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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02章 巴黎鳥瞰(2)

  我們的目光繼續朝這伸向遠處的圓形行宮一層層往上攀登,視線越過新城聖安東街那條在鱗次櫛比的屋頂之間的峽穀,便可以看到——我們總是隻談主要的文物——昂古萊姆府邸,一座經過好幾個時期才告成的龐大建築物。其中有些部分簇新雪白,在整體中顯得有些格格不入,就好比一件藍色短外套補了一塊紅補丁。不過,這座現代式樣的宮殿,屋頂又尖又高,顯得很離奇,而且屋頂上布滿鏤花的天溝,又用鉛皮把屋頂覆蓋住,鉛皮上有著許多閃閃發亮的鍍金的銅鑲嵌細作,形成千姿百態的花藤共飾,輕舒慢展。這如此奇妙鑲嵌的屋頂,就從這座古老建築物的暗褐色殘敗景象中脫穎而出,顯得分外飄逸。這座古老建築物的那些古老肥大塔樓,由於年久失修而中間凸起,宛如大酒桶由於腐爛而傾頹下來,從上到下裂開,看上去就像解開鈕扣而袒露在外的一個個大肚皮。後麵豎立著小塔宮,塔樓尖頂林立。不論舉目世上何方,不論是香博爾①,還是阿朗布拉②,也比不上這裏那樣神奇,那樣虛渺,那樣引人入勝。那一片林立的尖塔、小鍾樓、煙囪、風標、螺旋梯、螺栓,還有許多像是同個模子製出來的穿孔的燈籠,以及連片的樓台亭閣,成簇的紡綞形小塔(當時把小塔tourelle這個詞稱為tournelle),形狀各種各樣,高低大小不一,風貌千姿百態。整個昂古萊姆府邸,就好像是一個巨大的石塊棋盤。


  ①阿朗布拉:格拉納達阿拉伯君主的古都城,始建於一二三八年。王宮興建於十四世紀,是中世紀伊斯蘭教宮殿建築藝術的傑作之一。


  ②香博爾,即香博爾行宮,位於現在的盧瓦爾——歇爾省,是文藝複興時期的建築珍品之一。


  小塔宮右邊,是一座座墨黑的高大炮台,溝塹環繞,像是用一根繩子把它們捆紮在一起,彼此契合。隻見那座主樓上槍眼比窗戶要多得多,那個吊橋總是高高吊起,那道狼牙閘門老是落下,這就是巴士底城堡。從城垛子中間伸出來一個個黑喙,遠遠望去以為是承溜,其實全是大炮。


  在這座可怕的城堡腳下,處在其炮彈的威脅之下,那便是聖安東門,深藏在兩座炮台之間。


  過了小塔宮,直至查理五世興建的城牆,展現在眼前的是一片片莊稼,一座座林苑,宛如一張柔軟的地毯,隻見其間綠樹成蔭,花團錦簇。在林苑中央,樹木繁茂,幽徑交錯,一看這樹林和曲徑的迷宮,便可認出這就是路易十一賞賜給科瓦蒂埃的那座名聞遐邇的迷宮花園。這位大夫的觀象台高踞於迷宮之上,仿佛是一根孤零零的大圓柱,柱頂盤卻是一間小屋。他就在這間小藥房裏進行了不起的星相學研究。


