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王氏
張憐兒的話音,緩慢悠揚,但是字字鏗鏘有力、清晰異常。明鏡堂外的人們,竟一時間鴉雀無聲,仿佛張憐兒的話擁有神奇的魔力,將人都定住了一般。然而這段真空時間隻過了須臾,人群中“嗡”的一聲,炸了開來,大家你傳我我傳你,一邊互相交流著剛才乍一得到的信息,一邊將信息迅速的傳了開去,大理寺周邊很快就街知巷聞了。不過信息走不走樣、走樣到了什麽程度,此時倒已經不是重點,重點是,立馬秦檜的祖宗八十代,哪怕是盤古開天地時期的,都無法幸免的掛在了臨安府老百姓嘴上。
??萬俟卨眼前一黑,差點兒就暈了過去。他知道今日過後,自己的身前身後之名,怕是永遠也無法洗白了。好在曆史都是由勝利者書寫的,將來篡改史實、塗抹史書的事情,秦檜一定會很上心。作為一個無恥的文人,萬俟卨的心理素質還是比較強大的,等他緩過心神,立刻將一名心腹叫到身邊低聲吩咐幾句,那心腹便出了明鏡堂,從大理寺後院離開,奔向秦檜府。事實上,張憐兒的話音一落,人群中便早就有秦檜的心腹,奮力擠開人群,跑回去向主子報信了。
??萬俟卨一直很耐心的等待著人群的聲音慢慢消散,可是等來等去,噪雜的議論聲,卻漸漸地轉化成了叫罵聲。當然,這叫罵聲,聽在萬俟卨的耳中,絕不是天籟之音。
??漸漸地,萬俟卨失去了耐心,驚堂木“啪啪啪”的拍在案上,喧囂之聲卻沒有絲毫弱減。萬俟卨也算是見機的快,趕緊喝叫差役將張憐兒收監,並嶽飛三人帶回牢房,便匆匆退堂而去。
??這一下人群的叫罵聲更是高昂,手中的家夥什兒紛紛砸向堂內。
??“那女子是來鳴冤告狀的,被告人秦檜都沒有傳喚,憑什麽將原告收監?”
??“主審萬俟卨與秦檜狗賊狼狽為奸,陷害忠良!”
??“秦檜狗賊炮製冤案,如今有人告他,有本事就出來受審!”
??霎時間明鏡堂內的人走的幹幹淨淨,一場聲勢浩大、精心謀劃的公審大會,還沒到午時,就這樣草草的收場。隻留下了明鏡堂內一地的爛菜葉子、蔬菜瓜果,中間還參雜著不少石子瓦礫。
??秦檜此時早已離開東廂房,移至前院花廳,與一眾黨羽緊急磋商對策。偷雞不成蝕把米,這個結果是秦檜一黨無法接受的,就連秦檜的幕後老板趙構,聽了也會氣得吐血三升。然而事已至此,誰也無力回天。張憐兒的控訴,不消半日,便會傳遍臨安府,三日便可傳遍江南。一眾黨羽在花廳內大眼瞪小眼,無計可出。
??秦檜一方麵迫於趙構的壓力,一方麵自己更想讓嶽飛的謀反案變成鐵案,方才在王氏的提點下,布了這一局。如今弄成這個局麵,秦檜沒有膽量埋怨自己的老婆王氏,心中卻對趙構著實不滿了一把。若不是趙構前幾日逼著自己給嶽飛找罪證,又何至於此呢?趙構的心思,秦檜看得一清二楚。趙構就是想給他自己立貞潔牌坊,而讓他秦檜去當那個萬人唾罵的婊子。
??但不滿歸不滿,既然做狗腿子,就要有狗腿子的覺悟。更何況,羅織嶽飛的謀反罪證,秦檜要比趙構更為迫切。眼下事已至此,要考慮的是該如何補救,才能過得了皇上那一關。至於民心民意、輿論輿情,他娘的能吃嗎?事情都到了這一步,還要顧頭顧腚的,怎麽可能?
