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輪回
慈明殿的大火，朝廷的解釋是意外走水。而皇上趙構與皇妹福國長公主趙多富，聞訊後趕到現場，不顧侍衛的阻攔，奮不顧身的闖進大火中救太後。可惜天不佑吾皇，皇上在大火中駕崩，不幸遇難的還有當朝韋太後以及福國長公主趙多富。
??對於這場蹊蹺離奇的大火，臨安府的百姓即便是有所猜疑，也要等到夜深人靜，躲在自家的被窩裏交流幾句。不過對於百官來講，口徑卻是出奇的一致。那就是無條件的接受朝廷官方的解釋，因為趕緊擁立太子趙昚登基才是頭等大事，畢竟國不可一日無君。
??新皇登基，接著便是舉國大喪，一葬便是三人。先皇、皇太後、福國長公主，都是身份尊貴至極的人，喪事自然不能簡單。尤其先皇和福國長公主，是為了從烈火中救出皇太後而殞命，更成為了國家宣揚孝道的絕對榜樣。這期間可謂是整日吹吹打打，白錢滿天飛，皇城內傳出的誦經之聲不絕於耳。
??不管民間有什麽猜測和議論，孝子孝女用自己的生命去拯救母親的故事，永遠還是這個社會的主流價值觀。沒有多久，流言自生自滅。無論是官方還是民間，都開始緬懷起這位曾經手握國家大權，卻為了救母而撲向火海的奇女子。
??朝廷追封福國長公主為“至純聖孝大長公主”，民間許多女子的房內，在觀音菩薩像的旁邊，會擺上一個《至純聖孝福國大長公主趙多富之位》的牌位。這不僅能為自己雙親祈福，聽說還能帶來福運和富運。這不得不令人感慨，至純聖孝福國大長公主人家的名字起的好啊！
??福國長公主府人去樓空，再也不複往昔的繁華熱鬧。而駙馬高世榮，連長公主的葬禮都沒有參加，聽說整個人已經瘋了，每日隻坐在長公主府的門前，拎著個破酒壺，也不管裏麵裝的是水還是酒，更不管裏麵有沒有東西，隻知道將酒壺的口，對著自己嘴這麽一灌，而後露出滿臉陶醉的樣子，再然後就是傻笑，嘿嘿的傻笑……
??沒過多久，臨安府的百姓們，都知道了福國長公主府的門前，經常會坐著一個相貌清秀、穿一身髒兮兮綢緞衣的瘋子。你若是上前高呼高世榮的名字，他會勃然大怒，告訴你他絕不是什麽駙馬爺，他是酒中的活神仙。當然，沒人會信他的鬼話。
??然而十年以後，福國長公主府的門前，依然會經常坐著一個瘋子。逢人便會拉住你的衣衫，口口聲聲告訴你，他是福國長公主的駙馬高世榮。看著這個瘋子滄桑到了極致，臉上褶子比樹皮還豐富，身上幾乎襤褸到了連重要器官都遮蔽不住的地步，沒人會信他的鬼話。
??這十年間，李清照也曾將這個瘋子接入府中照顧他的飲食起居，然而他說什麽也不肯，每次都要千方百計的逃出府去，後來李清照也隻好作罷。
??十一年後，這個瘋子已經病入膏肓，渾身都是膿瘡。以前依靠好心人的施舍，還能勉強活下去，可這種賣相對於一個乞食者來說，好心人也會躲得遠遠的，哪裏還會有人送他吃食？
??忽然有一日，他的身邊多了一個十歲左右的小乞丐。小乞丐不知是從哪裏流浪而來的，蓬頭垢麵，臉上像是被煙熏過一般，黑兮兮的，身上的破麻布片僅能蔽體，幸虧有一口大白牙和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配上他萌萌的表情，還算能夠讓他討要到一些吃食。靠著這個小乞丐討來的吃食，瘋子沒有被餓死。而在這個小乞丐的悉心照料下，瘋子滿身的膿瘡居然奇跡般地慢慢消失了，身體狀況也有了一些好轉。
??瘋子身體好了之後，腦袋似乎也正常了不少。雖然依舊是每日坐在早已荒涼破敗的福國長公主府門前，但卻不再言語，總是癡迷地仰望著悠悠的天際，仿佛能看到九天之上有鳳凰飛舞似的。
??小乞丐則每日都辛勤的到處乞討，能討要回來哪怕是幾根兒肉絲，也會跑回到福國長公主府門前，讓瘋子先吃；有運氣好的時候，被哪位大爺大嬸賞了幾個銅板，便開心的拿去買來肉包子，然後看著瘋子一口一口的吃下。