  如今這裏是王宮廣場。


  正如前述,我們隻提到了王宮幾處出類拔萃的建築物,目的是想讓看官對宮殿區約略有個印象。宮殿區占據著查理五世城牆與東邊塞納河之間的夾角。新城的中心是一大堆平民百姓的住宅。實際上,新城通往右岸的三座橋梁便是從這裏開始的。總是橋梁先產生民宅,然後才產生王宮的。這一大堆市民住宅,好像蜂房似地擁擠在一起,卻也不無其美觀之處。一個京城的屋頂大都在此,宛如一個大海的波濤,蔚為壯觀。首先,大街小巷,縱橫交錯,在這一整塊群體中景象紛呈,煞是有趣。以菜市場為中心,街道四方輻輳,好比一顆巨星輻射出萬道金光。聖德尼大街和聖馬丁大街,岔道難以勝數,就像兩棵大樹,枝椏交錯,緊挨著往上猛長。還有許許多多彎彎曲曲的線路,諸如石膏坊街,玻璃坊街,織布坊街,等等,蜿蜒於整個區域。還有不少美麗的屋宇,拔地而起,刺破那一片山牆海洋的石化波濤:那就是小堡。小堡屹立在錢幣兌換所橋頭,而橋後,塞納河河水在水磨橋的輪扇下翻滾;當時的小堡,已不是叛教者朱利安時代那種羅馬式樣的炮樓,而是十三世紀封建時代的炮台,石頭非常堅硬,就是鐵鎬刨三個鍾頭也啃不下拳頭大的一塊來。除了小堡,還有屠宰場聖雅各教堂的華麗方形鍾樓,各個牆角布滿雕像,盡管十五世紀時尚未峻工,卻已經叫人讚歎不已了。當時鍾樓尤其還沒有那四隻直至今日仍然蹲坐在屋頂四角的怪獸,這四隻怪獸看上去像是四個獅身人麵像,要人看見新巴黎時非去解開舊巴黎的謎不可①。雕刻家羅爾隻是到了一五二六年才把它們安放上去。他一番嘔心瀝血隻掙得二十法朗。再則,就是朝向河灘廣場的柱子閣,我們在前麵已向看官略做介紹了。然後是聖熱爾韋教堂,後來增建了一座高雅的門廊,把教堂糟塌了;再是聖梅裏教堂,其古老的尖拱建築幾乎還是半圓拱腹的式樣;再是聖約翰教堂,其壯麗的尖頂是有口皆碑的;還有其他二十來座古建築物,並不恥於讓自己巧奪天工的英姿湮沒在這一片混亂的、窄小的、陰暗的深街之中。


  ①據希臘神話,有種帶翼獅身的女怪叫斯芬克司,常叫行人猜謎語,要是猜不中就把行人吃掉;後被猜中,便飛往埃及,化作獅身人麵像。


  此外,還可以加上十字街頭那些多過絞刑架的飾有雕像的石十字架;越過層層屋頂遠遠可瞥見其圍牆的聖嬰教堂的公墓;從群鍾共鳴街兩座煙突間可望見其頂端的菜市場恥辱柱;矗立在始終擠滿黑壓壓人群的岔路口的特拉瓦十字教堂的梯道;小麥市場一排環形的簡陋房屋;還可以看見菲利浦-奧古斯都古老城牆的片段;散落在房舍當中,塔樓爬滿常春藤,城門殘破,牆壁搖搖欲墮,麵目皆非;還有沿岸街,店鋪星羅棋布,屠宰場的剝皮作坊鮮血淋漓;從草料港到主教港,塞納河上船隻熙熙攘攘。說到這裏,新城的梯形中心地帶在一四八二年是什麽樣子,想必您會有個模糊的印象吧。

  除了這兩個街區——一個是宮殿區,另個是住宅區——以外,新城還有一個景觀,那就是從東到西,一條幾乎環繞全城四周的漫長的寺院地帶。這個地帶位於那圍住巴黎城的碉堡城廓的後麵,修道院和小教堂連片,構成巴黎第二道內城垣。例如,緊靠著小塔林苑,在聖安東街和老聖殿街之間,有聖卡特琳教堂及其一望無邊的田園,隻是由於巴黎城垣擋住了,其界限才沒有再擴展開去。在聖殿老街和新街之間,坐落著聖殿教堂,屹立在一道築有雉堞的寬闊圍牆中間,一簇塔樓高聳,形單影隻,好不淒涼。在聖殿新街和聖馬丁街之間,又有聖馬丁修道院,座落在花園中間,築有防禦工事,塔樓連成一片,鍾樓重疊,宛如教皇三重冠,這座教堂巍峨壯麗,堅不可摧,僅次於聖日耳曼-德-普瑞教堂。在聖馬丁和聖德尼兩條街之間,是三一教堂的一片圍牆。最後,在聖德尼街和蒙托格伊街之間是修女院,旁邊是奇跡宮廷的腐爛屋頂和殘牆斷壁。這是混跡於這一由修道院組成的虔誠鏈條中僅有絕無的世俗環節。


