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立狀
李仁孝居然也失去了矜持，追問道：
??“張將軍，朕是不是聽錯了，你說需要多少兵馬？”
??“八百！”
??殿上群臣麵麵相覷，李仁孝也怔住了。
??這何止是吹牛皮，簡直是吹破了天！八百人對付八萬叛軍，以一敵百，可以肯定的是，灰飛煙滅的絕不是叛軍。可說這話的人，雖然是個少年將軍，卻也是聲名赫赫的英雄豪傑。
??任得敬怒喝道：
??“豎子欺人太甚！你們二人雖遠道而來，然禦座君前，居然敢口出狂言，欺我大夏無人乎？”
??李顯忠眉頭一皺，向眾人抱了抱拳：
??“皇上海涵，諸位大人海涵。張將軍一定是喝多了，以致君前失儀。在下代張將軍向諸位賠禮了！”
??連忙拉著張石頭坐下，拍拍後背道：
??“賢弟，快快喝些茶水，去去酒氣。莫要再胡言亂語，惹人笑話。”
??張石頭不依了，脖子梗挺得筆直，忽的又站了起來大聲道：
??“俺沒喝多，俺說錯了嗎？八萬叛軍有什麽了不起？俺大哥李將軍以前照樣用八百人把二十萬兵馬打得落花流水不是？”
??此言一出，滿殿君臣不再是麵麵相覷，而是滿麵黑雲。
??這已經不再是狂妄自大，而是赤裸裸的當眾揭短打臉。
??任得敬哈哈大笑：
??“好，好得很啊！李將軍、張將軍果然英雄蓋世，我任某拜服。隻是國家大事，並非兒戲。空口白牙、無以為憑。二位可敢立下軍令狀？”
??李顯忠心下憤然，這任得敬句句都不安好心，句裏話外，都把張石頭的醉話當成是他李顯忠的本意。這讓李顯忠此刻的身份，顯得十分尷尬。本待再上前賠禮，卻不料張石頭大手一揮：
??“有何不敢？拿筆來，俺們兄弟倆可不是孬種！”
??任得敬拿眼示意殿上的內侍去取筆墨，內侍卻將眼望向禦座上的李仁孝。
??李仁孝當然不會讓李顯忠去送死，幹咳兩聲道：
??“張將軍一時酒興，胡說了兩句，諸位臣工莫要計較……”
??“俺沒胡說！俺也沒喝醉，真的，俺要是喝醉了，早就趴到一邊睡覺去了。來來來，拿筆來，俺現在就寫軍令狀。不就是八萬叛軍麽？這都不是事兒！是不是，大哥？”
??李顯忠心裏叫苦，賢弟啊，你消停會兒行不？
??任得敬向李仁孝道：
??“皇上，李將軍與張將軍能如此篤定，定是心中藏有錦繡，早有破敵之計。若是不寫下這個軍令狀，隻怕今日我大夏滿朝文武不服!若是不給他們二位八百兵馬平叛，倒是叫人家取笑我們大夏瞧不起旁人、或是根本就怕他們勝了，顯得我大夏無能！”
??李仁孝一時無言以對，望向殿上西夏群臣，竟無一人出來反駁，反而有不少人解氣一般的點頭讚同。
??任得敬向內侍喝到：
??“還不快去取筆墨來？”
??內侍見狀，一溜煙兒的跑去，須臾便捧來了筆墨紙硯。
??張石頭一點兒不含糊，刷刷刷寫下了一副歪歪扭扭的軍令狀：
??“俺李顯忠、張石頭二人，願領八百兵馬平滅蕭合達叛亂，為期十日。如若不成，甘願伏法。特立此狀，以作憑證。立狀人：張石頭。”
??張石頭醉眼朦朧、一臉憨笑：
??“嘿嘿！來啊大哥，該你簽名了。”
??殿上眾人一齊望向李顯忠，李顯忠緊皺眉頭，正思慮措辭，任得敬冷笑道：
??“李將軍不會是怕平不了叛亂，弱了你八百人大敗二十萬兵馬的名頭吧？”
??李顯忠劍眉虎目，冷冽的看向任得敬，任得敬立刻頂上一副大義凜然的麵孔。
??“任大人剛才還口口聲聲說道，不願假他人之手平叛。此時卻急於讓我兄弟二人領兵，是何意伊？”
??任得敬哼了一聲道：
??“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敢說下這潑天的大話，就要有膽子自圓其說。”
??李顯忠嗬嗬一笑，不再理會任得敬。轉頭一拍張石頭的肩膀道：
??“賢弟，你既有此雄心，哥哥不陪你瘋一把，怎當得起哥哥二字？”
??說罷取過筆來，在軍令狀的下首，簽下了自己的姓名。
??禦宴於是在尷尬的氣氛中結束。
