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鑊烹
大理寺獄的中央，有一座四角重簷亭子，名叫風波亭。風波亭右邊有一個單獨的跨院，外表看上去幽靜素樸，可若是你進到裏麵的屋子中，便會毛骨悚然。各式各樣的刑具琳琅滿目，甚至刑具上血跡斑斑，清晰可見。這個跨院，便是大理寺獄的刑房所在。
??跨院正廳的刑房是一間大屋，秦檜的老婆王氏此時就坐在刑案的後麵。
??王氏閨名王癸癸，出身豪門，北宋宰相王珪的孫女。父親王仲山，而王仲山的大姐嫁給李格非，並生下女兒李清照，所以秦檜的老婆王癸癸是李清照的表妹。但顯然李清照與她這個表妹一家，關係並不好，這從李清照紹興二年與張汝舟的離婚官司便可看得明白。李清照狀告張汝舟，成功離婚，但因此而被下獄。時任參知政事的秦檜，作為她的表妹夫，居然毫不理睬，李清照在牢中關了九天，才被翰林學士綦崇禮等親友營救出來。這也不奇怪，因為李清照是一個充滿憂國憂民情懷的女詞人、堅定的主戰派。
??不要以為大家閨秀就是貌美如花，這王癸癸就絕對是個例外。臨安府有人為秦檜的老婆編了一段順口溜：
??“大餅臉、薄嘴片，鷹鉤鼻子綠豆眼。近看是屠夫，遠看像肉碾。”
??可就是這麽個屠夫一樣的女人，年輕的時候，依然眼高於頂。憑她的顯赫身世，多少大家子弟任她挑選，可她都不屑一顧，千挑萬選，眾裏尋他千百度，最後竟嫁給了一個九品芝麻官、當時家境清寒的太學學正秦檜。可見這個一身肥肉、遠看就像肉碾一樣的女人，眼光是極其毒辣的。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正所謂“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一般來說——
??一個人品高潔的男人背後，必定有一個善良溫存的女人在影響著他；
??一個無惡不作的男人背後，也必定有一個心如蛇蠍的女人身影。
??秦檜不是一個不挑長相、不喜女色的聖人，他隻是更在意對方的家庭出身，能否給他的仕途帶來助力。如今他們二人相得益彰、臭味相投，而王氏也絕對對得起她自己這張屠夫一般的大餅臉，她的心腸足夠狠。沒有兩把刷子，誰會主動承攬刑訊逼供這種髒活呢？
??不過對於刑訊逼供這種髒活，王氏卻樂在其中。看著血淋淋的場麵，聽著撕心裂肺的慘叫，王氏就會想起在金國看到金人虐殺宋人的場景，而這個場景與過去不同之處，便是她，從被虐者，成為了施虐者，這種高高在上的嗜血感，令她十分陶醉。
??張憐兒被綁在王氏對麵的刑架上，身上還未被拷打，一身薄衫倒也幹淨，隻是秀發散落，垂於胸前，臉側的手掌印已經消散，但明顯有些紅腫。平時便是弱不禁風、惹人憐愛的她，此時的目光中不是乞求，也不是哀憐，而是一種冷漠，冷冷的看著王氏。
??沒錯，她來大理寺擊鼓鳴冤，就下了必死之心。秦檜絕不會放過她，甚至會急於殺人滅口，刑罰加身逼她更改口供，這也都是預料到的。像她這個年齡，正是花季之時，誰不戀生？誰不怕死？為了弟弟，她聽從於秦檜的擺布，但是自從進了嶽家，與嶽家人朝夕相處生活的一年多時光，卻是她這輩子最快樂、最幸福的時光。她沐浴在嶽家上上下下對她的關愛中，那份親情，是她這個四歲便父母雙亡的女孩兒從來不敢奢求的。好幾次想用情報換來弟弟的自由，可到頭來她才發現，秦檜永遠不可能將弟弟還給她。
??希望破滅之後，擊鼓鳴冤，也不僅僅是為了嶽家的那份親情，為了她無比敬重的公公嶽飛、丈夫嶽雲的冤情，她也願意赴死。公公嶽飛和丈夫嶽雲都是抗金的大英雄，她張憐兒與金國有著滅門的血海深仇，又怎會眼睜睜的看著他們含冤被害呢？這一點也正是秦檜疏忽考慮的。
??王氏對於張憐兒冷漠的目光一點也不在意，她知道自己一旦用上手段，別說她張憐兒，就算是傳說中刮骨療毒的關羽關二爺，恐怕也要跪地求饒。為此，她給張憐兒帶來了一個她預料中的人和她預料之外的人——她的弟弟張悟，還有她的丈夫嶽雲。
??嶽雲被鐵鏈鎖於側麵的石壁上，而張悟卻被駟馬倒攢蹄，捆了個結結實實，被行刑手提了進來，扔在她的麵前。
??果然不出王氏所料，張憐兒的目光瞬間柔軟了。看到丈夫嶽雲，她是心疼，看到弟弟，她滿是憐愛。
??嶽雲卻是滿心的愧疚，望著愛妾痛苦的搖頭道：
??“憐兒，你又何苦來遭這趟罪？隻需待在家中，那秦檜又能把你如何？”
??張憐兒柔聲道：
??“官人，憐兒能為官人和公公鳴冤，死得其所。”