  在右岸重重疊疊的屋頂中,獨自展現在我們眼前的還有第四塊區域,位於城牆西角和塞納河下遊的河岸之間,那是擁擠在盧浮宮腳下一個由宮殿和府邸組成的新紐帶。菲利浦-奧古斯都所建的這座老盧浮宮,龐大無比,其巨大主塔的周圍簇擁著二十三座宛若嬪妃的塔樓,其他許多小塔就更不用說了,這座宮殿遠遠望去,好似鑲嵌在阿郎鬆府邸和小波旁宮那些峨特式的尖頂之間。這些連成一片的塔樓,好像希臘神話中的多頭巨蛇,成了巴黎城的巨大守護神,始終昂著二十四個頭,端部屋麵大得嚇人,或是鉛皮的,或是石板為鱗的,全都閃爍著金屬的亮光,這巨蛇出人意外地一下子刹住新城西部的外形。


  這樣,古羅馬人稱之為島(insula)的這一片浩瀚的市民住宅區,左右兩邊各有一大群密集的宮殿,一邊以小塔宮為首,另一邊則以盧浮宮為首,北邊是一長帶寺院和圍起來的田園,縱目眺望,渾然一體。這萬千華廈的屋頂有瓦蓋的,也有石板鋪的,重重疊疊,勾勒出萬般奇怪景觀,而展現在這些華廈之上的則是右岸四十四座教堂的鍾樓,都是紋花細鏤,有凹凸花紋的,有格子花紋的;無數街道縱橫交錯;一邊的界限是豎立著方形塔樓(大學城城牆卻是圓形塔樓)的高大牆垣,另一邊則是橫架著座座橋梁和穿行著無數舟船的塞納河。這便是十五世紀新城的概貌。


  城牆外麵,城門口緊挨著幾個城關市鎮,但數量少於大學城那邊,也比那邊分散。巴士底城堡的背後,有二十來所破舊房屋蜷縮在那有著新奇雕塑的福班十字教堂和有著扶壁拱垛的田園聖安東修道院的周圍;然後是隱沒在麥田裏的博潘庫爾鎮;小酒店毗連的庫爾蒂伊歡樂村莊;聖洛朗鎮,遠遠望去,其教堂的鍾樓好像和聖馬丁門的尖塔連接在一起;聖德尼鎮及聖拉德爾遼闊的田園;過了蒙馬爾特門,是白牆環繞的穀倉——艄女修道院,修道院後麵,便是蒙馬爾特,石灰石山坡上當時教堂之多大致與磨坊的數量相當,以後隻剩下磨坊了,因為社會如今隻需要肉體的食糧而已。最後,過了盧浮宮,牧場上橫著聖奧諾雷鎮,當時規模已十分可觀;還有鬱鬱蔥蔥的小布列塔尼田莊;還有小豬市,市場中心圓突突地立著一口可怕的大爐,專門用來蒸煮那班製造假錢的人。


  在庫爾蒂伊和聖洛朗之間,您的眼睛早已注意到,在荒涼的平原上有一個土丘,頂上有座類似建築物的東西,遠遠望去,好像一座傾頹的柱廊,站立在牆根裸露的屋基上麵。這並非是一座巴特農神宙,也不是奧林匹斯山朱庇特殿堂。這是鷹山!


  我們雖然想盡可能簡單,卻還是逐一列舉了這麽多建築物。隨著我們逐漸勾畫出舊巴黎的總形象時,如果這一長串列舉並沒有在看官心目中把舊巴黎的形象弄得支離破碎的話,那麽,現在便可以用三言兩語予以概括了。中央是老城島,其形狀活像一隻大烏龜,覆蓋著瓦片屋頂的橋梁好似龜爪,灰色屋頂宛若龜殼,龜爪就從龜殼下伸了出來。左邊是狀如梯形的大學城,巨石般的一整塊,堅實,密集,擁擠,布滿尖狀物。右邊是廣大半圓形的新城,花園和曆史古跡更多。


  老城、大學城、新城這三大塊,街道無數,像大理石上密密麻麻的花紋一般。流經全境的是塞納河,德·普勒爾神父稱之為“塞納乳娘”,河上小島、橋梁、舟楫擁塞。巴黎四周是一望無垠的平原,點綴著千百種農作物,散落著許多美麗的村莊;左邊有伊錫、旺韋爾、沃吉拉爾、蒙特魯日,以及有座圓塔和一座方塔的戎蒂伊,等等;右邊有二十來個村莊,從孔弗蘭直至主教城。天際,山嶺逶迤、環抱,好像一個麵盆的邊緣。最後,遠處東邊是樊尚林苑及其七座四角塔樓;南邊是比塞特及其尖頂小塔;北邊是聖德尼及其尖頂,西邊是聖克魯及其圓形主塔。這就是一四八二年的烏鴉①從聖母院鍾樓頂上所見到的巴黎。

