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鳴冤
這回大理寺外擊鼓鳴冤的，果然是一名女子。
??當這名女子被帶到明鏡堂，萬俟卨倒是陰沉著一張老臉，顯得波瀾不驚，然而嶽飛與嶽雲父子瞥見了，卻是大吃一驚，因為來的不是旁人，正是半年前嶽雲新納的妾室張憐兒。
??作為三十九歲的公公，嶽飛實在不好說什麽，嶽雲張口便問道：
??“憐兒，你來這裏作甚？”
??張憐兒嬌美的臉上，沒有半分表情，冷冷的回答道：
??“民女是來告狀的。”
??如果僅僅是表情冷漠，還會讓嶽雲頗費猜測，然而使用“民女”二字的自稱，而不是“妾”、“賤妾”、“奴婢”、“妾身”、“婢子”之類的稱謂，這顯然是與嶽家劃清關係的意思。
??嶽雲怎麽也沒有想到，張憐兒會如此決絕。不但劃清關係，而且還是來告狀的，不用說，告的定是他嶽家父子，難怪秦檜與萬俟卨要弄公審這一出，原來船頭是在這裏彎著的！
??前年秋天，嶽雲陪妹妹嶽孝娥去靈隱寺進香，機緣巧合之下從無賴手中救了張憐兒，一家人憐其乃是忠臣之後，收養於府中。但是時間一久，瓜田李下的，實在不好相處。雖張憐兒比嶽雷大四歲，但若不是嶽雷早已定親，本打算是將她許配給嶽雷為妻。可是老大嶽雲早已成親，誰知張憐兒卻毫不在意，向李氏坦承願意嫁給嶽雲為妾，嶽飛夫妻包括嶽雲夫妻都覺得這樣做，有慢待忠臣之後的嫌疑，可是久拖不決也不是辦法，隻好同意嶽雲納張憐兒為妾，一家人為了彌補心中的歉意，嶽飛夫妻，包括嶽雲和他的夫人鞏氏，都對張憐兒愛惜有加，關心的無微不至，張憐兒也與鞏氏姐妹相稱，十分要好。
??嶽飛自己都沒有納妾，卻為兒子嶽雲納了妾，其實也是有些原因的。嶽雲的妻子鞏氏，是嶽飛一個部下的女兒，部下戰死沙場，隻留下這一孤女。嶽飛強令嶽雲娶了鞏氏，但鞏氏雖然善良懂事，長相太平常了一些，嶽飛也自覺有點虧欠自己的兒子。如今張憐兒的美貌端的不是一般美女能夠相提並論的，尤其那窈窕而又柔弱無骨的身段，嘖嘖！正所謂“娶妻娶賢、納妾納色”，張憐兒在侍奉雙親、照顧弟妹方麵，也是無可挑剔，嶽雲有時候做夢都能笑出聲來，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呢？
??其實嶽飛這一生，倒是也有一次機會納妾的。嶽飛從不近女色，更不出入風月場所，甚至連一個使女丫環也沒有。川蜀名將吳玠花二千貫買了一名士人家的女兒送給嶽飛，嶽飛若直接推辭掉，怕傷了吳玠的麵子。於是以屏風遮擋問道：“我家的人都穿布衣，吃粗食，娘子若能同甘苦，便請留下，否則，我不敢留你。”女子聽了竊笑不已，顯然不願。嶽飛便遣人送還吳玠，吳玠聽了始末，反而更加敬佩嶽飛。若是說天下有男人不好色的，那這個男人一定在生理或心理上有問題，“君子好色而不淫”嘛！嶽飛也是男人，而且是個正常的男人。若是這名士人家的女兒，能夠坦然麵對布衣粗食的生活，應該會成為嶽飛的妾室。能夠兩千貫賣掉女兒的詩書之家，生活上必定拮據，但此女從貧屋中一出，便斷然不能忍受粗茶淡飯，這種嫌貧愛富的虛榮，是嶽飛不屑的。所以嶽飛納妾，一樣注重於“賢”、“德”。
