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騙城
“誰？”
??李儔一驚之下，以為是哪個不開眼的奴婢，從床上翻身坐起，撩開鴛鴦帳，正欲嗬斥。卻見張石頭向他做了個禁聲的手勢，而後又自顧自的坐在小圓桌旁，毫不客氣的提起桌上的茶壺，自斟自飲道：
??“哎呀俺滴娘啊，俺咋覺得嗓子都要冒煙兒了？為啥這麽渴呢？晚飯喝的水也不少啊。你們渴不渴？”
??四名親兵一齊點頭。
??“來來來，都坐下喝點兒茶吧，去去火。”
??沒人敢和“欽封八府巡按大人”一起坐，不過茶水都搶著喝了。
??“俺讓你別出聲，你很配合。嗯，這很好！不然驚動了他人，又要濫殺無辜了。哎，對了，您貴姓？”
??李儔眼看這群不速之客，個個一身夜行衣、殺氣騰騰，連麵都不蒙。心裏早就嚇壞了，聽聞張石頭問他，趕緊戰戰兢兢的回答：
??“本官……下官免貴姓李，名儔，忝為如今蔡州知府。敢問諸位好漢是哪路山頭的英雄？”
??“嘿嘿，他以為咱們是打家劫舍的綠林好漢呢，給他看!”
??親兵甲將一團包裹扔到床前，包裹散開來，裏麵赫然是兵馬都統孔彥舟血淋淋的腦袋。
??李儔看罷嚇得魂飛天外，連忙滾下床來，跪地磕頭哀求道：
??“好漢饒命、好漢饒命！但有所求，在下一定竭力奉上。”
??親兵甲喝道：
??“睜開你的狗眼，看好了，這是天下聞名的大宋無敵將軍、禦前中軍副統製、欽封八府巡按的張石頭張大人！”
??但凡奸猾之人，概是見機極快、跟風使舵之人。李儔立即行叩拜大禮，口中呼道：
??“罪官李儔，不知上差駕臨，萬望恕罪。恭迎上差張大人，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你口中所稱的‘吾皇’，是哪個皇帝啊？難道是金國皇帝？”
??李儔正色道：
??“回上差大人，金國虎狼之邦，一群不堪教化的野人，豈能稱‘皇’？‘吾皇’自然是我大宋皇帝陛下。”
??張石頭看著腳下全身赤條條、一臉端正的李儔，忍不住笑道：
??“好吧，趕緊先把衣裳穿了。否則與野人何異？”
??“謝上差大人！”
??李儔自床邊取了衣服，邊穿邊向床上嗬斥道：
??“賤人，還不快快出來更衣拜見上差大人？”
??張石頭趕緊擺手道：
??“別！就在被窩裏躺著吧，李大人你還是趕緊穿好衣服，俺有事要與你說。”
??“是是是，罪官這就好了。”
??李儔急手急腳的穿上了一身便服，然後垂首豎立在張石頭身前。
??“俺且問你，你自稱‘罪官’，何罪之有啊？”
??李儔麵露悲色：
??“回上差大人，李儔蒙皇上恩寵，建炎元年委為虞部員外郎。建炎三年，知和州時，遭遇金兵圍城。為免全城百姓遭到金兵屠戮，罪官隻好違心降敵。無論如何，既是降敵，是以有罪！然罪官這十年來，身在曹營心在漢。日日都暗祝吾皇龍體康泰、盼著我朝天兵犁庭掃穴，蕩平金寇，則罪官能重回故國，死而無憾矣！”
??說著便聲淚俱下、好不動容！
??張石頭不由得不佩服，好一個影帝，沒毛病！
??“咳咳，你既然把俺要說的都說了，俺也沒啥說的啦。本來嘛，你這樣的漢奸，俺是非殺不可的。然而皇上說了，李儔這個人呢，其實還是不錯滴，給他一次機會吧。”
??李儔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哭喊道：
??“吾皇仁德、吾皇仁德！但有所命，罪官以死相蹈，拜謝皇恩。”
??“不必以死相蹈，但確實有一件急事，需要李大人來辦。”
??“上差大人盡管吩咐。”
??“孔彥舟已經伏誅，他的兵符印信俺也都帶來了。李大人現在就寫一份開城令信，言明奉上令將城外援軍接入蔡州，可有什麽難度麽？”
??李儔微一沉思，道：
??“如今城門，實行府、軍共管。開城令必須由罪官與孔彥舟雙方簽字蓋印方可奏效，罪官這裏當然好說，隻是這孔彥舟的手書……”
??張石頭一聽，把臉拉了下來：
??“皇上說了，人生在世，難免行差踏錯。但若是能及時回頭，或可將功補過。如何才能將功補過，你說呢，李大人？”
??李儔忙道：
??“罪官明白。其實要孔彥舟的手書，也並非難事。罪官不才，於丹青筆墨之道尚有些許心得，臨摹各家法帖，也頗有些見長。恰好這裏正好有與孔彥舟的往來公文，孔彥舟那賊隻是一個粗鄙之人，他的書法，瞧上幾眼，罪官便可以假亂真。”
??“好了好了，別賣弄啦，功勞俺會給你記下的。事情隻要辦成，俺會向皇上推舉你，保你做個什麽……恩，就做個一府巡按。趕緊的吧？”
