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欽差
作為紹興府新昌縣令，朝廷的七品命官，萬俟鬆這幾個月來，譜擺的有些大。無論刑名訴訟，還是錢糧征繳，基本上都推給了主薄。偶有坐衙，也從不摸卷，俱是下人為其掌墨鋪卷，連翻頁都不動手。皇上的架子也比不上他，絕對稱得上是個超級縣官兒大老爺。
??當然，據衙門裏的差役們傳言，這是因為我們敬愛的縣太爺操勞過度、積勞成疾，結果得了個雙臂痛風的怪病，手不能握，肩不能舉。
??好在這些天來，萬俟鬆總算好了許多。雖然右臂可以輕微活動了，然而左手卻始終抓不起重物。落到如今這個地步，萬俟鬆是咎由自取，能活著，還要多虧他那心地善良的侄女萬俟萱。不然，張石頭那臨門一腳，怕是早就把他踹到陰曹地府了。右臂肩胛骨骨折，倒還無甚大礙，隻要再休養兩月，應該就可以恢複如常。可是左手，被張石頭狠狠一擊，不但手指關節粉碎性骨折，還傷及了他手上的筋和脈。這隻左手，怕是廢了。
??人不可貌相！萬俟鬆終於明白了，每個人的成功都不是僥幸。那個看似氣息虛浮的憨小子張石頭，其實就是扮豬吃虎，身上的功夫，他這個經常自詡為武學奇才的人，竟無法望其項背。
??雖然他確實是栽在了身後那隻迷一般的冷箭上，但若不是張石頭那閃電一般的速度，和排山倒海的力量，他又怎會在占盡先機的情形下，輸得一敗塗地呢？
??師兄荊未晚，一直以來，都是他萬俟鬆的偶像。可若是對上張石頭，師兄贏得了嗎？
??想到這裏，萬俟鬆不禁搖了搖頭。數十年來自信滿滿的武學奇才，如今的心態，竟發生了大變。
??江湖套路廣，不如回官場！
??坐在縣衙二堂上，案幾上的卷宗文案以及往來公文，已經堆成小山。主薄雖然是佐貳官，可也不是他萬俟鬆的師爺。越俎代庖這種事幹好了不落好，出事了還要擔責任。若不是聽說萬俟鬆是相國秦檜的人，早就參他怠政啦。
??萬俟鬆作為一個黑社會的頭目，初入官場，也並非是那般不堪，想要做個混世魔王、魚肉百姓。而是心潮澎湃的想做個好官。當自己處於一個黑暗勢力中心的時候，思維當然隻局限在打打殺殺、好勇鬥狠上；可是一朝從江湖飛上廟堂，原先每天都在算計如何殺人，如今卻每日都要麵對泱泱大縣數十萬人口的吃喝拉撒、柴米油鹽，萬俟鬆忽然覺得，他的人生煥然一新，思想品德的境界得到了一個質的升華。他不是沒有讀過聖賢書，隻是年輕時癡迷於武功，入了黑道更是漸漸的泯滅了他的許多良知。
??野心，和想做個好官，其實不矛盾。可惜他站錯了隊伍，跟錯了老板。雖然他也很努力的想為百姓做些好事，然而秦檜如今需要的走狗，必須是刮油能手。因為南宋如今的財政，千瘡百孔、入不敷出。要想維持整個南宋官僚、經濟、軍事、外交的正常運轉而不至坍塌，秦檜最拿手的一件事，就是不停的盤剝、盤剝、再盤剝。
??所以秦檜作為曆史上的一名宰相，不僅僅是因為他殺害了嶽飛，而遭人唾棄。作為一個龐大帝國的實際運作者，秦檜的政治智謀堪稱過剩，可是在經濟、民生方麵，秦檜幾乎就是個低能兒。秦檜當政宰相的數十年間，南宋的百姓可謂是生活在水深火熱當中。物價飛漲、賦稅奇重，本是江南富庶的魚米之鄉，也變得百業凋敝、雖未餓殍遍野，百姓的生活卻是苦不堪言。北宋時期，南方民間積攢的經濟底蘊，被敗壞殆盡。以至於宋孝宗當政後，想要揮師北上、一雪前恥，卻發現根本無錢無糧，舉國上下窮的底兒掉。於是宋孝宗勵精圖治，裁汰冗官，懲治貪汙，積極發展工農業生產，輕徭薄役。南宋經濟迅速繁榮，史稱“乾淳之治”。
??所以作為曆史上最為聲名狼藉的宰相，秦檜實至名歸。
??正當萬俟鬆打起精神認真翻閱公文的時候，有差役來報，說是皇上派遣的欽差大臣已經到了二堂外。萬俟鬆大吃一驚，朝廷欽差向來高接遠送，人未到，早有邸報、信使傳來。怎麽會如此悄無聲息就到了縣衙？
??“胡說八道！欽差駕到，怎會沒有信使通傳？可有儀仗法駕，欽差信物？”
??差役委屈道：
??“縣尊，那來人一身粗布衣裳，未著官服，自稱是特使欽差，有皇上密旨。並無儀仗法駕，身旁跟了一二十名兵士，個個人高馬大，小的哪敢阻攔？”
??萬俟鬆聞言不敢怠慢，立刻起身離案，還未走出案幾，門口便傳來笑聲：
??“誒呦，咱萬俟大人官兒不大、架子不小啊！”
??萬俟鬆抬頭一看，嚇出一身冷汗。
??來人正是張石頭，身後親兵呼啦啦一閃身，全都跟著進了二堂。
??萬俟鬆驚慌失措，見了張石頭，竟不知該如何是好。
??倒是張石頭身邊的徒弟陸遊，反客為主，對二堂上所有的差役說道：
??“朝廷有密旨宣於你家縣尊大人，爾等都退下吧。”