  然而,像這樣一座都市,伏爾泰卻說在路易十四以前隻有四座美麗的古跡,即索拜學堂的圓頂、聖恩穀教堂、現代的盧浮宮和現已無從查考的另一座,也許是盧森堡宮吧。幸運的是,盡管如此,伏爾泰還是寫下了《老實人》,仍然是空前絕後最善於冷嘲熱諷的人。不過,這也正好證明:一個人可以是了不起的天才,卻可能對自己缺乏天資的某種藝術一竅不通。莫裏哀把拉斐爾②和米凱朗琪羅稱為他們時代的小儒,難道他不是認為很恭維他們嗎?


  言歸正傳,還是再回到巴黎和十五世紀這上麵來吧。


  ①拉斐爾(1483—1520),意大利著名的畫家。


  ②雙關語,烏鴉也喻指教士。


  當時巴黎不單是一座美麗的城市而已,而且還是清一色建築風格的城市,是中世紀建築藝術和中世紀曆史的產物,是一部岩石的編年史。這是隻由兩層構成的城市,即羅曼層和峨特層,因為羅馬層除了在朱利安的溫泉浴室穿過中世紀堅硬表皮還露出來以外,早已消失了。至於凱爾特層①,哪怕挖掘許多深井,也無法再找到什麽殘存的東西了。


  五十年後,文藝複興崛起,巴黎這種如此嚴格,卻又如此豐富多采的統一性,摻入了華麗的氣派,叫人眼花繚亂,諸如各種別出心裁的新花樣,各種體係,五花八門的羅馬式半圓拱頂、希臘式圓柱、峨特式扁圓穹窿,十分細膩而又刻意求精的雕刻,對蔓藤花飾和茛菪葉飾的特別愛好,路德的現代建築藝術的異教情調,不一而足。這樣,巴黎也許更加美麗多姿了,盡管看上去和想起來不如當初那麽和諧。然而,這一光輝燦爛的時間並不長久。文藝複興並不是無私的,它不僅要立,而且要破。它需要地盤,這倒也是實話。因此,峨特藝術風格的巴黎,完整無缺的時間隻是一刹那而已。屠宰場聖雅各教堂幾乎尚未峻工,就開始拆毀古老的盧浮宮了。


  從此以後,這座偉大城市的麵貌日益變得不成樣子了。羅曼式樣的巴黎在峨特式樣的巴黎的淹沒下消失了,到頭來峨特式樣的巴黎自己也消失了。誰能說得上代替它的又是怎麽樣的巴黎呢?

  ①凱爾特人:古代印歐許多種族的總稱,公元前二千年散布在中歐一帶,占據相當於現在的法國、英國、西班牙、北意大利、巴爾幹和小亞細亞等地。凱爾特藝術的特征是用簡化的線條進行示意,如幾何圖形,尤其是螺旋圖形,弧線和反曲線,常用各種動植物作為裝飾圖案的基礎。


  在杜伊勒裏宮①,那是卡特琳·德·梅迪西斯的巴黎;在市政廳,那是亨利二世②的巴黎,兩座大廈還是情趣高雅的;在王宮廣場,是亨利四世③的巴黎,王宮的正麵是磚砌的,牆角是石壘的,屋頂是石板鋪的,不少房屋是三色的;

  ①


  ②亨利二世(1519—1559):法國國王(1547—1559)。


  ③亨利四世(1553—1610):法國國王(1589—1610)。


  “我們痛苦而又憤慨地看到,人們打算擴建、改造、翻修這座令人觀止的宮殿,也就是說想把它破壞殆盡。如今建築師的手都是粗笨有餘,壓根兒不能去觸摸一下這些文藝複興時代的精致傑作。我們一直期望他們不敢冒然這麽做。況且,拆毀杜伊勒裏宮如今也許不僅僅是一種粗暴行為,連一個汪達爾醉漢也會羞紅了臉,而是一種背叛行徑。杜伊勒裏宮不但是十六世紀的藝術珍品,而且還是十九世紀的曆史的一頁。這座王宮已不再屬於國王,它屬於人民。我們就讓它永遠像今天這個樣子吧!我們的革命已經在它的額上打下烙印。在它的兩座門麵上,一座挨過八月十日的炮彈,另一座遭受過七月二十九日的炮轟。它是神聖的。