??張憐兒且賢且德，可謂是品貌出眾，嶽家人有口皆碑。可是到了這個地步，嶽雲對她還能有什麽奢望嗎？按耐不住心中的怒火，雖一身重拷，嶽雲卻依然突起，飛撲到張憐兒身旁，給了她響亮而又清脆的一巴掌。
??“忘恩負義的賤人！”
??張憐兒的半邊臉頰，瞬間映上了幾條紅通通的手指印。這也得虧是嶽雲被毆打折磨的全無勁力，否則若是放在平時，這一巴掌下去，張憐兒性命堪憂。
??萬俟卨大怒，雖然差役已經立即將嶽雲製住，仍讓差役當堂打了嶽雲二十殺威棍。
??聽著棍棒打在嶽雲肉上那“噗、噗”之聲，張憐兒卻依然不亢不卑，冷冽的跪在堂前。她是嶽家人，更是嶽雲的枕邊人。這層關係，注定了她的出告，是最令人信服的。即便她同樣沒有一絲物證，王俊王雕兒的出告，也與她根本無法相比。現代人總是信服那些所謂的“深喉”爆出的猛料，何謂“深喉”？身居內部並掌握了核心機密的人。張憐兒不正是這樣的“深喉”麽？
??她對嶽飛父子的殺傷力是巨大的，有沒有物證還在其次，隻她一出告，嶽飛父子的聲名便要大打折扣，尤其她的出身，更是十分特殊。家庭內鬥、強占忠良之後、將忠良之後淪為嶽家父子玩物之類的醜行，必然會一股腦的安在嶽飛身上。嶽飛的聲望，這個無形之中左右著天下輿論的重要因素，正是如今趙構和秦檜最為頭疼的。
??最堅固的堡壘，都是從內部攻破的。這句話，秦檜顯然深得其中之昧。可是萬俟卨的右眼皮，此時還在不停的跳。所以即便看到了今日登台唱戲的主角，他也沒有多少興奮。對嶽雲行刑完畢，一拍驚堂木，萬俟卨開始試探性的發問：
??“堂下何人，報上名來。”
??“回稟大老爺，民女張憐兒，家住臨安府普濟坊，家父是原汾州知州張克戩。”
??劇本對上了，萬俟卨的心情好了些，雖然右眼皮還在跳。故作吃驚狀問道：
??“可是靖康元年自殺殉國，追封康殿學士的張公克戩？”
??“正是家父。”
??萬俟卨趕緊從公案後站起，並走了過來，親自將跪在地上的張憐兒扶起，動容道：
??“乃父張公，忠勇節義，天下人敬重。靖康元年，金兵南侵汾州，拒降，自殺殉國，實乃我輩之楷模。對了，都傳城破之日，張公舉家自盡，你……”
??“回稟大老爺，家父不忍民女與弟弟同死，便將我二人藏於一個窖井中，躲過了那場浩劫。那一年民女四歲，弟弟兩歲。民女摟著弟弟，在那窖井中啃著儲備的幹糧，足足呆了半月有餘，才被城中百姓救了出來，那時，民女的弟弟已經奄奄一息。”
??張憐兒說著，滿臉都布滿了淚水。這段心酸的往事，真虧她一個四歲的女娃，能夠記得如此刻骨銘心。堂裏堂外，許多人聽得心酸落淚。
??堂外百姓的眼淚是真摯的，堂內萬俟卨卻是將早已準備好的眼淚拿了出來，一邊拭淚，一邊大呼道：
??“壯哉張公，忠烈滿門，總算有兒女傳世，天佑忠良、天佑忠良啊！”
??明鏡堂外，百姓竟一時被氣氛所感染，隨著萬俟卨的呼聲，附會著喊道：
??“天佑忠良、天佑忠良！”
??聲音漸漸由小變大，由裏而外，由近及遠，須臾便呼聲震天、響徹大理寺附近周邊的好幾個坊街。
??萬俟卨的右眼皮竟不跳了，心情此時也由陰轉晴，慢慢大好起來。口中也不由得低聲道：
??“民心可用、民心可用啊！”
??這話出自萬俟卨之口，實在有些滑稽。他可是向來都信奉：“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教條。民心值幾個錢？真理都是上位者說了算，所以隻要能上位，別說民心，良心都可以不要！
