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逃奴
臨潢府在遼代，被稱作上京，金國滅遼後，改會寧府為上京，將臨潢府稱作北京。因為臨潢府自遼帝耶律阿保機時便開始經營，氣勢頗為雄偉，幅員廣闊。內分南北二城，北名皇城，南名漢城。遼國時代，契丹統治者住皇城，漢族人居住漢城。偽齊廢帝、大漢奸劉豫一家，便是被金國圈禁在北皇城內的天雄寺旁居住。也許劉豫如今唯一能夠聊以自慰的便是，自家雖然全體都是漢奸，可也曾經是某一地至高無上的統治者，所以家住北皇城。
??當李顯忠、張石頭等人來到臨潢府，第一件事自然是先打聽劉豫一家的府邸所在。住處雖然打聽出來了，然而情況卻令人大吃一驚。原來在兩個月前，劉豫一家，包括他的兄弟姐妹、子侄、妻妾，甚至下人，一共一百七十六口人命，被人一夜屠盡，凶手至今不知所蹤。
??別人不知道是誰人所為，張石頭卻心知肚明。不用說，這種狠辣的作風，定是萬不辭與他師弟駱一丁下的手。
??李顯忠此刻也隻能感歎一句：“多行不義必自斃！”，一行人遂直奔會寧府而去。
??會寧府，金國的上京都城。初為會寧州，金太宗以建都於此而升為府（今哈爾濱市阿城區市區南2公裏白城）。《大金國誌》載，“國初無城郭，星散而居，呼曰皇帝寨、國相寨、太子莊。後升皇帝寨曰會寧府，建為上京”。
??所以說，此時的會寧府，實質上並不是一個嚴格意義上的城市。星散居住、沒有城池，還保留著女真人漁獵生活的原始形態。隻是將皇帝居住的寨子修築了城牆，建設了宮殿。其他均是以各自的寨子、莊子星散分布各處。
??眾人到了會寧府，方才明白福國長公主為何如此執著於刺殺敵酋。沒有城池、星散居住的金國貴族，就像財寶露於野，四處跑風漏氣，簡直是任人采拮。刺殺者可以全方位進攻，亦可全方位撤退，不虞被人圍在城內、甕中捉鱉。
??劉豫一家的確是萬不辭與駱一丁下的手。一個被廢了的皇帝，即使圈禁起來監視居住，也並沒幾個人關心，連看守他們的士兵都懶得理會。落毛的鳳凰不如雞！
??二人比張石頭早到多日，閑著也是閑著，便先拿劉豫這個軟柿子練練手。其他的金國貴族位高權重，寨子裏都有不少親兵把守，手下也不乏江湖高手。沒有張石頭在，二人絕不敢輕易去觸碰。然而劉豫雖然住在臨潢府，卻如一隻待宰的羔羊，殺起來真的不需要多少力氣。
??如今這師兄弟二人，便貓在距離會寧府皇城有三十裏處的一個寨子中。這是萬不辭一個遠房表弟的寨子，年輕時與遼國的戰爭中，萬不辭曾救過他這個表弟的性命，所以是過命之交。而他這個表弟很早便因傷病退伍，地位也不顯赫，金國官方並不知道兩人的關係。所以躲在這裏，十分安全。
??張石頭一行悄悄打探，好不容易找到了這處寨子。萬不辭激動萬分，知道自己報仇雪恨的日子已經來了。立即吩咐殺羊宰牛，好酒好肉的款待他們。可惜張石頭已經不大愛飲酒，李顯忠急於去解救自己的妻子，李青青又滿懷心事，所以，酒宴卻沒有喝起來。
??宴會之後，天色已晚，眾人便安排住下，一夜無話。第二天一早，李顯忠向萬不辭問明元帥寨的方位，便要前往。李青青與張石頭二人執意跟隨，於是三人便一同出發，其他人則留在寨中。
??元帥的寨子，必然是重兵把守。所以這一趟隻是探路踩盤子，並非是去救人。九月末的東北，刺骨的寒風迎麵撲來，空氣中已經開始飄起了小雪花。今年的雪來得格外晚，今日終於下了起來，仿佛是迎接李顯忠、張石頭一行人的到來，又像是在預示著什麽事情的發生。
??三人不緊不慢的打馬走著，刻意讓自己看起來就像是會寧府土生土長的漢人一樣，不引人注意。起先莊寨十分稀少，人也罕見，甚至走上一兩裏方能遇見一個寨子，畢竟還在會寧府的外圍。漸漸地莊寨和人開始多了起來，甚至有了許多集市。
??女真族對外掠奪性的擴張，對其他民族是災難性的損毀，但對於他們自己，卻掠奪了極為豐富的資源。所以集市上買賣興隆、貨物品種繁多，十分的熱鬧。
??三人裝作采買貨物的樣子，下了馬準備打探一下大元帥寨子的情況。忽然幾匹馬從遠處快速馳來，看穿著應是女真族的騎兵。張石頭一瞧情形，便欲飛身上馬，李顯忠趕緊做了個手勢製止了：
??“稍安勿躁，且先看看。”
??但見馬上的騎兵由遠而至，馬速卻絲毫不減，邊跑邊喊道：
??“各位老少爺們兒聽好了，傳元帥府令：我大金國叛將李顯忠陰謀勾結西夏國，殺我大金鄴王完顏斡忽。為報此仇，特將李顯忠之妻李梅氏綁縛至元帥寨門前鞭笞，大家可前往觀刑。”
??旁邊便有人立刻搭腔道：
??“昨天我們就去看過了。那個婆娘被扒個精光，奶子倒是又大又白！”
??眾人哄笑聲中，李顯忠一張英俊的臉龐，白了變紅、紅了變白，握著韁繩的手，竟不自覺地顫抖起來。
