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25
二十五
時隔三月, 程澈再次來到謝景城的診所。
謝景城正在給窗台上那排綠蘿澆水。記得兩人初次見面, 綠蘿還是嫩苗, 看上去一副活不太長的樣子。沒想到轉眼之間, 繁盛的枝條已經沿著窗欞往外蔓延,覆蓋了外牆的大半。
謝景城一邊碎碎念, 「有空還得把這些傢伙修剪修剪,長得太快了。」
程澈雙手插兜,臉浸泡在陽光里,「好看。」
「我這兒是好看了, 樓下的美女們天天背地裡罵我, 怪我把陽光給遮住了。還說在我這兒上班,終年不見天日。」
程澈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望著那茂密的葉子,「你確定『不見天日』,指的只是窗戶?」
謝景城拿著噴水壺的手一頓,待反應過來, 笑了聲,「你小子幾個月沒見, 還會開玩笑了?」
程澈沒吱聲。
「看來恢復得不錯。」謝景城道,「上個月說好來複查, 為什麼放我鴿子?」
程澈道, 「高三了, 得準備期末考試。」
「嘖, 我一個字都不信。」確定自己的寶貝們吸足了水分, 謝景城放下水壺,往這邊走來。
謝景行與程澈媽媽是舊友,他早年畢業於國外某著名大學精神醫學專業,從事諮詢工作多年,是一位小有名氣的心理醫生。很久以前開始,程澈便在他這兒做的心理治療。
直到深入交往起來,謝景城才知道眼前這乳臭未乾的小子,比以往的任何病人都難纏。年紀輕輕,思維敏銳,反應奇快。不僅如此,在很多事情的看法上,顯然已經超過了他這個成年人。
他曾經建議過程澈進行專業的智力測驗,可對方卻回他,「用一套題來判斷人聰不聰明,這事本身就很不聰明。」
竟說得謝景城無言以對。
眼下,程澈的手指正快速地轉動著一直被他扔在辦公桌上的魔方。謝景城默默算了時間,從開始到魔方的六個面變成同色,一共是二十三秒。
有些誇張的速度。
他見少年將魔方擺回了原來的位置,問了句,「你這次來,是為了昨天電話里說的事?」
「嗯。」
那個充滿紅色的夢境,從很久以前便困擾著程澈。每個夢的場景都大同小異,奇怪又抽象。現在,夢裡出現了「特定的人」,還和周圍所有的人不一樣。不知道這是何寓意。
出於那點兒專業敏感性,謝景城開門見山,「對方是異性?」
程澈回答,「是個女生。」
謝景城聽了,覺得事情變得有趣起來,「你來我這兒,想讓我幫你做什麼?」
「我想知道,為什麼會夢見她。」
一刻鐘后,謝景城讓程澈躺在治療室左邊的弗洛伊德榻上,他坐在一旁,雙手交疊,看著閉上眼睛的少年,開始了他的諄諄誘導。
「現在,假設回到夢裡的場景,你看到了什麼?」謝景城聲音低沉性感,有蠱惑性,大概天生適合干這個。
程澈安靜了一會兒,回答道,「周圍有很多的人,全身上下都是紅色的。」
謝景城又問,「他們在幹什麼?」
「在趕路。」
「去哪兒?」
「我不知道……路沒有盡頭。」
「你呢,你在哪?」
「我在人群中間,也是紅色的。」
程澈說這話的時候,眼前再次浮現出夢中的場景。人群組成盛大的紅色,帶著刺目的血腥,向遠方流淌而去。孤獨、壓抑和恐懼,就像這條不知去向的路一樣,沒有止境。
「心裡是什麼感覺?」
「噁心,覺得很臟。」
「什麼很臟?」
「周圍的人,還有我自己。」
謝景城聽到答案,停頓了幾秒。眼前的少年的眉頭仍舊是舒展的,彷彿對這個「事實」已經坦然接受,謝景城繼續到,「現在,那個女生出現了。她也是紅色的?」
「不是。」
「可以跟我形容她的模樣嗎?」
「她很白,笑起來的時候,左邊的嘴角有梨渦,眼睛很大很亮。整個人就像……」
「像什麼?」
「像冰鎮的甜牛奶一樣。」
程澈此番形容時,眼前浮現的那張臉和鹿汀的臉重合起來。女生淺淺笑著,莫名讓人想到夏天的陽光下,喝甜牛奶的滋味。
謝景城留意到了面前的人臉上的肌理變化。前一刻還猶如一潭死水的表情,突然起了風,悠悠蕩開了微笑的漣漪。
這是很少出現在程澈臉上的表情。
於是,謝景城繼續問,「女生在哪?」
「離我有點遠,大概是十米、二十米?中間隔著的人很多,我怕我擠不過去。」
「為什麼『怕』擠不過去?」
或者說,為什麼一定要「過去」?