  ——八三一年四月七日於巴黎”(雨果第五版原注)

  一七八九年法國資產階級大革命摧毀了封建專製製度,代之以君主立憲製。


  然而,國王與革命之間的妥協是脆弱的。國王路易十六拒絕廢除貴族特權,拒絕《人權宣言》,對君主立憲製又三心二意,加上移居國外的貴族陰謀策劃反革命勾當,以及一七九二年四月對奧地利作戰慘遭失敗,於是一七九二年八月十日,巴黎人民在資產階級激進派的領導下,攻占了杜伊勒裏宮。路易十六倉皇出逃,但被抓獲,一七九三年一月被送上斷頭台處死。


  一八三○年,查理十世頒布了四道敕令:取消一八三○年七月三日選舉結果:召開選舉人重新選舉;修改選舉法(壓縮選舉人的數目);全部取消新聞自由。於是巴黎爆發了七月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日三天起義,曆史稱為“三個光輝的日子”,結束了查理十世的統治。起義群眾於七月二十九日攻占了杜伊勒裏宮。然而,七月革命的勝利果實卻被大資產階級所篡奪,他們與貴族相勾結,建立了波旁支係的七月王朝。

  杜伊勒裏宮今已不複存在,一八七一年巴黎公社起義時部分遭火焚,一八八二年被拆除。如今隻剩下杜伊勒裏花園,成為巴黎遊覽勝地之一。


  在聖恩穀教堂,是路易十三①的巴黎,這是一種低矮扁平的建築藝術,拱頂呈籃子提手狀,柱子像大肚皮,圓頂像駝背,要說都說不來;在殘老軍人院,是路易十四②的巴黎,氣派宏大,富麗堂皇,金光燦爛,卻又冷若冰霜;在聖絮爾皮斯修道院,是路易十五③的巴黎,渦形裝飾,彩帶係結,雲霞繚繞,細穗如粉絲,菊苣葉飾,這一切都是石刻的;在先賢祠,是路易十六④的巴黎,羅馬聖彼得教堂拙劣的翻版(整個建築呆頭呆腦地蜷縮成一堆,這就無法補救其線條了);在醫學院,是共和政體的巴黎,一種摹仿希臘和羅馬的可憐風格,活像羅馬的大競技場和希臘的巴特農神廟,仿佛是共和三年憲法摹仿米諾斯⑤法典,建築藝術上稱為穡月⑥風格;在旺多姆廣場,是拿破侖的巴黎,這個巴黎倒是雄偉壯觀,用大炮鑄成一根巨大的銅柱;在交易所廣場,是複辟時期的巴黎,雪白的列柱支撐著柱頂盤的光滑中楣,整體呈正方形,造價兩千萬。


  ①穡月:又譯獲月,法國共和曆法的第十月,相當於公曆六月十九(或二十)日至七月二十(或二十)日。


  ②米諾斯:古希臘克諾索斯島國的國王,大約在公元前十六至十五世紀期間。相傳米諾斯是克裏特島的開化者,公正的國君,立法的哲人。


  ③路易十六(1754—1793):法國國王(1774—1791)。


  ④路易十五(1710—1774):法國國王(1715—1774)。


  ⑤路易十四:見本卷第一章注。


  ⑥路易十三:見本卷第一章注。


  由於格調、式樣和氣勢相類似,各有一定數量的民房與上述每座獨具特色的曆史古跡緊密相聯係。這些民房分散在不同的街區,但行家的目光還是一眼便可把它們區分開來,並確定其年代,隻要善於識別,哪怕是一把敲門槌,也能從中發現某個時代的精神和某個國王的麵貌。


  因此,今日巴黎並沒有總體的麵貌,而是收藏好幾個世紀樣品的集錦,其中精華早已消失了。如今,京城一味擴增房屋,可那是什麽樣子的房屋呀!照現在巴黎的發展速度來看,每五十年就得更新一次。於是,巴黎最富有曆史意義的建築藝術便天天在消失,曆史古跡日益減少,仿佛眼睜睜看這些古跡淹在房舍的海洋中,漸漸被吞沒了。我們祖先建造了一座堅石巴黎,而到了我們子孫,它將成為一座石膏巴黎了。