??簽書樞密院事程克俊道:
??“相公,皇上那邊如今肯定已經知悉,可您還是要趕緊上一個本子的。另外,那名女子,絕對不可再留,應立即處死。”
??秦檜聞言不語,萬俟卨一聽就蹦了起來:
??“如何處死?以什麽罪名處死?誰來下令處死?人是下官抓的,關在我大理寺,哪位大人肯下個條目,下官必定遵照執行。”
??此言一出,無人接話,程克俊也頓時啞了火。
??沉默了一陣,秦檜陰沉沉的說道:
??“不就是一個犯官家眷,殺了她算得什麽事?又不是嶽雲的正妻,隻是個小妾而已。至於罪名,還不好找麽?誣告朝廷重臣,意圖為犯官翻案。做大事若是瞻前顧後,何能成事?”
??眾黨羽趕緊俯首稱是。萬俟卨滿腹怨念,也隻能隨聲附和。路是自己選的,既然上了秦檜的賊船,你能隻是升官發財而不做肮髒事嗎?
??殿中侍禦史羅汝楫沉吟道:
??“此女自陳相公以其弟弟相要挾,不知相公……”
??秦檜的老臉一沉,嚇得羅汝楫趕緊解釋道:
??“相公息怒,下官的意思是,若其弟弟還在控製當中,是否可以以其弟弟,曉之以理,曉之以義,令其回心轉意,推翻此前的口供呢?”
??萬俟卨搖頭道:
??“此女莫看外表柔弱不堪,心智十分堅決。那嶽雲當堂扇了她一掌,下手頗狠,而此女竟然宛若無事。連麵頰都不曾揉一下。”
??參知政事王次翁輕笑道:
??“一個人的心智再堅決,酷刑之下也可將其摧毀,更何況她隻是個女子!”
??萬俟卨撇撇嘴道:
??“王大人若是沒見過硬骨頭,可以去親自會會嶽飛三人。至於這張憐兒,依下官看,既然撕破了臉來,定是早已橫下一條心、拋卻七情六欲,又是一個軟硬不吃的鐵疙瘩。不是下官推諉,對付這種人,實在是無可奈何、無可奈何呀!諸位誰能撬動她的嘴巴,下官願意立刻讓賢。”
??廳內一眾高官聞言,俱都沉默。人不畏死,如之奈何?雖然他們也想象不出,百般酷刑之下,一個人如何能撐的下去,那瘮人的刑具想一想,都會令人頭皮發緊。可是嶽飛三人活鮮鮮的例子在這兒擺著,由不得你不信。
??“一群廢物!”
??一聲霸氣四射的怒罵聲起,隨即花廳的照壁後轉出秦檜的夫人王氏。眾位官員見了,趕緊起身見禮,態度誠惶誠恐,仿佛王氏的“廢物”一詞,罵的不是他們。
??秦檜也離坐而起,陪著笑臉道:
??“夫人,難道你有什麽高見?”
??王氏根本沒搭理秦檜,徑直往秦檜右手邊的圈椅上一坐,一張大餅似的胖臉上,鑲嵌著有如綠豆般的一雙小眼,竟突然暴射出兩股寒意森森的目光:
??“諸位大人都是朝廷的高官,如今一個賤人,便叫你們束手無策。看來學問的深淺,與能力的高低、見識的長短,並無多少關聯。俗話說‘解鈴還須係鈴人’,此事有何難辦,關鍵還不是就在那個賤人身上?那賤人腦子糊塗了,胡言亂語,我們便想辦法叫她清醒過來。硬骨頭?哼,這世間也許有,但人不畏死,亦畏其情。取其薄弱而攻之,心念必喪!刑罰之所以不足以令其畏,那是因為還不夠狠!”
??王氏把最後這個“狠”字,說的咬牙切齒,誰聽了都會從心底冒出一股寒意,就如同親耳聽到了這個字摧枯拉朽一般,將所有硬骨頭碾得粉碎,那碾壓時發出的“咳咳喳喳”的聲音,令人毛骨悚然。
??眾官無人敢弗其意,聞言紛紛附和稱是。
??秦檜仍是陪著笑臉道:
??“看來夫人成竹在胸,想必是已有了破局之法。”
??王氏鼻子一哼道:
??“把那賤人的弟弟交給我,叫萬俟大人安排一下,我親自來審那賤人。哎,這裏坐著一群朝廷高官,還要老娘天天為你們操心勞力,你們也不嫌害臊!”