??這場禦宴，開局是歡樂的，中場是完美的，可結局卻是出人意料。如果說對這場禦宴的結局最滿意的人，怕是隻有任得敬了。八百人去平叛，無異於以卵擊石。今夜就派人密報蕭合達，告知李顯忠的虛實。假蕭合達之手，除了李顯忠和張石頭兩個絆腳石，到時候他任得敬就更受蕭合達的信賴。然後再上密奏、掛帥印，平叛軍，贏家隻有一人，任得敬是也！
??張石頭鬧的這一出，西夏諸臣俱都心中怨憤。一樁陳年舊梗，本來就在西夏群臣心中橫著一根小刺，張石頭卻口無遮攔，大刺刺拿將出來炫耀，爾安敢如此？
??任得敬的表現，倒是可圈可點。一副鐵骨錚錚的忠臣麵孔，令人好感頓增。這也是殿上群臣無一人為李顯忠出言開脫的原因。隻是苦了李仁孝，煞費苦心搞了個禦宴，想拉近李顯忠與西夏朝野的關係，沒成想卻是變得更加尷尬。好在張石頭他瘋任他瘋，沒有李仁孝親筆禦批的聖旨，八百人的敢死隊，李顯忠也掛不了帥。雖然這樣會讓李顯忠鬧得灰頭土臉、名聲大損，可隻有保住性命，才能做得了東床駙馬不是？
??出了內廷，剛上了馬車去往驛館，張石頭吐出一句含混不清的話：
??“可算出來啦，俺沒給咱大宋和大哥丟人，終於可以睡啦！”
??說罷頭一歪，靠在李顯忠的肩膀上呼呼睡去。
??李顯忠哭笑不得。心道你還不如直接在殿上睡去呢！如今弄下這出爛攤子怎麽辦？八百人去打八萬人，你以為叛軍全是泥胎捏的？這麽大的腦袋瓜裏在想些什麽？
??摩挲著張石頭沉甸甸的腦袋，李顯忠心中疼愛之情油然而生。自全家被金兵殺了之後，李顯忠每日都活在焦慮和仇恨當中。當正旦那天在擂台上被祁連公主說動了塵封已久的兒女情腸，李顯忠的頭腦也恢複了往日的睿智與沉穩。本是感激張石頭的成人之美，認下了兄弟，可往西夏的一路走來，張石頭這個率真憨直的大男孩，早已與他結下了深深的手足之情。
??罷了，天塌下來當被子蓋，頭掉了碗大個疤。雖千萬人吾往矣！誰叫這是我兄弟做下的局呢？
??回到驛館，李顯忠也不要親兵們幫忙，將張石頭背到房中，在床上安置好，蓋上了厚厚的被子。西夏國地處西北，雖此時已是夏季，然而晝夜溫差極大，夜間仍十分寒冷。
??陸遊看著睡得香噴噴的師父，不由得有些擔心，順口問道：
??“我師父他在禦宴上沒捅什麽婁子吧？”
??李顯忠苦笑一聲：
??“你師父豈是個隻會捅婁子的人物，今夜他把天都捅下來了。”
??一聽就知道有故事，陸遊和親兵們立刻圍了上來。李顯忠也不隱瞞，將今夜弘德殿上發生的事，原原本本講述了一遍。
??親兵們聽罷，興奮地大聲讚道：
??“咱家將軍，那就是霸氣！”
??陸遊用近乎看白癡的眼光看著親兵們：
??“這叫霸氣？你們上前聞聞他，如今可有一絲霸氣？一身酒氣還差不多。明天師父帶著咱們，還有八百人馬，衝向八萬叛軍，看你們還樂不？”
??“怕什麽！大丈夫本當馬革裹屍……”
??陸遊撇撇嘴道：
??“家裏那十六名如花似玉的媳婦兒不要啦？”
??“對哦，大丈夫也不能死得這麽憋屈。小諸葛，你一定有法子化解的，是不是？”
??看著親兵們纏著陸遊，李顯忠也對陸遊說道：
??“陸小哥年紀雖小，然而機警過人，才智無雙。汴梁城一戰便是你定的妙計，哥哥我十分佩服。此事如何化解，你若有什麽計較，就趕緊說出來，大家參詳參詳。”
??陸遊不由得苦笑道：
??“李將軍和眾位哥哥都太抬舉我了。八百對八萬，對方隻需一個衝陣，我們便瞬間化為齏粉。實力在那裏擺著，什麽計謀都是徒勞。”
??親兵甲不服道：
??“那為何李將軍幾年前能以八百人大敗二十萬西夏兵馬？”
??李顯忠笑道：
??“往日不同今時！那時西夏兵馬毫無防備，且有意退讓，並不接戰，我想祁連公主在其中也幫了不少忙。隻是大規模的人馬撤退，倉促之下，演變成了潰敗。今時我們要麵對的是八萬決意複國之兵，再無半分僥幸可言。”
??親兵乙插言道：
??“這麽說，咱們是必死無疑了？既如此，那還怕什麽呢？今晚咱們也暢快的喝上一場，到明日追隨二位將軍赴死可也！”