??“為夫在堂上錯怪於你，你，還疼嗎？”
??“不疼了，官人莫要放在心裏。”
??當張悟嘴裏的堵布被取出後，聲淚俱下的哭喊道：
??“姐姐、姐姐救我啊、姐姐！”
??張憐兒憐愛而又愧疚的看著張悟道：
??“弟弟，姐姐一直試圖救你，可是姐姐無能，最終也沒能救你出來。”
??“不是的，姐姐，他們說隻要姐姐聽他們的話，按他們吩咐的去做就行，否則他們要殺我啊、姐姐！姐姐你要救我啊、姐姐……”
??張憐兒等到張悟的哭喊聲消停下來，慢慢的對他說道：
??“弟弟，姐姐和你，都是他們操縱陷害嶽少保父子的工具。即便姐姐按他們說的做，將來你我姐弟二人仍難逃一死。更何況嶽少保父子乃是抗金英雄、國之忠良，我們姐弟二人雖然是賤命，但也是忠良之後，不能辱沒了家風、辱沒了父親的一世英名！今日來之前，姐姐就知道，你我二人絕不會成活。弟弟，我們的父親諡號“忠確”，自殺殉國，是英雄，我們死也要死的有骨氣，莫讓他人看扁了！”
??張悟雖渾身動彈不得，可是嘴巴卻始終嚷嚷著哭道：
??“姐姐不要啊！我還不想死，救救我吧姐姐……”
??張憐兒兩行清淚終是沒有掛住，順著臉頰流了下來，輕聲勸慰弟弟道：
??“死，也沒有什麽可怕的，不過是一瞬間的事罷了。”
??王氏一直坐在案後冷眼看著這一切，聽到張憐兒這句話，突然放聲笑了起來，不過這笑聲實在不敢恭維，聽在耳中，像是母鴨子在打架。
??“哈哈哈，笑死老娘了，一瞬間的死，也是你們敢奢求的嗎？”
??說著王氏站起身來，身後兩個丫鬟立即上前左右攙扶，被王氏甩開退到兩邊。王氏將肥胖的身軀挪動到張憐兒的刑架前，傲嬌的看了幾眼張憐兒，那神情仿佛在說：
??長了一副好皮囊又如何，還不是任我擺布？
??接著又扭到張悟的麵前，俯下肥胖的身子，捏了一把被繩索緊勒而出的皮肉，陰測測的笑著說道：
??“不知道諸位可曾聽過一種刑罰，叫做‘鑊烹’，就是將人放進大鍋中烹燒。不過這‘鑊烹’呢，分兩種，有熱烹和冷烹之分。熱烹是把人直接投在沸水中烹煮，而冷烹則是把人投在冷水中，鍋下架以小火，由冷及熱，慢慢烹煮。敢問這位張姑娘，對於冷烹來說，是不是也是一瞬間的死呢？咯咯咯咯……”
??此言一出，嶽雲和張憐兒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張悟嚇得渾身亂顫，若不是提前便被人紮緊了尿道和後門，此時便會屎尿齊流了。
??王氏說罷，又回到刑案後坐定，便吩咐差役開始在屋中架起大鍋。
??不耐煩張悟歇斯底裏的哭鬧喊叫，王氏又叫人將他的嘴堵了起來，而後用繩子將嘴紮緊，雖然是涕淚橫流、渾身發抖，張悟也隻能發出一聲聲的嗚咽了。
??不消多時，大鍋架好，水也添滿。幾名行刑手將張悟抬起，扔進了鍋中。鍋是大鍋，不過卻並未將人完全淹沒，張悟掙紮著將身體翻了過來，臉麵朝上，總算靠在鍋壁上，把頭露出了水麵，得以喘息。
??王氏笑著對張憐兒說道：
??“張憐兒，要不要你弟弟享受這小火湯浴，由你來定，今後莫要說是我害死你弟弟的。想通了，隻需告訴我一聲便可。來人，點火吧？”
??不一會，下麵的竹炭便燒了起來，王氏還真是講信用，火不大，果真是小火慢燉。
??張憐兒一張秀臉慘白的嚇人，然而卻始終緊咬牙關、不發一言，隻任由眼淚嘩嘩的流淌。
??隨著炭火的燃燒，大鍋中的溫度漸漸升了上來。鍋中的水麵上，已經慢慢騰出了不少蒸汽，縈繞在張悟伸出水麵的臉周圍。從他掙紮的劇烈程度上，就可以知道，此時的水，絕不是冷湯了。
??嶽雲終於忍不住了，開口對張憐兒說道：
??“憐兒，為夫已經知道你的心意，父親和我都不會怪罪你的。你就聽他們的安排吧，無非就是出告我父子謀反，我們父子的罪名也不在乎加上你的證言，反正結局早已注定，唯死而已。”
??張憐兒抬起布滿眼淚的臉，並不回答嶽雲的話，而是仿佛像哄著嬰兒入睡一般，對著鍋中的張悟低聲細語道：
??“弟弟，記得黃泉路上莫要走得太快，等等姐姐。你是好樣的，沒有辱沒父親和我們張家的臉麵！我們的死是值得的，雖然不像父親那樣為國捐軀，可也是為了忠臣道義而死，算得上是義士了。”
??嶽雲聽罷不再相勸，低頭咬牙、閉目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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