??乞丐裏麵也有江湖，一個身單力薄的小乞丐，雖然容易受到路人的憐憫，在乞討方麵有一定的優勢，但這在無形之中便威脅到了其他乞丐的生存利益。說來也怪，瘋子被誰打，都不還手，若是小乞丐被人欺負，他會拚了命似的上前又撕又咬，狀如瘋狗。對於一個不要命的瘋子，所有乞丐都敬而遠之，也再無人敢欺負小乞丐。
??一個瘋子，一個小乞丐，就這樣相依為命。
??對於江南的人來說，最難捱的日子其實是五、六月份的梅雨季節。梅雨季裏空氣濕度大、氣溫高、衣物等容易發黴。而在每年的冬季，江南的溫度倒並不是很難捱。北方冬季滴水成冰，而在臨安府，整個冬季都不一定會有結冰的天氣。然而在瘋子和小乞丐相依為命的第三年冬天，北方刮來了一股奇冷的寒流，臨安府罕見的看到了天降大雪。瑞雪兆豐年！朝廷上下和臨安府百姓們歡天喜地的慶賀新年，每日鑼鼓喧天、鞭炮齊鳴，倒處人聲鼎沸、歡歌笑語，一派盛世景象。
??可是就在大年三十的夜裏，風雪交加。臨安府郊區的一座破廟中，倦縮著一個人，身上蓋著幾個破草席，卻根本遮擋不住嚴寒，身子抖個不停，他便是瘋子。這場突如其來的嚴寒，令他染上了風寒，高燒不退。小乞丐在一旁用撿來的少量樹枝生火為他取暖，又將雪水燒開，煮了一些采來的草藥，喂他服下。甚至將他的手腳揣進自己的懷裏，幫他取暖。
??怎奈瘋子的身體，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即便沒有這場嚴寒，他的日子也所剩無幾了。躺在這個破廟裏，瘋子的神誌忽然變得無比清明，臉上泛起了一股股的潮紅。他將往事的點點滴滴都回憶了起來，驀然之間大徹大悟。
??都說人生的婚姻，是愛情的墳墓，但是瘋子對此的理解卻有不同。他認為，沒有愛情的婚姻才是人生的墳墓！
??不過瘋子並不後悔，至少他愛過、他恨過，他追求過、他守護過。所以在他回光返照的最後時刻，他笑了，笑得很坦然，笑的很純潔，笑得很釋懷！他輕輕地對身旁的小乞丐說道：
??“我是駙馬高世榮。”
??在大年初一的早晨，小乞丐從破廟裏尋到一把破鐵鍬，在破廟外麵的官道旁，從清晨挖到午時，終於埋葬了瘋子。撿來一塊兒破木板，用木炭枝在上麵寫了幾個大字：駙馬高世榮之墓。
??李清照帶著十三歲的兒子嶽先，一早便去靈隱寺上香，中午又在靈隱寺吃了齋飯後，方才打道回府。就在回府的路上，李清照看見一個穿著十分單薄，在風雪中瑟瑟發抖的小乞丐，艱難地豎起了一個木板做的墓碑，墓碑上寫著幾個俊秀無比的字，立刻吸引住了她。
??李清照命令停下馬車，親自下車來走到墓前，看著這個凍得搖搖欲墜的小乞丐問道：
??“這果然是駙馬高世榮之墓？”
??小乞丐堅定的點點頭道：
??“我們二人相依為命三年，臨死之前他是不會騙我的。”
??李清照動容道：
??“你便是他身邊的那個小乞丐？”
??“正是。”
??“你為何會與他在一起？”
??“三年前我孤身一人要飯來到臨安府，看到他也是一個人，於是就搭夥了唄！”
??“你的父母家人呢？”
??“早就死了。”
??“這墓碑上的字，可是你所寫？”
??“正是。”
??“你一個小乞丐，難道還上過私塾？”
??“沒有上過。”
??“那你怎麽會寫字，字還寫得如此俊秀？”
??“這幾年總是在一間學堂的外麵討飯。學堂附近讀書人較多，不容易受欺負，而且討要到銅板的機會也比較大。閑暇的時候，趴在窗口偷偷看幾眼、聽幾句，也就慢慢的會寫字了。”
??李清照大吃一驚：
??“這簡直就是天才啊！我家與這個駙馬高世榮是有些淵源。如今駙馬已死，你孤身一人、無依無靠，不如隨老身回府，與我兒一同進學，也不會埋沒了你的天分。你意下如何呢？”
??小乞丐早就在多年的流浪生涯中練就了極強的自我保護意識，對於路邊偶遇便要將他帶走的人，他絕不會上當的。可是今日卻不知為何，當看到李清照身旁站著的那名溫潤俊朗的少年時，小乞丐竟鬼使神差的答應了。
??回到嶽府，李清照便讓下人為這名小乞丐沐浴更衣。令人大吃一驚的是，沐浴之後的小乞丐，竟然蛻變成了一名清麗無比的少女。那白玉無瑕的肌膚，美若天仙的容貌，不僅讓丫鬟們自慚形穢，連李清照也在驚為天人的同時，深深被小乞丐的心機所折服。對於一個女孩子來講，能夠在臨安府大街上大搖大擺的混三年，還令人不辨雄雌，這種自我保護的手段和心機，非常人所能及。