??陸遊搖搖頭道：
??“死有輕如鴻毛，也有重如泰山。似我們這等赴死，無異於飛蛾投火。倘若對方是金兵，這般赴死也就罷了，偏偏對方還是與我等一樣，與金國有血海深仇。這豈不是令親者痛仇者快麽？這個任得敬實在居心叵測，不安好心。”
??李顯忠點頭道：
??“的確如此，但任得敬作為西夏大臣，這麽做，旁人也無可指摘。”
??陸遊忽然笑道：
??“其實這件事倒並非是個死局。”
??眾親兵一聽，又活躍了起來：
??“我們就知道，沒有什麽事，能難得倒咱們的小諸葛，快說快說！”
??“方才李將軍所述，可知這西夏國主是個少年老成之君。他定然不會讓李將軍去送死，內侍把軍令狀收起，國主想必會下令把軍令狀毀去。隻要他不下旨，又有誰能讓我們領著八百人馬去送死呢？”
??親兵丙咧著大嘴笑道：
??“嘿，說的對啊！咱們李將軍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他皇姐祁連公主回來，還不和他鬧翻天？”
??眾人一陣哄笑，一掃剛才即將赴死的悲壯。
??李顯忠卻依然正襟危坐，沒有絲毫笑意。
??眾人不解，小心翼翼的問道：
??“將軍，您的意思是……”
??李顯忠長舒一口氣道：
??“陸小哥說的應該沒錯。然則若此事轉過天來當做沒有發生過，繼而假裝無辜狀離開興慶府，麵對眾人的口水唾麵自幹，尤其我李顯忠虧欠西夏太多，這些我絕對做不到。所以我會堅持請求領兵平叛，而且還是八百兵。”
??停頓了一下，望著眾人錯愕的表情，李顯忠繼續說道：
??“當然，誠如陸小哥說的，此事倒也並非是個必死之局。”
??眾人連忙追問：
??“如何破？”
??“其實我在禦宴上便已有了些想法。依我對蕭合達此人的了解和判斷，或許我們尚有一線生機……”
??正說話間，有驛館人員領著一位皇宮的內侍來見。陸遊及親兵們自待在臥室不動，李顯忠則出來恭恭敬敬的將內侍請進客廳。
??內侍對李顯忠十分客氣，從懷裏掏出一個令牌遞給李顯忠道：
??“李將軍切莫客套，小的是給皇上傳幾句話來的。這令牌請將軍拿好。軍令狀皇上已經銷毀，明日一早，將軍就帶你們的人去祁連山吧。一路關卡之上，有此令牌皆可暢通無阻。至於平叛之事，皇上說了，不勞李將軍與張將軍費心。”
??李顯忠也不推辭，接過令牌道：
??“嗬嗬，叫皇上費心了！又勞煩公公跑了一趟，李某感激不盡。我這裏有個小掛件，還望公公笑納。”
??說著，將一枚玉佩塞到了內侍手中。
??一入手，那股溫潤細膩的感覺，便知不是凡品。內侍連忙推辭，李顯忠卻執意不允。繼而笑著說道：
??“李某有一件十分要緊的大事，需要今夜麵奏皇上，還請公公代為通傳。”
??內侍聞言有些猶豫：
??“這麽晚了，皇上怕是已經歇息了……”
??“不妨！皇上知我深夜覲見，必知此事事關重大，絕不會怪罪公公。”
??“那好吧，你隨我來。隻是夜間皇城禁閉，倒要勞煩將軍在外城等候。”
??“應該的、應該的。”
??李顯忠隨那內侍一走，親兵們七嘴八舌的問陸遊：
??“這李將軍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麽藥啊？”
??陸遊無奈道：
??“還有什麽藥可賣？聽李將軍的意思，怕是隻有一條路可走。”
??“哪條路？”
??“招安。”
??陸遊緊鎖眉頭，又心思重重道：
??“這是拿生命去招安，九死一生而已。招安，何其難也！”
??親兵們聽罷，也都陷入了沉默。臥室內隻聽見張石頭此起彼伏的鼾聲……
??忽的張石頭在床上坐起，驚喜的大喊了一聲：
??“孝娥妹妹、孝娥妹妹……”
??而後翻身臥倒，繼續他的一簾春夢去也。
??眾人不禁莞爾，又來了……
書屋小說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