??所有高官都選擇性的將最後一句話濾掉,臉上沒有絲毫害臊的表情,反而是一副深有同感的狀態。似乎其他人都該感到害臊,唯獨自己不然。
??公審中途夭折,聽審的人們也都漸漸散去,大理寺內卻是一片狼藉。越來越多的人們從其他人口中聽到了審案的過程和細節,顯然內容都經過了許多人不自覺地藝術加工,聞者傷心、聽者憤怒,於是紛紛都在臨走時,擠到緊閉的大理寺門外,向院子裏投擲穢物以泄怒火,然後三三兩兩的結伴回家,又在自家的街坊瓦肆內,交頭接耳、議論紛紛,然而也就僅此而已。
??假如剛才在公審現場匆匆收尾後,有個領頭人振臂一呼,帶著這人山人海衝向秦檜府,或許秦檜他們一黨,就會被憤怒的人群踩成肉餅、淹沒在府內,形勢有可能最終會逼的趙構釋放嶽飛三人也不一定。
??然而這僅僅是假如,宋朝的政治環境十分開明寬鬆,但自開國之日起,幽雲十六州的喪失,與西夏的分國,使得宋朝在軍事戰略上便始終處於先天不足的下風,麵對遼國與西夏被動防禦,先進的物質文化生活,更是讓上到皇帝士大夫,下到平民百姓,都欠缺了血性,一味求安。自靖康之難起,有趙構這個天字第一號的苟安皇帝,臣民越發少了抗爭的勇氣。正是因為如此,秦檜才會大行其道,明明是個無恥小人,偏偏混得風生水起,擁有大批追隨的黨羽。這些黨羽不僅僅是因為秦檜的權力而附會,他們自身的政治主張,除了苟安,還是苟安。
??所以漸漸地,即便百姓們與侵略者有眾多的仇恨,但血性的缺失,也使他們趨於麻木、隨遇而安。像今日這般赤裸裸暴露在陽光下、構陷忠良的惡行,千千萬萬的百姓,在發出振聾發聵怒吼的同時,起碼應該立即行動,揪出幕後黑手以泄民憤,最不濟也該搞個公車上書什麽的民願之舉。可是,最終也就是遍地狼藉、在街頭巷尾指天罵地而已,錯過了營救嶽飛三人的最好時機。
??假如福國長公主趙多富沒有離開臨安府,或許不會放過這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可是如今,她正在和張石頭一起,將寄予了全部希望的三千鷹騎兵,悄悄分散於臨安府郊各處。
??看著那兵強馬壯、精銳無比的三千鷹騎兵,趙多富並不覺得,臨安府內的機會,會比這三千鐵騎攥在手心後更有把握。
??“一旦行動,如何號令他們?”
??趙多富麵帶笑容,問向身旁的張石頭。現在的張石頭,帶兵的能力已經不再是個初出茅廬的生手,自信滿滿的對福國長公主說道:
??“公主您放心吧,一旦要行動,俺的十六名親兵會在第一時間拿著俺的令符來分傳軍令,見令符如俺本人親臨。”
??趙多富對戰略上,頗為自負,但是在軍事的具體細節上,並不精通。隻要張石頭承諾,能將這支精兵如臂使指,她就滿意了,剩下的隻是她何時向張石頭發出行動指示了。
??臨安府的四周城門,多達十幾個。屆時三千鷹騎兵分為多股,從各門分別殺入臨安,趙多富很清楚,憑他哥哥趙構那尿性,定會嚇得龜縮在皇城大內,將所有兵馬調到皇宮保衛他自己的安全。而這三千鷹騎兵,便會載著她和她的情郎,在臨安的出海口乘船而去,躲入東南海域的小島中暫避。至於將來,再徐徐圖之。
??隻要人活著,一切都尚有可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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