??萬不辭在旁邊聽了直擦汗。你一個自封的八府巡按，還給別人弄什麽一府巡按，把朝廷命官當成大白菜似的，張口就給。這小子能在皇上身邊活到現在，真是個異數。假如張石頭知道有“空名官告”這等東西，早就一張張的寫了。怕是身邊的親兵們，個個都要頂著個“節度使”之類的光環。
??然而李儔卻入了戲：
??“罪官何敢居功？都是上差大人運籌。隻是這一府巡按是何官職？做何差遣？罪官竟從未聽聞。”
??“哦，這一府巡按嘛，就是代天子巡按一府，比你這知府厲害多啦。凡一府之事，無論何人何事，均可先斬後奏。至於俺這個八府巡按嘛，以此類推，你懂的。”
??“罪官懂、罪官懂，巡八府之事也。學生何德何能，竟蒙恩師錯愛提攜。學生叩謝恩師的栽培。”
??照張石頭這麽說，這巡按簡直就是個土皇帝。淩駕於州府衙門之上，監管地方，還不用操心地方民生賦稅之事，可先斬後奏，必是禦賜節鉞、持尚方寶劍。威風八麵、權利大的驚人，還不用承擔什麽義務。
??李儔不是甘願當漢奸的。在保住性命的前提下，誰給的官大，誰就是祖宗。有了節鉞，誰還要節操呢？
??官場上自古就講究“天地君親師”，並不是教導你的學業，才能成為你的老師。考官可以，栽培你的上官，也可以是你的恩師。這是官場上曆來結黨所用的名分。結黨求固，如何劃分名分？有師生、有同門、有同科，也有同鄉。就算在現代的官場，這樣的情況也是屢見不鮮。
??李儔說著就拜，張石頭不樂意了：
??“去去去去，誰是你恩師？趕緊一邊兒寫去，別耽誤正事兒。晚了別說是當官，就連小命也保不住。孔彥舟的一票人馬可都在兵營裏呢。”
??當李儔畢恭畢敬、將新鮮出爐的開城令送到張石頭手上，張石頭得意的看向萬不辭道：
??“怎麽樣？俺說死了孔彥舟也沒什麽大不了吧，開城令照樣能到手。”
??張石頭此番拿捏李儔的一番作為，萬不辭挑不出一點毛病。張石頭這小子，一會兒貌似渾渾噩噩，一會兒貌似大巧若拙。竟有些愈發看不透他了……
??張石頭本就是一根直腸通到屁股上，通通透透的，何須看透？一切都是率性而為。隻是這些日子以來，在徒弟陸遊“人生如戲、戲如人生”的熏陶教導下，常常會自然而然的就將自己代入自封的欽差八府巡按這個角色，演的是相當投入。
??今夜負責把守北城門的，是百戶魯正發。魯正發和守城的這些士兵，都不是孔彥舟帶來的戰兵，他們是蔡州府的府兵。
??子夜時分，遠處的梆子響過，夜裏春寒漸重。魯正發搓了搓有些寒冷的雙手，突然聽到遠處的夜色中，傳來一陣馬蹄聲。魯正發一臉幸災樂禍：這麽晚了，路上還不太平，是哪個倒黴鬼要半夜出城公幹的？
??馬蹄聲由遠而近，魯正發終於看清了，領頭的倒黴鬼自己認識，是知府老爺的管家李良，以前有過幾次照麵，然而身後幾騎都麵生的很。
??“哎呦，李管家，這三更半夜的，您這是奉了你家老爺什麽差遣啊？跑到我們城門口來了，莫不是半夜還要出城？”
??李良揉了揉惺忪的雙眼，頗不情願的下得馬來：
??“哦，是魯百戶啊。知府大人和孔將軍有令信，趕緊開城門吧。汴梁行轅派來了一萬兵馬，已經快到了城外。這幾位便是汴梁行轅派來的大人。”
??魯正發混府兵領薪俸，也有十幾個年頭了，正經是一個老兵油子，聞言心裏十分起疑。除非是打仗，這哪兒有半夜行兵的？也沒聽說哪個地方又打起來了啊？再者說，一萬兵馬快到城外，自己這邊早就應該聽到動靜的，怎麽城外一直靜悄悄的？
??接過李良轉交的令信，仔細看了一遍，沒錯。內容、押字、印章，沒毛病。魯正發打消了顧慮，但仍陪著小心對李良說道：
??“這麽急調來一萬人馬，看來前一陣子傳言，要和南邊開仗，是真的啦？”
??李良半夜被老爺從被窩裏叫起來跑腿兒，本就不舒坦，聞言沒好氣的說道：
??“你管他打不打呢？打起來也輪不到你們府兵上陣，守好城門就行了。還不趕緊開城？差事趕緊辦完，我也好歹回去再睡一覺，明兒個還要早起陪夫人上香呢。”
??魯正發可不敢得罪了知府老爺的管家，陪笑道：
??“那是那是，這就辦。”
??轉頭吼道：
??“兄弟們，知府大人和孔將軍有令，開城門啦，放城外友軍進城。你奶奶的腿兒，董疤拉，磨磨唧唧的那個熊樣，今晚來之前被你媳婦睡了是咋地？都麻利點兒，耽誤了軍情就沒腦袋吃飯了。”
??城門口傳來幾聲嬉笑，大門緩緩而開。張石頭的一名親兵打馬奔向城外，一會兒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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