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24

  二十四


  鹿汀這趟出門, 除了歸還筆記本外, 還得補交圖書卡的欠費。


  兩人一起在借閱室外的窗口等著。因為是休假的關係, 排隊的人三三兩兩, 周圍比平時安靜,偶爾有說話聲, 冷冷清清的。


  終於輪到了鹿汀,她探著腦袋。


  「老師,上次圖書卡用不了,您說之前借的那本《山水國畫圖鑑》過期了, 我是來補交費用的。」


  窗口裡坐的是位四十齣頭的女人, 戴了副厚重的眼鏡,手裡正織著毛衣。裡面的空調十分足量, 涼氣冷絲絲地滲出來。


  她放下毛衣,拿出了一旁的欠費登記本,從後面開始翻閱起來。所有借書超期的名字都登記在裡邊。


  「叫什麼名字?」


  「鹿汀。」


  「怎麼寫?」手還在飛速地翻動著紙頁,發出輕輕的摩挲聲。


  「梅花鹿的鹿……」


  「聲音大一點, 我這裡空調聲大,聽不清。」


  鹿汀順了口氣, 剛準備加大音量,便聽見程澈用中氣十足的聲音道, 「梅花鹿的鹿, 岸芷汀蘭的汀。」


  阿姨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眉頭一皺, 「什麼ting?」


  「岸芷汀蘭的汀。」程澈重複了一遍。


  阿姨扶了扶鼻樑上的眼鏡, 臉上還有疑惑,大概是沒反應過來。


  鹿汀解釋,「三點水加一個甲乙丙丁的丁。」


  「哦,這個『汀』啊。」阿姨笑了笑,「……『岸芷汀蘭』的『汀』,聽起來太文縐縐了。」


  鹿汀和程澈沒吱聲。


  等出了大門,鹿汀才又說起名字的事。


  「當初我爸給我起這個名字,取的是『岸芷汀蘭』裡面的『汀』字。本來是準備叫『汀蘭』的,我媽死活不讓。」


  「汀蘭?」確實不怎麼順耳。


  「嗯,」鹿汀舉起小陽傘,道,「他們起名那時候,蘭啊,芳啊,太多了。我覺得『芷』這個字不錯,不過他們說我五行缺水,和水沾邊的字可以帶來好運。」


  程澈曝露在陽光底下,離鹿汀半米遠的樣子,一邊低頭看腳下的台階。


  「『汀』這個字不常見,以前我說『岸芷汀蘭』的『汀』,人家好半天都沒明白,後來就改口成『三點水加一個丁』。」


  「有的人不認識汀字,初中有次軍訓,被教官叫了一星期的『鹿丁』。」


  「總之啊,因為名字發生過很多神奇的事……我都習慣了。」


  程澈聽著,不自覺彎起嘴角,輕輕笑了起來。


  鹿汀想了想,問身邊的人,「你呢,為什麼叫程澈,也是因為五行缺水嗎?」


  程澈抬起頭,想了想,「名字是爺爺取的。」


  「啊。」不小心提到讓對方難過的人,鹿汀感到微妙。


  程澈倒沒太在意,「我出生那天,他坐在去紐約出差的飛機上。經過北冰洋附近時,看到浮冰和海洋交界的地方水是湛藍色的。他覺得像某種啟示。」


  「所以給你取了一個『澈』字?」


  「嗯。」


  程澈,澄澈。


  鹿汀突然意識到,身邊的男生果真像極寒地的海域。乾乾淨淨,沒有雜質,卻也望不到底。


  走去公交站的路上,鹿汀琢磨了一番剛才的話,又想起了什麼。


  「你可不可以在這裡等我一下?」


  「嗯?」


  「你等等,很快的。」


  程澈也不知道鹿汀要幹什麼,一個人站在路邊等著。轉眼間午時已過,太陽更大了一些,屋檐底下的風帶著熱氣。


  他看見女生跑進路邊的一家奶茶店,趴在窗台上點單。老闆娘笑眯眯的,跟她聊了好幾句,才轉身開始認真做起飲品。


  奶茶店養了貓,是一隻很胖的加菲,正懶洋洋地在一旁躺著。鹿汀無所事事,又低頭跟貓說起話來。


  貓抬起頭來,瞪大了那雙琥珀色的眼睛,認真又好奇地看著她。過了一會兒,它點點頭,彷彿真的聽懂了對方在說什麼似的。


  果然這女生跟誰都能聊起來。


  不到十分鐘,奶茶店的老闆娘拿出了兩杯裝在透明玻璃瓶的白色飲品,瓶身上凝著水滴。女生將飲料小心端著,剛邁開步子,一直安靜的貓突然走了過來,用軟絨絨的背在她腳邊蹭。


  程澈走近時,聽見鹿汀跟貓說的話。


  「今天不能摸你了哦。哥哥愛乾淨,摸完你又去拿飲料,他會很嫌棄的。」


  程澈看著神神叨叨的一人一貓。


  鹿汀沒聽見腳步聲,「如果又被扔進垃圾桶,也太浪費了。」


  「……」程澈心情有點複雜。


  貓倒是很懂事似的,蹭了幾下后,「嗷嗚」一聲走開了。鹿汀抬起頭,這才看見程澈。


  她有些尷尬,剛才說的話雖然是 「事實」,可被當事者聽見還是會覺得冒犯。想了想,她把手裡的玻璃瓶遞到程澈手裡。


  「喏,給你。」


  「這是什麼?」