??小乞丐沒有姓氏，隻知道自己叫做小軒。李清照喜歡她的美貌機敏，更喜歡她的聰明好學，於是直接便讓她隨了自己的姓，認作幹女兒，名叫李小軒，平時家裏人依然都喚她：小軒。
??從此以後，小軒便和那名溫潤俊朗的少年，也就是她的哥哥嶽先，在一起讀書。她的天賦果然沒有叫李清照失望，十六歲便出口成章，詩詞歌賦信手拈來，一時間名動臨安。詩詞曲風繼承母親李清照的婉約派風格，又融入了一股飛揚、灑脫的熱情。沒幾年才名便傳遍天下，後世人將李清照和她的幹女兒李小軒並稱為“大小李”。在評論母女二人的詞風上，後人曰：“大李婉約，小李飛揚”。母女二人成為了這個時空裏中華曆史上最為璀璨奪目的女詞人。
??嶽先與小軒青梅竹馬，兩人在十八歲那年舉行婚禮，一時間舉國矚目，連皇帝皇後都親臨祝賀。李小軒的才名已經名動天下，而嶽先雖然也文采斐然，但在母親和妻子的光環掩映下顯得有些黯淡，可是他的武學，師承樞密使李顯忠，盡得其真傳，與李顯忠的兒子李文龍，並稱“絕代雙雄”，年紀雖小，也早已威震天下。
??洞房花燭之夜，新郎官嶽先來到了花燭前，溫情脈脈的挑開了新娘子的紅蓋頭。新娘子望著自己的夫君，忽然滿含深情的喚了一聲：
??“憲郎！”
??嶽先一怔，問道：
??“娘子為何喚我為憲郎？”
??新娘子莞爾一笑道：
??“夫君單名為‘先’，今日大婚，頭頂新郎帽，‘先’字上麵加一寶蓋頭，豈不正是‘憲’字？”
??嶽先笑道：
??“娘子說得有理，怪不得為夫聽見‘憲郎’二字，竟感到無比的熟悉、無比的溫情。不但沒有絲毫的違和感，更是心潮澎湃。既然如此，娘子閨名小軒，既嫁與我，依為夫看，不若去掉小字，喚作軒軒如何？”
??新娘子歡快的答道：
??“軒軒，這名字聽起來好有愛，妾身實在喜歡！”
??“軒軒。”
??“憲郎。”
??“軒軒。”
??“憲郎。”
??“軒軒。”
??“憲……。”
??洞房之內春色滿屋，可是躲在房外偷偷聽牆根兒的老兩口，卻麵色大變。嶽中麟日理萬機，雖抽空為兒子講了一些性知識，可好像兒子並不甚在意；李清照對女兒講起洞房花燭之夜、女人應該如何奉迎時，也是極盡隱晦，想來女兒不是一般的冰雪聰明，應該可以領會。可是真到了洞房花燭之夜，老兩口卻又擔憂起來，生怕明年沒有孫子可抱。於是二人聯起手來聽牆根兒，這一聽不打緊，卻把老兩口驚得淚流滿麵。
??互相扶持著，悄悄退出兒子媳婦的小院，剛出了月亮門，兩人便不管不顧的抱頭痛哭起來。府裏的丫鬟仆人看得目瞪口呆，這從古至今，還沒聽說過哪個爹娘聽兒子兒媳的牆根兒，聽到痛哭流涕的地步。這文化人啊，尤其是夫妻兩個大文豪，他們的感情世界太豐富，豐富到常人永遠弄不懂……
??夫妻二人抱頭痛哭了一夜，嶽中麟第二日便請了一天假，沒有去上朝。這件事驚到了皇上，於是趙昚又領著皇後親自移駕到嶽府探望老師。沒人知道他們在府裏說了什麽，隻看見皇帝皇後二人出來的時候，眼圈兒都是紅紅的。沒過幾日，皇帝便命令工部，將原本已經荒涼破敗的福國長公主府，進行複原整修，煥然一新後賞賜給了定遠將軍嶽先夫婦。
??從來不敢在李清照麵前班門弄斧的嶽中麟，有一日才思泉湧，在書房內奮筆疾書，做成了一首詩。第二日一早，獻寶似的拿給夫人李清照品鑒，詩名為《輪回》：
??兒女洞房花燭夜，
??父母對泣到天明。
??前生露水多命苦，
??今世夫妻兩世情。
??“夫人，為夫突發靈感，妙手偶得，夫人看看，這首詩可還要得？”
??李清照看罷輕笑道：
??“老爺，您還是把心思多用在朝政上吧！”
??“呃……好吧，為夫又幼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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