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知曉
汝可名喚長生?
長生忽然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答,是錯。
不答,亦是錯。
三百年的時光不過彈指一瞬間,同風法在一起的三百年,卻是抵過了幾萬年平板而無趣的光陰。
三百年,她隻是風法最後一世輪回之中的過客,冷眼看他的悲喜苦樂,但是站在他的身旁,那種感覺讓她歡喜。
此三百年,她必將珍而重之,深藏心底,除了她自己之外,再無人知曉。
獨屬於她的,回憶。
她卻唯獨未曾想過,同風法會再次出現交集。
事情不該是這樣。
“長生。”風法似乎是在感慨,又或者是在歎息,他看向一派冷然實則無措的女子,黑眸之中染上了點點笑意。“吾未忘。”
吾未忘,是你陪我走過的最後三百年,讓我不再是孤身一人,枯寂終了。
長生點了點頭,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又忽地想起這樣一來他們也不算是陌生人,勉強地扯了扯嘴角。“恭喜歸位。”
風法臉上的笑意微微一僵,他周身散發出的氣勢陰冷而肅殺,隱約之中帶著暴虐之氣。“汝這般是何意?”
這是想要將他們之前的關係撇的幹幹淨淨?
“風法,吾當初去下界,隻為使得汝褪血戾。”長生垂下眸子,繼續道:“現已皆大歡喜,凡塵俗事,皆是牽絆,汝既已為神,當放則放。”
“當放則放?”
風法不怒反笑,手中的力道加重,一下子將人拉到自己麵前,兩人的呼吸交、纏在一起,雙目相對,兩人皆是微微一愣。
“長生,吾心係於爾,汝可知?”風法低垂著眸子,那方天地漆黑如墨古井無瀾,單單寫滿了認真。
長生怔愣,她……自是知曉。
然而風法於她,同其他任何一個人都不一樣。獨特,獨一無二的一個人。
當那個肆意狂傲了一生的男子望著蒼茫白雪,緩緩地說出那句“忽然有些舍不得你了”之時,她握緊了自己手腕上的金線。
將時間停下,隻需要自己念動一個熟悉無比的法咒,那個擁有深紫色眸子的男子,就不會忘記這一切。
便能陪吾一同走下去。
她緩緩地閉上了眼,手中的金線緩緩滑落,在冷風之中輕揚。
不可。
不可。
向來淡然無求的命格之神,看盡塵世生離死別的命格之神,卻差點抑製不住心底的欲望。
她再次睜開眼睛,俊美的男子已經安靜地閉上了那雙深紫色的眼眸,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雪翠色的抹額在黑發之中若隱若現。
風法曾對她笑言,若是有一天我死去,你定要讓我看著你的眼睛,被你那冷冰冰的目光一看,我就對這個世間毫無留戀了。
結果,她閉上了眼睛。
注定會有留戀。
她走到了他身邊,白皙的手指輕輕地拂過他額前的碎發,觸到了那雪翠色的抹額,碰到了尚有餘溫的臉頰。
漏斷疏影彌留,雲出岫。
她知曉。
卻從未應過。
長生看著現在好好站在自己麵前的人,手腕上是他掌心的溫熱,唇角微微彎起,如今應下他……也好。
“風法,主神召汝。”塵命的聲音中帶著一絲冷意,十分不善地望著風法。
不過區區三百年,長生卻變化如此之大,當與此人脫不了幹係。
長生鬆了一口氣,卻隱隱有些失落,她朝著風法淡淡地點了點頭,風法很是不悅地皺了皺眉,鬆開了她的手腕。
擦身而過的瞬間,他仿若聽到了雪落的聲音。
雪白色的長袍劃出完美的弧度,冷漠的背影一如當初。
很多時候,錯過不需要如此多的準備,就那般突然地到來,點點的欣喜便會很快寂滅。
滅煞之神,被主神派去了惡靈虛空。
何日斬盡惡靈,何日歸於神魔界。
然萬千世界,人心有惡,惡念不絕,自會有惡靈而生,惡靈生而不息,如何斬盡?
無窮無盡的黑暗,惡靈源源不斷的絕望和惡念充斥在周圍,風法如同宣泄一般地將那些惡靈扯碎碾滅,然而很快便會有無數新的惡靈出現。
有些時候,時間已經沒有了意義。
那些細小的,卻是源源不斷的黑暗與絕望,就像是細細密密織就的海水,將他整個人湮沒在其中。
“吾兒,汝血戾未除,可前去惡靈虛空,褪血戾,滅欲念。”
主神語重心長的聲音猶在耳邊,但是風法清楚,主神的重點,在最後那三字之中。
滅欲念。
萬界之神,萬神之主,輕飄飄幾句話,便是不可違抗之令。
幾萬年,還是十幾萬年,便這樣過去。
紅色的一小團在玉石上滾來滾去,等滾夠了,才慢悠悠地蹭到了矮幾旁,抬頭望著垂眸閱文的女子。
“嗷嗚?”