  至於新巴黎的現代建築物,我們有意略去不談。這並非因為我們不願恰如其分地加以讚賞。蘇弗洛先生建造的聖日芮維埃芙教堂,不用說是有史以來薩瓦省用石頭建造的最美麗蛋糕。榮譽軍團官也是一塊非常雅致的點心。小麥市場的圓頂是規模巨大的一頂英國賽馬騎手的鴨舌帽。聖絮爾皮斯修道院的塔樓是兩大根單簧管,而且式樣平淡無奇;兩座塔樓屋頂上那電報天線歪歪扭扭,起伏波動,像在不斷做鬼臉,煞是可愛!聖羅希教堂門廊之壯麗,隻有聖托馬斯·阿奎那①教堂的門廊可相媲美;它在一個地窖裏還有一座圓雕的耶穌受難像和一個鍍金的木雕太陽,都是奇妙無比的東西。


  ①托馬斯·阿奎那(1227—1274):意大利神學家和經院哲學家。其學說被確定為羅馬教會的官方哲學,其哲學體係被稱為“托馬斯主義”。


  植園的迷宮之燈也是巧妙異常。至於交易所大廈,柱廊是希臘風格的,門窗的半圓拱是羅馬風格的,扁圓的寬大拱頂是文藝複興風格的,無可爭辯地這是一座極其規範、極其純粹的宏偉建築物。證據就是:大廈頂上還加上一層阿提喀①頂樓,這在雅典也未曾見過,優美的直線,隨處被煙突管切斷,雅致得很!還得補充一句,凡是一座建築物,其建築藝術必須與其用途結合得天衣無縫,以至於人們一眼見到這建築物,其用途便一目了然,這是司空見慣的,因此任何一座古跡,無論是王宮,還是下議院、市政廳、學堂、馴馬場、科學院、倉庫、法庭、博物館、兵營、陵墓、寺院、劇場,都令人驚歎得無以複加。且慢,這裏說的是一座交易所。此外,任何一座建築還應當與氣候條件相適應。顯然,這座交易所是特意為我們寒冷而多雨的天氣建造的,它的屋頂幾乎是平坦的,就像近東的那樣,這樣做是冬天一下雪,便於清掃屋頂,更何況一個屋頂本來就是為了便於打掃而造的。至於剛才在上麵所提到的用途,那可真是物盡其用了;在法國是交易所,要是在希臘,作為神廟又有何不可!誠然,建築師設計時把大時鍾鍾麵遮掩起來是煞費一番苦心的,要不然,屋麵的純淨優美的線條就被破壞了。話說回來,相反地,圍繞整座建築物造了一道柱廊,每逢重大的宗教節日,那班證券經紀人和商行掮客便可以在柱廊下冠冕堂皇地進行高談闊論了。毫無疑問,上述這一切都是無以倫比的壯麗的宏偉建築。

  ①阿提喀:建築藝術上指頂樓小於底下各層。阿提喀文化指雅典文化。


  此外,還有許多漂亮的街道,式樣繁多,盎然生趣,裏沃街便是一例。我可以滿懷信心地說,從氣球上俯瞰巴黎,總有一天它會呈現出豐富的線條,多采的細節,萬般的麵貌,簡樸中見某種難以名狀的偉大,優美中見某種有如奕棋般的出奇製勝的絕招。


  然而,不論您覺得如今的巴黎如何令人觀止,還是請您在頭腦中恢複十五世紀時巴黎的原狀,重新把它建造起來;看一看透過那好似一道奇妙綠籬的尖頂、圓塔和鍾樓的燦爛陽光;瞧一瞧那一灘綠、一灘黃的塞納河河水,波光閃爍,色澤比蛇皮更光怪陸離,您就把塞納河端起來往這廣大無邊的城市中間潑灑,就把塞納河這一素練往島岬一撕,再在橋拱處把它折疊起來;您再以藍天的背景,清晰地勾畫出這古老巴黎峨特式樣的剪影,讓其輪廓飄浮在那纏繞於無數煙囪的冬霧之中;您把這古老的巴黎浸沒在沉沉黑夜裏,看一看在那陰暗的建築物迷宮中光與影的離奇古怪遊戲;您灑下一道月光,這迷宮便朦朧出現,那座座塔樓遂從霧靄中伸出巨大的頭頂來;要不,您就再現那黑黝黝的側影,用陰影複活尖塔和山牆的無數尖角,並使烏黑的側影突現在落日時分赤銅色的天幕上,其齒形的邊緣勝似鯊魚的頷額。——然後,您就比較一下吧。