  「甜牛奶,冰的。」鹿汀說,「你喝這個嗎?」


  程澈接過,拿著玻璃瓶在手裡看了看。瓶身上印了英文,還畫了一朵粉藍色的雲。


  鹿汀抬腳邁出店門,「這家的甜奶味道很好,是老闆娘自己用鮮奶配的。」


  他將冒著冷氣的飲料瓶握在手裡。


  「為了筆記的事讓你特地跑一趟,真是對不起……你可以先用這個解渴。」


  被鹿汀這麼一道歉,程澈想到自己的本意,心情更複雜了。


  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最後只是道了個,「沒關係。」


  回去的公交上,鹿汀話多,大部分時候是她在講,程澈安靜地聽著,偶爾接一兩句。


  男生是在鹿汀家的那一站下車的,最後又「順道」把她送到了小區門口。


  這次相處簡單愉快,鹿汀一高興,把之前困擾著她的謎題都給忘了。直到回了家,才想起考場上發生的事。


  對於程澈和顧辛夷到底牽沒牽手,還是一頭霧水。


  不過,她也不可能真去問程澈本人。


  好在這天晚上,遠在巴厘島海邊酒店和家人度假的趙可人打來國際長途,送上了最新鮮的八卦。


  「我們那個小群里有個成員的表妹,是低年級生,那天來學校幫老師統計分數,在樓梯間里遇見兩人了。」


  趙可人所說的小群,就是鹿汀一直瞧不上的「拯救小王子」聊天小組。顧辛夷和程澈的事發生后,群里那些欣賞程澈的女生簡直快炸了,短短几天便把顧辛夷扒了個底朝天,還多方打聽,只是為了知道事情的後續。


  在群主趙可人和管理員凌瑤的主持討論下,九個小組成員最後得出結論。顧辛夷那樣的女生,不適合程澈。


  鹿汀「嗯嗯」地應著。事情過去那麼久,新鮮勁兒已經沒那麼強烈。可是內心深處,還是有些好奇。


  鹿汀拿著手機,躺在軟沙發上,一邊迎著空調的涼風。


  「那時候顧辛夷不是想拉他手嗎,最後沒拉上,結果程澈還說……」趙可人一頓,喜聞樂見的樣子。


  「嗯?」


  趙可人學著男生低沉嚴肅的語氣,十分鄭重其事的樣子,「他說,『對不起,我不喜歡別人碰我』。」


  鹿汀突然想起很多次,有意的或者無意的,她碰觸程澈的經歷。手,額頭,貼身的衣物,她都「親密接觸」過。


  他不喜歡別人碰這一點,其實鹿汀很早就知道了。


  「然後呢?」鹿汀輕聲發問。


  「然後程澈就走了……顧辛夷一個人在那兒站了很久,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鹿汀回味著好朋友的話。明明不關她的事,可這一刻,她竟然像鬆了口氣似的。


  ***

  和鹿汀道別後,程澈回到家,在沙發上倒頭便睡。


  也許是甜牛奶有安神的作用,這一覺睡了很久,他模模糊糊地做了個夢。


  夢裡是一條很長的河,水是紅色的,隱隱約約地,能看見河水在往前流動,伴隨著一股沉悶而壓抑的血腥味,像暗色的血液在靜脈里緩緩流淌著。


  待他仔細一看,那根本不是一條河,而是一條沒有盡頭的路。流動的也不是紅色河水,而是無數個從頭到尾被染成了鮮紅色的人,他們在這條路上安靜地走著,像一個個死氣沉沉的傀儡,沒有表情,沒有聲音。


  程澈也是其中之一。


  他的雙手和雙腳都和身邊的人一樣,染成了讓人生厭的顏色。腳機械地邁著步伐,像這世界上微不足道的零件,毫無生氣地運轉著。


  不知道從哪裡來、到哪裡去,也不知道為什麼不停地走。


  四周沒有一點兒聲音,安靜到連耳朵里血管搏動都能聽清楚,噗通,噗通,聽得讓頭隱隱作痛。


  直到恍惚間,眼前出現了一幅乾淨的面孔,像茫茫霧霾中射過來的一道光線。


  是個女生。皮膚是和周圍不一樣的白皙通透,嘴唇的嫣紅彷彿春天裡開得最爛漫的花。眼睛亮得像明燈,又像天上的星星。


  她看著他,朝他璀璨一笑。


  茫茫的紅色里,只有她和其他人是不一樣的。


  程澈醒來的時候,是晚上九點。屋子漆黑一片,落地窗透來淺淺的霓虹。四周影影綽綽,安靜得出奇,頭頂傳來空調一陣接一陣的換氣聲。


  他在黑暗裡坐了好一會兒,最後試圖摸索手機,在通訊找到一個備註是「謝醫生」的號碼。


  很快,電話被接通。


  燈依舊沒有被打開,程澈借著月光,從茶几上的煙盒裡掏出一支,點上。


  「有時間見面嗎?」


  那頭的「謝醫生」問了幾句話。


  程澈繼續道,「嗯,有事。我又做了那個夢。」


  「這次不一樣,這次……我還夢見了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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