??可此時，萬俟卨卻對民心導向熱絡非常。等到堂外民聲漸漸消散，萬俟卨趁熱打鐵道：
??“剛才聽到嫌犯嶽雲與你的對話，貌似你們二人十分相熟？”
??“民女是嶽雲的妾室。”
??萬俟卨提高了嗓門，怒罵道：
??“那嶽雲好賊子！你乃忠良之後，乃父追封至康殿學士，他竟納你為妾，豈不是叫天下忠臣義士齒寒？你且慢慢說來，自由本官為你做主。”
??堂外也起了一片嘈切之聲，張憐兒繼續道：
??“多謝大老爺！民女與弟弟被汾州百姓所救之後，穿百家衣、吃百家飯，好不容易到了民女十二歲時，便帶著弟弟來到臨安府，想投靠親戚，可沒成想沒有尋到親戚，於是便在普濟坊住了下來。這些年雖然貧苦，但靠著民女為人縫補漿洗，倒也將弟弟拉扯長大。”
??萬俟卨臉上充滿了不忍的表情道：
??“哎，你一個孤身女子，拉扯弟弟，可真是千難萬難呐，其中艱辛必定不少，可是後來怎麽被嶽雲納了去？”
??“回稟大老爺，是當朝相國秦檜秦大人，要小女子去給嶽雲做妾的。”
??此言一出，登時便將堂內堂外炸了個一片哄亂。
??萬俟卨的心肝兒被嚇得一陣亂顫，本已安靜下來的右眼皮，又開始止不住的跳動起來。這是鬧哪樣？劇本，劇本啊大姐！你怎麽不按劇本演呢？劇本上的安排，是嶽雲不經意見了你，於是起了色心，偷偷把你搶進嶽府，而後霸占你，強納為妾啊！擅改劇本這算什麽意思？我如何跟得上你的節奏啊？
??萬俟卨拚命地咳湊了幾聲，硬著頭皮把思維扯到張憐兒的節奏上。
??“咳咳咳，哦，原來是秦大人做的媒。秦大人可還真是古道熱心啊！”
??“是啊，秦大人不但古道熱心，而且叫民女在嶽飛、嶽雲父子身邊監視他們，搜羅他們謀反的罪證。”
??聽著堂外又是一片喧嘩聲，萬俟卨心中連連叫苦。姑奶奶你別亂改劇本行嗎？秦大人本就不該讓你給拉進故事裏，如今你又把自己說成秦大人派去的臥底，這對嶽飛父子的聲望，還有個鳥的打擊啊！
??不過好在已經說到謀反罪證上來了，接著便是嶽雲讓她張憐兒代筆，寫給張憲策反書信，因張憐兒第一封書信字跡有誤，被作廢又寫了一封，而第一封便由張憐兒悄悄保存了下來，上麵還蓋有嶽飛、嶽雲的私印。這便是秦檜處心積慮最終拿來做謀反物證的證據，張憐兒控訴完，將這封書信一交，簽字畫押之後，嶽飛三人的謀反大案，算是就可以塵埃落定了。
??這個計謀說不上有多高明，但勝就勝在，是嶽家自己人出告，可信度大大增加，僅是自家女人向嶽飛嶽雲身上潑髒水，這個罪名，無論是什麽，都無法很好的清洗掉了，那個物證隻是錦上添花。
??萬俟卨幾乎用顫抖的聲音問道：
??“那麽你今日擊鼓，便是來出告嶽飛父子謀反的？”
??張憐兒跪在地上，猛地抬頭大聲說道：
??“民女擊鼓，是為嶽飛父子鳴冤，同時狀告當朝相國秦檜，綁架我弟弟，逼迫民女嫁入嶽家行監視之事，監視無果之後，又指使民女於今日在大理寺擊鼓，誣陷嶽飛父子謀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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