「我想離她近一點。」
「為什麼想近一點?」
「因為……」程澈頓了頓,「只有她是乾淨的。」
謝景城聽了,挑起眉毛,停頓了下來。
一直有嚴重潔癖的程澈,在潛意識裡卻認為,只有那個女生是乾淨的。
這個事實讓他感到震驚。
待程澈睜開眼睛后,謝景城拍拍他的肩,「照我看來,你確實得了很嚴重的病。」
程澈目光還是冷的,「什麼病?」
「早戀病。」
少年面露不屑,「我早說過你是庸醫。」
謝景城嘿嘿一笑,沒答話。
程澈低頭拾起放在一旁的手機,想了想,他補充道,「還有,我已經滿十八歲了。」
***
期考後的假期很快便結束,漫長的暑期補課開始了。隨著炎炎盛夏的到來,鹿汀他們也順理成章地成為了肩負重任的「高三生」。
上課的第一天,便是公布成績的日子。
高三樓前的宣傳欄里,張貼著這一次期末排名。一大早,那裡便圍了一大群學生。鹿汀站在人群的後面,用力探頭,從后往前找。
總共一千來名考生,每張排名表上的人數大約是一百。鹿汀在倒數第四張布告上看見了自己的名字。
鹿汀,551分, 705名。
她看著分數和排名,又喜又憂,喜的是比上次考試的排名進步了五十多名,憂的是她依舊沒有達到鹿爸爸提出的條件,進入年級前七百。
原來,她最終也沒能在程澈的助攻下逆襲成功。
趙可人考了年級第七百五十名,比起期中考有所進步。進了教室,她喜笑顏開地拉上鹿汀和排名年級十九的林佳喬,「你們說,這次我們仨的成績有這麼大的進步,是不是得感謝程澈?」
林佳喬因為期考熬夜看書的緣故,近視的度數加深了,配了副黑色細框眼鏡。她不習慣地推了推鼻樑上的鏡架,點頭道,「是啊,倒數第二道解析幾何題,如果不是看了程澈的筆記,我根本不知道怎麼下筆。」
趙可人轉過頭,問,「鹿汀,你覺得呢,我們要不要一起請程澈吃個飯,或者送他點兒什麼小禮物?」
鹿汀一臉無精打採的,「都可以。」
第一節是數學課,老師準備把期末考題給大家梳理一遍。試捲髮下來后,鹿汀一眼便看到了最後兩道大題下邊鮮紅又醒目的大叉。
兩道題加起來三十五分,被扣得一分也沒剩,她數學能考高分才奇怪呢。
還沒等她開始研究試卷,教室里便響起了同學們的怨聲載道。
「哇,這樣寫也算錯,真誇張。」
「我只是手誤把答案寫差了一個字,竟然扣了一半的分數。」
「這次改卷也太嚴了吧。」
趙老師站在講台上,見底下鬧哄哄的,一臉嚴肅地敲了敲常年隨身攜帶的教鞭,「安靜安靜,上課了。」
底下還在隱隱約約討論著。
「我知道這次的改卷很嚴格,但這也是為了讓大家意識到,一時粗心的後果是什麼。」
有人在底下低聲接話,「就算再嚴格,也得按照得分點給分吧。」
「得分點?」趙老師語氣一頓,「也不想想到了高考的時候,改卷老師一天要看多少套試卷?同樣的答案看成百上千遍,既無聊又枯燥,哪有心情一個字一個字幫你找得分點?」
這句話一出,底下倒是沒聲音了。
「這次的打分方式是經過全年級老師統一商量的。目的就是給大家提個醒,高考不是兒戲,以後該拿的分,一分都不能丟。」
鹿汀聽著老師說的話,鬱鬱寡歡。這種嚴格到近乎變態的改卷方式,怎麼恰好就給她碰上了呢。
仔細一看,自己最後兩道大題的思路沒有錯。尤其是倒數第二道解析幾何題,題目分三小問,每一問的公式和步驟都是對的。按照正兒八經的計分方式,她至少能拿個三五分吧。
時運不濟說的就是她這樣的。
她坐在桌上,盯著試捲髮呆,連老師的講解也沒心情仔細聽。
坐著一旁的程澈見她這副歇菜的臉色,想了想,從她的胳膊下抽出試卷。
鹿汀不明所以。只見對方低頭從頭到尾審視著她的試卷,一開始表情還是平靜的,翻了個面兒后,視線落在最後幾道大題上,眉心皺起來。
她問,「怎麼了?」
「看你錯在哪。」
「哦。」鹿汀在心裡默默吐槽,明明都是年級第一了,怎麼還在她這種學渣身上找自信。
「我考得挺差的。」鹿汀伸手,試圖把東西收回。
程澈任由她將試卷抽走,臉色沉沉,讓人猜不出情緒。
「我給你的筆記,看完了?」
鹿汀答,「看完了呀。」
「倒數第二道解析幾何,筆記上有原題,為什麼會算錯?」
說到這兒,鹿汀腦海里蹦出了考場的畫面。當她面對這道「原題」、正準備動筆時,程澈和別的女生突然出現在窗外,你儂我儂的,把她的節奏徹底打亂了。
她有些氣不打一處來,「我會算錯,那還不是因為——」
「因為什麼?」
程澈看著她,眼睛清澈通透,讓鹿汀的話有點接不下去。
算了。
「我懶得跟你講。」
反正即使說了,他也不會懂。