??下一刻，一隻柔軟的小手握住了他，李顯忠方慢慢地平靜了下來。
??“李郎，急怒攻心，會氣壞了身子的。那樣還怎麽將姐姐救出來？”
??張石頭也緩過神來，咬牙切齒的低聲道：
??“是啊大哥，氣大傷身。咱們將嫂子救出來，弟弟我替你殺了金國大元帥那個王八蛋，為你出氣！”
??李顯忠平複了下來，緩緩點頭道：
??“謝謝你們，我還拿的住。”
??望了望已經遠去的那幾騎金國傳令兵，毅然翻身上馬道：
??“跟上他們，我們走！”
??元帥寨子與會寧府的知府衙門毗鄰，是金國兵馬都元帥的行轅。這裏的主人，便是李顯忠的老冤家，完顏撒離喝。當年李顯忠欲舉家逃回南宋，便是劫持了完顏撒離喝。可惜功敗垂成，僅李顯忠隻身逃了出去。
??元帥寨門前，一個高高的旗杆下，綁著一個女人。女人身上僅穿著的一件內襖，自凶頸被扒了開來，然而身上卻布滿了一道道血色的鞭痕，還有許多的凍瘡。蒼白而又秀美的臉蛋上，赫然被烙了兩個大字：“逃奴”，這是金國統治者懲罰逃跑奴隸的慣用手段。身旁的行刑者並不急於落鞭，而是一臉猥褻的看著，好凶！又捏著女人纖細的下巴調戲一番，使得圍觀的人群爆發出陣陣哄笑。女人一蓬淩亂枯槁的頭發，明顯是嚴重的的營養不良，自肩膀往下散亂的垂下，卻無法幫助她遮住羞辱。一雙眼睛空洞的望向前方，黯淡無光，沒有絲毫的生機，仿佛是在平靜之中等待著死亡。
??此時這裏圍得裏三層外三層，熱鬧無比。人人都用充滿惡趣味的目光，觀賞著捆在大元帥寨前的旗杆上，遭受鞭笞的那名赤裸的女人，甚至還不乏有連聲叫好的看客。
??李顯忠一生浸淫殺伐武學，從小便在危機四伏的原始叢林中練習生存，對於危險，他有著異乎於常人無數倍的敏銳直覺。
??在這個到處都散發著原始獸欲的淫笑聲場中，實則到處都暗含殺機。人群看客之中，有許多雙狼一般的眼睛，在四處逡巡掃視；女子與圍觀的人群之間相距三丈之地，中間以木欄隔開，木欄內，數名臉色漠然的漢子一動不動的立在女子身邊，隱然間散發出來的強大氣場，就知道絕非凡人；大元帥寨內，一隊隊殺氣騰騰的士兵，凜然而立；而在這元帥寨子的周圍，更有許多十數人一組的騎兵隊，在這刑場的外圍遊曳。
??李顯忠慢慢的擠進人群，來到圍欄前站定。三丈之外，自己的結發妻子，就那樣被綁在旗杆上，赤裸著被人羞辱、被人鞭笞、被人圍觀。雪越下越大，北風卷著雪花，拍打在李顯忠的臉上，寒冷刺骨。然而他卻已經麻木不仁，就如他妻子赤裸著的身體，早已被凍得失去了知覺。
??此刻，他隻有心在痛，痛得滴血。
??李顯忠的妻子，閨名梅柔安，父親曾是延安府知府，與李顯忠的父親李永奇交好，兩家常相往來，李顯忠與梅柔安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直至後來兩家結為秦晉之好。李顯忠文武雙全、偉岸英俊，梅柔安溫柔貌美、知書達理，二人婚後恩愛無比。對於丈夫與公公策劃反回南宋的事情，梅柔安鼎力支持。
??在金國控製的地盤上，到處都是金國兵馬，想要舉家反回南宋，難度何止是不易，簡直就是難於登天。那年在同州，抓捕完顏撒離喝之前，李顯忠臨出家門時，梅柔安親自送丈夫到門口。李顯忠心懷愧疚的對梅柔安道：
??“此舉凶險異常，福禍難料。我李家所為，令夫人嫁給我來，始終生活在擔驚受怕的日子裏，為夫真的十分慚愧。”
??梅柔安卻柔聲的安慰自己的丈夫：
??“妾聞‘好女不嫁二夫、好男不作貳臣’！李家所為，乃忠義之舉，妾身也是李家人，並與有榮焉。”
??李顯忠感動道：
??“娶妻如此，夫複何求！為夫的確是再也受不得金人的驅使，此次定要放手一搏。”
??梅柔安道：
??“正所謂‘寧為南國犬、不做金國侯’。夫君盡管去做，成事在天。倘若事有不諧，千萬勿以妾身為念。憑夫君的一身武藝，當能全身而退。留下有用之身，方可報效國家。妾身今生有幸嫁與夫君，定是前世修來的福報。昨日妾身夢裏見到一名仙女，手提一盞梅花燈，在空中翩翩飛舞。卻不知是何兆頭。想必是好叫夫君知道，來世若是見到手提一盞梅花燈的女子，或許便是你的宿命。因那梅花燈上，有個‘李’字，一梅一李，是不是叫我們夫妻再續姻緣？”
??此刻，李顯忠凝視著場中的妻子，那曾經溫柔可人、白皙秀美的臉龐，如今沒有一絲血色，“逃奴”二字的烙印，看在李顯忠的眼裏，就像是在用鋼錐，一下一下的捅刺他的心髒。
??心，真的很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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