長生將書簡放下,金眸瞥向狻猊,隻是那裏麵多了一抹複雜的意味,向來冷冰冰的金瞳中竟是有了些許的溫度。
狻猊頭頂一重,然後整隻小獸驚訝地瞪大了眼睛,紅彤彤的一身長毛抖了幾抖。
主神在上,它狻猊跟了主人三十萬年,主人第一次摸它的頭!!
不是無視略過……不是嫌棄一瞥……是摸頭哎!!
狻猊的眼睛登時亮了起來,大著膽子在主人的掌心裏蹭了蹭。咦~好舒服!
“十萬年了。”
空靈淡然的聲音響起,狻猊歪了歪腦袋,不解地眨了眨眼睛。
區區三百年。
很多具體的東西早已記不得了。
他對自己說的那些話,他做的那些事情,甚至是他的模樣與笑顏……此間重重,皆化成過眼煙雲。
長袖一揮,麵前已是大片蒼茫的青山,奇峰峻嶺,蒼翠欲滴。
“嗷嗚??”狻猊撒歡地跑了起來,大片大片的蝴蝶被它驚得飛了起來,漫天彩蝶飛舞,掩去了白衣女子眼中的落寞。
當初那片熱鬧地無以複加的集市,早已經變成了巍峨青山,曾經的痕跡,半絲也無。
十萬年,滄海也變作桑田。
漫天飛舞的七彩蝶翼,稱地那抹白色格外單調無趣。
狻猊似乎是感受到了主人的情緒,不再撒歡玩鬧,安靜地伏坐在長生腳邊,它仰著小腦袋看向飛到天際的蝴蝶,忽然感覺有些悲涼。
盡管,它十分不理解悲涼是為何意。
大概就是所有的回憶都已消失不見,隻剩下單調的某種執著,唯獨記得有這麽一個人,留給了自己大片的溫暖。
當找不到他們的曾經,連存在的痕跡都無,僅剩大片大片的悵惘。
惡靈虛空。
黑發黑眸的男子伸手將頭發撩到腦後,身上的袍子被風吹得鼓起,他猛地將長劍插在了地上,狂妄又囂張地望著陰沉沉的天空,低聲笑了起來。
喑啞的笑聲帶著濃重的戾氣,仿若染上了濃濃的血色。
主神,父神。
適得其反。
他身上的血煞之氣,隻會隨著時間的推移愈發濃重,而主神將他放到煞氣如此之重的一方天地,隻會讓他心中的怨恨和不懟越來越深……直至,無法壓製。
最初,一片濃重的黑暗之中,他會無比地思念長生,思念那個帶給他無數回憶的女子。他一直在等,為何主神還未將他召回。
後來,習慣了那片黑暗,習慣了殺戮,他逐漸地沒有那般思念,卻還是會將她當做自己最珍貴的回憶,留存於心底。他開始埋怨,主神為何不將他召回。
漫長枯寂的等待會使人發瘋,那些珍貴的思念也會逐漸變質,變得瘋狂而病態。
若主神沒過多久便將他召回,他會心存感激。
若主神過了很久才將他召回,他大概會淡然處之。
若主神現在將他召回……他一定會殺了主神。
殺了他!
希望是美好的,長久的希望是珍貴的,但是看不到盡頭卻無法實現的希望,是最殘忍的。
那抹美好的,無比珍貴的白影,鐫刻在他的心底的人,也會消失不見。
得不到的,便毀掉好了。
這個沒有意義的世界,統統毀掉便好。
整個惡靈虛空開始劇烈地震顫起來,惡靈們開始瘋狂地叫囂著蠢蠢欲動。
惡靈虛空,接萬界亡靈,匯萬界之惡煞。
然而惡靈們卻是未曾想到,迎接自己的會是永久的寂滅。
惡靈虛空之中的惡靈,在一瞬間,奇跡般地消失不見。
滅煞之神,歸神魔界。
鴉羽般的長發飛揚,高大挺拔的男子宛若修羅歸來,周身的惡念邪欲同神魔界聖潔的氣息相衝,風法挑了挑眉,緩緩抬起了手掌,一枚小小的琉璃鈴鐺慢慢地在掌心凝聚成型,折射而出七彩的光芒。
千蓮池,十萬年如一日。
長生正躺在榻上淺眠,墨發如瀑鬆散而下,狻猊正樂此不疲地一根一根將那發絲攏在一處,伸出厚厚的毛絨絨的爪子碰一碰,然後縮回來,再碰一碰……
紅色的腰帶之上,纏著幾圈金色的絲線,絲線被隨意地係了個結,長出來的一段不時掃道狻猊的大大的尾巴上,總是令它驚懼地回頭一瞪,然後繼續轉頭碰頭發。
長生。長生。
隱約中,長生好像聽到有人在喚自己,溫柔繾綣,帶著刻骨的眷戀。
長生……長生。
她緩緩地睜開眼睛,對上了一雙漆黑如墨帶著笑意的眼眸。
呼吸猛地一滯,耳邊是那人溫柔地不像話的低語。
“此為吾親手所做,予長生可好?”
然後是一陣清脆悅耳的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