  您要是想獲得現代的巴黎所無法給您提供的有關這古城的某種印象,那麽您不妨就在某一盛大節日的清晨,在複活節或聖靈降臨節①旭日東升的時分,登上某個高處,俯覽整個京城,親臨其境地體驗一下晨鍾齊鳴的情景。


  ①複活節:基督教紀念“耶穌複活”的節日,每年春分月圓後第一個星期日為複活節。聖靈降臨節在複活節後第七個星期日。


  等天空一發出信號,因為那是太陽發出的信號,您便可以看見萬千座教堂一齊顫抖起來。首先是從一座教堂到另一座教堂發出零散的丁當聲,好像是樂師們相互告知演奏就要開始了;然後,突然間,您看見——因為似乎耳朵有時也有視覺——每一鍾樓同時升起聲音之柱、和聲之煙。開始時,每口鍾顫震發出的聲音,清純,簡直彼此孤立,徑直升上燦爛的晨空。隨後,鍾聲漸漸擴大,溶合,混和,相互交融,匯成一支雄渾壯美的協奏曲。最後隻成為一個顫動的音響整體,不停地從無數的鍾樓發出宏亮的樂聲來;樂聲在京城上空飄揚,蕩漾,跳躍,旋轉,然後那震耳欲聾的振輻漸漸搖蕩開去,一直傳到天外。


  然而,這和聲的海洋並非一片混雜;不論它如何浩瀚,如何深邃,一點也不失其清澈透亮。您可以從中發現每組音符從群鍾齊鳴中悄然逃離,獨自起伏回蕩;您可以從中傾聽木鈴和巨鍾時而低沉、時而刺耳的唱和;還可以看見從一座鍾樓到另一座鍾樓八度音上下跳動,還可以望見銀鍾的八度音振翅騰空,輕柔而悠揚,望見木鈴的八度音跌落墜地,破碎而跛腳;還可以從八度音當中欣賞聖厄斯塔舍教堂那七口大鍾豐富的音階升降不迭;還可以看見八度音奔馳穿過那些清脆而急速的音符,這些音符歪歪扭扭形成三、四條明亮的曲線,隨即像閃電似地消失了。那邊,是聖馬丁修道院,鍾聲刺耳而嘶啞;這邊,是巴士底,鍾聲陰森而暴躁;另一端,是盧浮宮的巨塔,鍾聲介於男中音和男低音之間。王宮莊嚴的鍾樂從四麵八方不懈地拋出明亮的顫音,恰好聖母院鍾樓低沉而略微間歇的鍾聲均勻地落在這顫音上麵,仿佛鐵錘敲打著鐵砧,火花四濺。您不時還可看見聖日耳爾——德——普瑞教堂三重鍾聲飛揚,各種形狀的樂聲陣陣掠過。隨後,這雄壯的組合聲部還不時略微間歇,讓道給念聖母經時那密集和應的賦格曲,樂聲轟鳴,如同星光閃亮。在這支協奏曲之下,在其最深處,可以隱隱約約分辨出各教堂裏麵的歌聲,從拱頂每個顫動的毛孔裏沁透出來。——誠然,這是一出值得人家傾聽的歌劇。通常,從巴黎散發出來的哄哄嘈雜聲,在白天,那是城市的說話聲;在夜間,那是城市的呼吸聲;此時,這是城市的歌唱聲。因此,請您聆聽一下這鍾樓樂隊的奏鳴,想象一下在整個音響之上彌散開來的五十萬人①的悄聲細語、塞納河永無盡期的哀訴、風聲沒完沒了的歎息、天邊山丘上宛如巨大管風琴木殼的四大森林那遙遠而低沉的四重奏;如同在一幅中間式調的畫中,您再泯除中心鍾樂裏一切過於沙啞、過於尖銳的聲音;那麽,請您說說看,世上還有什麽聲音更為豐富,更為歡悅,更為金燦,更為耀眼,勝過這鍾樂齊鳴,勝過這音樂熔爐,勝過這許多高達三百尺②的石笛同時發出萬般鏗鏘的樂聲,勝過這渾然隻成為一支樂隊的都市,勝過這曲暴風驟雨般的交響樂!

  ①指古法尺,每法尺為三二五毫米。


  ②指當時巴黎的人口總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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