??堂上的差役也就三個人，聞言俱都拿眼望向萬俟鬆。
??萬俟鬆此刻方緩過神來，心念急轉之下，卻無計可施。如今的殘障人士萬俟鬆，麵對張石頭，實在提不起半分鬥誌。更何況，還未到圖窮匕見之時，張石頭雖看似洶洶而來，卻也未言明要收拾於他，更何況還自頂一個欽差大臣的帽子。
??於是萬俟鬆擺了擺手，幾名差役退了下去。
??親兵隨後將二堂門關上，張石頭收起了嬉皮笑臉，忽然正色道：
??“萬俟大人，接旨吧？”
??萬俟鬆立刻肅衣下跪。
??“其實呢，皇上給了俺一道密旨，但囑咐輕易不要示人。所以俺把皇上密旨說給你聽聽就行啦。”
??這算什麽？玩兒人嗎？說好的聖旨呢？聖旨那可是十分神聖莊嚴的，決不允許有絲毫褻瀆。你說你是欽差，要宣旨，又把閑雜人趕走，好吧，你說你的是密旨，可為什麽拿不出密旨，最後又變成皇上口諭？有密旨，這麽玩，那就是大不敬之罪；沒密旨，那就是假傳聖旨，要殺頭的！
??張石頭的的確確懷裏揣著聖旨，把它當東西玩呢！
??可偏偏萬俟鬆恭敬地跪在地上，沒敢表示半分異議。
??宋朝文貴武賤。就算是張石頭這樣的四品武官，見了萬俟鬆的七品文官，一樣是點頭哈腰，耍不起半分架子。就算你是欽差，可是有這樣的欽差嗎？
??事有反常即為妖！
??當然，萬俟鬆就是妖，張石頭已經篤定了。
??“皇上說，荊軻會禍國殃民、橫行不法，甚至敢公然行刺朝廷命官。著俺張石頭為八府巡按，特旨欽差，秘密查訪荊軻會的行蹤，並將他們徹底摧毀。凡所到之處，州府縣鄉，各領兵將官，必須給與全力配合。聽明白了嗎，萬俟大人？”
??八府巡按，這是張石頭給自己安的官名，趙構可沒有封官。更何況，八府巡按，根本就沒有這個官！這隻是民間戲曲中杜撰的官名。巡按之名，起於明代，非固定職官，臨時由朝廷委派監察禦史擔任，分別巡視各省，考核吏治。
??宋人連巡按是何官職都未曾聽聞過，前麵加個“八府”，也就是管八個府的地盤。乖乖不得了的，好大一個官！
??雖然不明白，但是覺得十分的厲害。連親兵們此時也深受鼓舞，紛紛挺了挺胸脯，氣焰陡漲。雖然我不是那個什麽八府巡按，但是作為八府巡按、天下無敵的張大將軍的親兵，嘿嘿，和天兵天將有何分別？
??然而萬俟鬆做賊心虛，沒有表示任何的異議，口中誦道：
??“微臣遵旨，吾皇聖明！”
??“萬俟大人，起來吧？”張石頭笑著對萬俟鬆道。
??萬俟鬆強自鎮定，起身後，將張石頭讓入座位，然後拱手道：
??“上差一路辛苦，在下這就讓下人奉茶，今晚就在本縣最大的酒樓香滿園，為上差大人接風洗塵。”
??張石頭忽然又變成了嬉皮笑臉：
??“不要、不要，密旨宣完了，俺還有些私房話想同萬俟叔叔聊上一聊，外人在場，不方便呀！你說是不是啊，萬俟叔叔？”
??萬俟鬆聞言心頭一鬆，笑聲也爽朗了：
??“嗬嗬，賢侄，京城一別，還以為你忘了我這個叔叔了呢！數月未回臨安，不知我那侄女可還好嗎？”
??張石頭的臉耷拉了下來：
??“不好，非常不好！自從冷泉亭前被那蒙麵人劫持，萬俟妹妹常感心口疼痛，想必是被那賊人嚇到了。”
??萬俟鬆心內尷尬無比，嘴上訕訕的說道：
??“哦、哦、哦，哎，這個……年輕人嘛，體質好，沒什麽大礙的，過些時日便可恢複。”
??張石頭卻嘿嘿的笑了：
??“不見得吧？依俺看來，萬俟叔叔的體質，怕是要比俺們這些年輕人強許多啊！”
??萬俟鬆苦笑道：
??“哪裏哪裏，賢侄說笑了。老啦，身體大不如從前啦！不瞞賢侄，這幾個月來得了個痛風，手臂疼得都動不得了。”
??張石頭眨巴著大眼睛關切的問道：
??“哎呦，萬俟叔叔，如今好些了嗎？”
??“好一些了，謝謝賢侄關心。”
??張石頭拍掌笑道：
??“萬俟叔叔這痛風病，想必是那一日在冷泉亭前落下的吧。所以俺說，你的體質，要比俺們強啊！”
??萬俟鬆心頭巨震，抬眼望向張石頭，這孩子演戲功夫實在比武功差太多，此時正是一臉的狡黠，戲謔般的眼光瞥向他。
??額頭瞬間布滿了汗珠，萬俟鬆再如何狡猾，此時竟無計脫身。
??張石頭意猶未盡，瞬間抓住萬俟鬆的左手，口中嘖嘖讚道：
??“誒呦喂，這痛風果然來勢洶洶啊，連手上的關節都傷啦！萬俟叔叔，怕是你的右肩膀也沒好利索吧？”
??除了陸遊，滿屋子親兵瞬間把持住了各個角落，一時間劍拔弩張，氣氛為之一凝。
??官場路也滑、套路更複雜！
??萬俟鬆終於再無僥幸，這八府巡按，是巡自己的“案”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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