——不要請米德大夫,他與此事有牽連,說不定這會兒正受北方佬審問呢。另外再找個大夫,夜裏一個人出去,你害怕嗎?\“不怕,\英迪亞回答說,她那灰色的眼睛閃出了亮光。
“我不害怕,\她說著就從走廓時的衣鉤上取下媚蘭的連帽披肩。\我就去找迪安老大夫。\她已經沒有剛才那麽激動了,而且還盡量裝得心裏很平靜的樣子。”對不起,我剛才叫你堅細,叫你傻瓜,我不了解情況。你這樣幫助艾希禮,我非常感謝你——不過我還是看不起你。\“我喜歡坦率——謝謝你對我這樣坦率。”瑞德向她鞠了一躬,嘴角往下一撇,露出愉快的微笑。\你從後門趕快走吧,回來的時候,要是發現周圍有軍隊的跡象。就別進來了。\英迪亞又痛苦地看了艾希禮一眼,披上披肩,輕輕地跑過走廓,到了後門,悄悄地消失在黑夜之中。
思嘉隔著瑞德使勁往裏邊看,看見艾希禮睜開了眼,她的心又怦怦地跳起來,媚蘭從臉盆架上揪下一條疊好的毛巾。
思嘉感到瑞德銳利的目光在盯著她,也知道自己的心思會都表現在臉上了,但這時她全都置之不顧了。艾希禮正在流血,說不定還會死去,而且是她這樣一個愛的他的在他身上打了這個洞。她恨不得馬上衝過去,跪在床邊,把他摟在懷裏親吻他。但是她兩退發抖,進不了屋。她捂著嘴注視著裏麵,看見媚蘭又把一條毛巾放在他的肩上,使勁壓,好像能把流出來的血壓回去,但是這條毛巾馬上又紅了,像變戲法一樣。
一個人怎麽流這麽多血還能活呢?這全托上帝的福,他嘴邊還沒有流血沫——哦,那血沫是死亡的先兆,這她是很熟悉的。那一天在桃樹溝的可怕的戰鬥中,受傷的人死在皮蒂姑媽的草坪上,嘴裏就都流著血。
“你放心,\瑞德說,聲音裏帶著一點譏諷的語調。\他死不了,現在你去把燈接過來,給威克斯太太照著,我得讓阿爾奇辦事去。\阿爾奇隔著燈看了瑞德一眼。
“我才不聽你指使呢,\他頂了一句,把煙順從嘴的一邊倒到另外一邊。
“你要聽他吩咐,?\媚蘭厲聲說,\而且要立刻照辦。巴特勒船長讓你幹什麽,就幹什麽。思嘉,把燈接過來。\思嘉走上前去,把燈接過來,並用隻兩手抓著,生怕燈掉在地上,這時艾希禮的眼睛又閉上了,他的胸膛全露在外麵,起來得很慢。下去得很快,媚蘭慌張的小手止也止不住,血還是從她手指縫裏往外流。思嘉好像聽見阿爾奇咚咚地走到瑞德跟前,還聽見瑞德很快地小聲對他說一了些話,她的心裏全都放在艾希禮身上了,隻聽見瑞德開頭小聲說:“騎我的馬。……在外麵拴著。……趕快去。\阿爾奇寒寒糊糊地問了一個問題,思嘉聽見瑞德回答說:“原來的沙利文農常袍子都塞到最大的那根煙囪裏了。你找到以後,就燒掉。““嗯。\阿爾奇應了一聲。
“還有兩個——人在地窖裏,你要盡量想辦法把他們捆到馬背上,送到貝爾家後麵的空地上,就是她家和鐵路之間那塊空地。你可要小心,要是讓誰碰上和看見,咱就都得一塊兒被絞死。把他們放到空地上以後,就把手槍放在他們身邊——還是放在他們手裏吧。來——把我的槍拿去。\思嘉遠遠望去,看見瑞德把手伸到後襟底下,怞出兩支左輪手槍,阿爾奇接過來,就別在了腰裏。
“每支槍都要放一槍,讓人家一看就認為這是一場決鬥。
你明白嗎?”
阿爾奇點點頭,好像這才全明白了。一種敬佩的眼神不由得從他那冷漠的眼睛裏流露出來。但思嘉還是很不明白。過去這半個鍾頭對她來說完全是一場惡夢,使她覺得今後什麽事也弄不清楚了。然而看到瑞德在這可怕的局麵中似乎應付自如,她又感到一點欣慰。
阿爾奇轉身要走,又回過頭來用他那隻眼以詢問的神情盯著瑞德的臉。
“他?”
“是的。”
阿爾奇嘟嚷了幾聲,又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糟了,\他說著就順著過廳朝後門走去。
最後這段小聲的對話之中似乎有什麽秘密使得思嘉產生了新的恐懼和疑慮,仿佛胸口出現了一個冰冷的水泡,不停地膨脹。最後終於破了——“弗蘭克在哪裏?\她喊道。
瑞德趕緊走到床前,他這個大個子走起路來倒像貓一樣輕巧。
“等會兒再說。\他說著,笑了笑,\把燈拿穩點,思嘉,你不想把威爾克斯先生燒死吧,媚蘭小姐——\媚蘭抬頭看了看他,好像一個聽話的小兵在等待命令,當時情況太緊張了,她也沒注意瑞德第一次這樣稱呼她,隻有家裏人和老朋友才是這樣稱呼她的。
“對不起,我是想說,威爾克斯太太。……\“唔,巴特勒船長,不要說對不起,如果你去掉小姐二字,光叫我媚蘭,我會感到很榮幸。我覺得你就像是我的——我的哥哥,或者——或者是我的表哥。你又寬厚,又能幹。我怎樣才能好好地感謝你呢?\“謝謝,\瑞德說,他感到一陣不好意思。\我不該這麽冒昧,不過媚蘭小姐,\他用一種包寒歉意的語調說,“很抱歉,我剛才不得不說威爾克斯先生在貝爾-沃特琳賭場,對不想。
我說他和另外一些人去了這樣一個——一個——可是我離開這裏以後,得趕緊想個主意啊,於是我就想出了這麽一個計劃。我知道,我說的話他們是會相信的,因為我在北方佬軍隊的軍官中有那麽多朋友呀。使我受寵若驚的是他們向乎拿我當自己人看待,因為他們知道我在本地人當中是——就說是'不得人心'吧,你看,我今天晚上一開始就在貝爾的酒吧裏打撲克。有十個向北方佬軍隊的軍官能證實這一點。貝爾和她那些姑娘們更會情願不顧臉麵地扯謊,說威爾克斯先生和另外幾個人都是——整個晚上在她們樓上的,她們的話,北方佬也會相信的。因為北方佬就是這麽怪,他們想不到這個——這個行業中的女人也會極為忠誠,或者說有強烈的愛國心,這些今晚自稱開會的人究竟在哪裏,亞特蘭大的正派女人無論說什麽,北方佬也不會相信,但是他們相信那些——那些花花姑娘說的話,我想,有了我這個投敵分子和十幾個花花姑娘所作的保證,也許能有希望讓他們幾個人逃脫。\瑞德說到最後幾句話時,臉上露出了冷笑,但是他一看媚蘭是以充滿感激之情的臉相迎,他那冷笑的麵孔也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