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好狗
金國將殺死嶽飛作為兩國議和的首要條件，秦檜作為漢奸，自然是歡欣鼓舞、唯命是從。但是皇帝趙構在殺死嶽飛這個議和條件的問題上，究竟是持何種態度。嶽飛的軍事才能、嶽飛對金國的威懾力，趙構心裏是清楚的。如果說在平了鍾相楊幺的叛亂、曆經了三次北伐之後，趙構與嶽飛二人可謂是君臣相得，關係和諧融洽到了頂點，那麽在經曆了淮西兵變、嶽飛負氣辭職，接著又諫言立儲，三句話不離迎還徽欽二帝，北伐之戰還不聽皇命，一意孤行要收複山河這一係列事情後，嶽飛如今在趙構的眼中，變成了不顧大局、不知進退、恃功而驕、心懷異誌之人。趙構認為桀驁難馴的嶽飛，已經不可能再為己所用了。
??大宋的曆任皇帝，對待臣民都是極其寬仁的。趙構在大宋皇帝中，算是對臣民最為陰刻狠辣的一位了。但即便如此，趙構若是對嶽飛僅僅是厭惡，最多不過是將他打發的遠遠的或者削職為民，而事實上，他對嶽飛已經有了深深的忌憚和恨意。他知道，即便已經將嶽飛的兵權解除，即便是嶽飛變成平頭百姓，隻要嶽飛站出來大吼一聲，便會有無數的追隨者。所以這種人，趙構不但要解除他的兵權，還要將其控製起來。自古君臣關係到了這一步，極少能有善了的。
??可是金國如今讓他自毀長城，這便是另一回事了，他會聽從嗎？
??趙構作為一國之君，他欠缺的不是政治智慧，而是膽量和氣量。正是因為膽量小，趙構需要有嶽飛這樣璀璨的將星來拱衛自己的安全。
??秦檜深知趙構真正想要的是什麽，內心真正懼怕的是什麽，所以，他對症下藥，給趙構開了一個藥方。他相信趙構看了這個藥方，保證會乖乖的照方抓藥。
??果不其然，當秦檜將趙構的哥哥、宋欽宗趙桓寫給嶽飛的親筆書信呈交給趙構之後，趙構當即便下定了決心。這封書信的真假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理論上是存在這種可能的。
??趙構並非是根正苗紅的大宋皇帝法定接班人，他的哥哥趙桓才是。隻是因為靖康之難，趙構才趁機坐上了皇帝的寶座。如今倒也沒人能質疑他的皇位合法性，畢竟是在國家風雨飄搖、皇族危若累卵之時，為了延續趙宋帝國的國祚，趙構作為當時唯一幸存在大宋的皇子，登上皇位也是理所當然。但是，假若有一天他的哥哥趙桓回來，那麽他的處境就十分尷尬了。即便趙桓在金國的五國城一再表態，願意回到大宋出家為道，可是趙構會相信嗎？趙構敢相信嗎？
??殺了嶽飛，嶽飛作亂的可能性便不複存在，金國便可議和，哥哥趙桓也便回不來了。沒有嶽飛保駕護航，不要緊，金國不是議和了嗎？不是還有張石頭、李顯忠、楊沂中等一幹大將嗎？最最重要的是，金國議和了，天下太平了，作為皇帝，趙構不必再為自己將來會不會被囚往金國的極北之地五國城而坐臥不安了。
??嶽飛必須死！
??當然這個天下最肮髒的活，趙構是不會去做的。他隻需點點頭，秦檜便可以大包大攬了。
??事實上，現在的秦檜，還沒有意識到殺死嶽飛，會是令他的聲名變得最汙穢狼藉的事情。自古冤死的臣子，多如牛毛，算上他嶽飛，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曆史，從來都是勝利者來書寫。隻要大權在握，朝堂上的異己可以全部剔除，至於民間的愚夫愚婦，他們又能懂得什麽？史書中的春秋筆法，還不是自己說了算？
??憑如今嶽飛的名望、功績與地位，隻有構陷他謀反，並栽贓一些罪名，將他搞臭，而後方能名正言順的殺他，方能令自己的聲名在後世的史書中好看一些。
??可是真的到了構陷嶽飛的時候，秦檜卻大傷腦筋。因為嶽飛這個人，幾乎是個完人，他的清正、廉潔、自律，是朝野人人稱頌的。羅織的罪名若是無人相信，豈不是適得其反？可即便如此，該攻訐還是要攻訐，該誣陷還是要誣陷，誰叫秦檜的狗腿子多呢？所謂眾口鑠金、積毀銷骨是也！
??自古以來，誣人謀反都是有套路可循的。首先，謀反這種大事，一個人是幹不來的，需要有同夥，而跟你一起謀反的同夥，不是你的親人，便是你的下屬。
??那麽如此看來，告發謀反的人，便顯得十分重要。不是誰向朝廷告發謀反，朝廷都要受理的。台諫官有糾察百官之權。可是由他們告發，那叫風聞奏事，做不得數。所以誣人謀反，隻要找到該人的下屬或親人出來告發，罪名的可信度就會大大增加，若是再拿出一兩個所謂的證據，那謀反的罪名就基本可以坐實了。
??這種套路可以屢試不爽。今年上半年，韓世忠奉旨前往中原宣旨並帶回張石頭，可是回來時不但沒有帶回張石頭，還參與了汴梁城之戰，這令趙構大為光火。可是韓世忠嘴上也是振振有詞，向朝廷大倒苦水，說是洛陽關神廟中供奉的神像顯靈，將他與張石頭的魂魄封住，霸占了他們的身體，後來的所作所為，實非本意，乃是神靈附身而已。
??對於韓世忠的一麵之詞，趙構與秦檜自然不信。可是隨行而去的金牌令使回來後的描述，反而為韓世忠當了佐證。至此，秦檜雖對韓世忠無可奈何，也知道自己拉攏不了韓世忠，所以對他的憎惡，已經不亞於嶽飛。身居高位的政敵，眼下隻餘兩人，那便是嶽飛和韓世忠。
??相較於清廉自律的嶽飛而言，韓世忠的缺點很多，他脾氣暴躁、貪財好色，說話隨性，不避忌諱，可以說渾身都是破綻。為了對韓世忠一擊必殺，秦檜還是拿謀反來說事兒。
??七月下旬，朝廷命樞密使張俊和樞密副使嶽飛前往淮南東路，名義上，是去各軍檢閱兵馬、措置戰守等事宜，朝廷的行文上也說得很明白：“方國步之多艱，念寇讎（同仇）之尚肆……當令行陣之習有素，戰守之策無遺，伐彼奸謀，成茲善計。”然而事實上，他們的任務卻是去羅織韓世忠的罪狀，並將原韓家軍肢解。而肢解韓家軍的目的也並非單純防備韓世忠，是為了將韓家軍大本營由淮東前沿的楚州，撤向江南的鎮江府。這麽做的目的，無非是因為金國對宋朝在淮南屯駐重兵十分忌憚，向金國搖尾求歡、拱手將楚州北麵的海州送給金國而已。
??不過，對於此行的任務，張俊早已被秦檜麵授機宜，嶽飛卻完全蒙在鼓裏。之所以拉上嶽飛，就是為了讓韓世忠的罪名更令人信服。
??臨行之時，秦檜還是憋不住，擔心嶽飛一無所知會壞了朝廷大計，萬一嶽飛毫無防備，楚州兵馬一旦作亂，豈不是搬石頭砸自己腳？又想探聽一下嶽飛的口風，於是對他二人說：
??“今番去時，定要小心自衛，嚴防韓家軍作亂反複。”
??嶽飛頓時覺得話中有話，警覺道：
??“韓將軍早已蒙皇恩浩蕩，榮升樞院。楚州兵馬也一直是朝廷兵馬，何來韓家軍？竊以為相公如此稱謂，實為不妥。相公又命飛自衛，以防朝廷兵馬，究竟是何意伊？”
??秦檜知道嶽飛已經窺出破綻，頓時不敢再說下去了。
??更為可笑的是張俊，到了楚州，命令各部帶兵前來接受檢閱。第二天一早，中軍統製李勝便領兵前來。張俊心中有鬼，見到之後嚇得麵色蒼白，壯著膽問李勝：
??“吾到此檢閱兵士，為何將士們披甲執銳，來勢洶洶呢？”
??李勝卻被搞得不知所謂道：
??“樞院您命我等帶兵前來接受檢閱，將士們不披掛整齊，如何接受檢閱？”
??之後張俊與嶽飛一同去巡視楚州城防，張俊對嶽飛說：
??“楚州城牆單薄，應當抓緊修繕，才好固守禦敵，以保人民安定。”
??嶽飛心中鄙夷不已，修築楚州城牆，不就是要將海州割讓給金國嗎？海州一旦割讓，楚州便成了前沿之地。張俊一到淮南，便迫不及待的拆毀海州城，將海州居民遷往鎮江，嶽飛慧眼如炬，安能不知朝廷是何打算？所以聽了張俊之言，他實在懶得搭理。可張俊反複追問他的看法，嶽飛隻好直言相告：
??“吾等蒙國家厚恩，應當齊心協力、報效國家，早日恢複中原。你卻處處想著如何退保，怎能激勵全軍將士殺敵報國？你這根本就是胸無大誌！”
??張俊被說得無地自容，心裏恨極了，他一邊詛咒著嶽飛，一邊盤算著如何在嶽飛這番話裏做文章。
??秦檜為了誣陷韓世忠，早已物色好了一條走狗。這人便是淮東總領胡方，此人因善於在韓世忠與他的親信耿著麵前溜須拍馬而步步高升。韓世忠被解除兵權後，他便又投靠了秦檜。胡方依照秦檜的指示，出麵告發耿著，說耿著自臨安回楚州後，便散布流言：“二樞密來楚州，必分世忠之軍”、“呂祉之戒，不可不慮”、“蠱惑眾聽、煽風點火”、“謀還世忠掌兵權，意圖叛逆”。
??於是秦檜下令逮捕耿著，以酷刑逼供，隻要耿著鬆口，韓世忠便難逃一死。
??嶽飛則認真署理了耿著的冤案，感歎道：
??“吾與世忠同王事，而使之以不辜被罪，吾為負世忠！”
??於是嶽飛連忙寫信給韓世忠，講明其中利害。韓世忠見信大驚，知道自己已經處在生死存亡之際，一旦耿著受不住酷刑，攀咬到他，謀逆之罪，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他。一番思量後，立刻進宮麵見趙構，痛哭一場，“投地自明”。趙構終於還算是記念著韓世忠夫婦在苗劉兵變時的救駕之功，溫言撫慰了一番。然後召見秦檜，示意不要再株連韓世忠了。於是這個冤案，最終以耿著“杖脊”和“刺配”了結。
??所以誣人謀反的套路，是要先選一條好狗。
??沒有誰的謀反罪名是一條好狗搞不定的，如果不行，那就兩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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